第22節
寧晉說:“三叔為什么丟下我?” 玄機子說:“他得走,但你太小了,帶著你,他走不了。” “為什么要走?” “恩…皇城容不下他,大靖國容不下他?!?/br> “為什么容不下?” 這孩子怎么這么多為什么?非得問到底,找到滿意的答案才行?可玄機子為人師,就算弟子問太陽為什么在天上魚兒為什么在水里,他都應該給出個答案才行。 玄機子說:“他是皇上眼里的余孽,手指頭上的一根倒刺兒,雖不會有大害處,但總歸太礙眼,不痛快?!?/br> “皇上?” 玄機子忽然意識到自己給當今圣上扣了一口大黑鍋,瞪了瞪眼睛,趕緊吃口雞rou,以防自己再多說。 他反思了一陣兒,覺得身為人師,遇到問題不能瞎解釋,只風輕云淡地告訴弟子“你自己去參悟”就行了,既顯得他懂循循善誘之道,又頗有高深莫測的神格,何樂而不為? 過后,見寧晉老不說話,玄機子便道:“你三叔總要先成家立業,有個安居之所后再來接你。忠國公府沒了,你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不會撇下你的?!毙C子抹了一把嘴上的油,問道:“再怎么說你也擔著王姓,清平王府里的人都是你的家人。” “不是?!睂帟x否認,“他們不是?!?/br> 他覺得遇見何湛之前,自己就像一張白紙,唯有何湛在上頭點墨畫了枝春迎的桃花。何湛才是他的家人。 只是那枝桃花還未畫完,何湛就擱了筆。 隔年,東風拂開了第一枝迎春。 玄機子在山路旁撿了個身染重病的女孩子。玄機子覺得她的病蠻好玩的,給她喂了大把的好藥材,將其從閻王爺手里帶了回來。 女子醒后自言名為楊英招,小字景容,淮南人氏,家中父母雙亡后來京都尋親無果,不料卻患上惡疾,得好心人指點才來清風山尋醫。 楊英招的祖上是武學世家,耳濡目染,故會些拳腳功夫,玄機子瞧她練槍有點兒意思,又見她舉目無親,遂作主將其收為關門弟子。 楊英招性格爽朗,好似男兒,看人待事又如女子般細致入微,故在入觀后,同觀中師兄弟混得很開。一年下來,唯獨寧晉不大跟她說話。寧晉總好獨來獨往,平日里板著個臉,加上功夫才智在個中里是數一數二的,觀中弟子懼畏他,同他混不到一起去。 楊英招原本也未與他深交,直到有一次她見寧晉夜里翻墻頭出去。 那日京都寒冬的夜里下了初雪,瓊花碎玉,紛紛揚揚覆了一地。楊英招覺得納悶,就跟了他一路。 寧晉先去驛館里問了問可否有積壓的信件,得知沒有后,他垂下頭,整個人就跟丟了魂魄似的。楊英招欲加疑惑,縱然遇上解不出來的術數,都不見寧晉這么沮喪。 京中為了祈雪,將祭拜“歲寒三友”的君子會的日子提前,故此時雖已入深夜,長街燈火徹夜不眠。寧晉從驛館出來后,一路慢走著,一直走到城東,用幾個銅板買了個面猴兒,又折回來去品香樓買了些海棠酥。 楊英招甚覺無趣,好笑自己傻乎乎地跟了一路,正說要偷偷回去,就見寧晉倚在墻角處,懷中緊緊抱著那些買來的小東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之后,她仿佛聽到了低低的嗚咽聲。 可縱然聲音這樣的小,也讓楊英招受到了不少的驚嚇,她萬沒想到寧晉這樣的人還會哭。 楊英招趕緊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生怕被寧晉發現。 多年后,楊英招還能記起雪地中的身影,那是她第一次見寧晉哭,大抵也是最后一次。縱然她最孤苦無依的時候,也沒像寧晉這樣,獨身跪在雪地中,像是一個永遠都找不到家的孩子。 楊英招跟了一夜,被雪天凍得手腳冰涼,回去就患上風寒。寧晉照例給她送了些藥,并將師父的醫囑轉達給她,說話聲音沉定,與之前雪夜中的寧晉判若兩人。 楊英招心中存疑,沒忍住多看了他幾眼。寧晉身高八尺有余,背闊肩寬,素凈寬廣的道袍掩不住他肌rou線條,常年握劍的手很粗糙,但為同門師兄弟稱藥的時候卻細致至極,一兩都不差。 至于長相,楊英招形容不出,只能說好看,最好看的,她以前在武館見過不少男兒,把寧晉擱在里面,那也是最最出挑的一個。 寧晉擱下藥就要走,楊英招喚住他:“我昨天看見你偷跑出去啦?!?/br> 寧晉冷著面點點頭:“哦?!?/br> 如此坦蕩,倒讓楊英招不知道該怎么接。她不敢說自己偷偷跟著他的事,問道:“你是回家了么?你家里還有誰?”她來了一年多,沒見寧晉回過家,故才這樣問。 “三叔?!?/br> 楊英招說:“你翻墻頭回家跟他吃飯嗎?那他一定很好啊?!?/br> 寧晉回答:“不好?!?/br> “???” 寧晉不再多說,轉身離去,留下愣愣的楊英招。 后來楊英招同寧晉熟稔起來,知道他是寧平王的兒子,可他自己不怎么承認,也未曾向任何人提及,故沒有多少人知道。寧晉常提的是一個叫何湛的人,那個人是他三叔。 后來寧晉下山歷練,結交了不少好友,他這個人不曾求人,也不愿求人,唯獨讓他開口求的事也是關于何湛的。寧晉數次托人去打聽,輾轉幾月才知他三叔已在玉屏關投軍。 得知這個消息后,寧晉驚了很久,回來就把他房中那些平時下山搜集來的小玩意兒砸了個徹徹底底。 楊英招覺得可惜,將那些殘破的東西全都收了起來。寧晉看到后,冷聲說:“沒用的,他不會再來了?!蹦切〇|西,都是他買給何湛的。 楊英招能聽出寧晉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他自己聽得。 即使嘴上說著沒用,可寧晉還是每月去驛館一趟。楊英招跟著他,每次看見他失魂落魄地驛站出來,楊英招都在想,他許是等著他三叔的來信,可那么多年也沒有任何音訊。 有一次,楊英招說玉屏關乃是韓家軍掌關,軍紀嚴明,軍中兵士不可常通書信,勸寧晉先給何湛寫一封。 寧晉聽后便在書案前坐了一天,將毛筆提了又放,窗外的梅花都落了大半,他才寫成一封信,卻只藏在懷里,連寄都不肯寄。 萬一,沒有回信怎么辦? 冬去春回,寒來暑往。 年年南飛的鴻雁未曾有一只帶回何湛的書信,來清風道觀求道問仙的人來了一批,又換了一批,諸多緣客中,卻沒有一個是叫何湛的。 [第2卷 戰沙場] 第33章 酒香 浩浩乾坤似海,昭昭日月如梭。1 雍州城姹紫千紅,正拂小春風。雍州城后接“小天京”天濟府城,前過玉屏關,沿關外長路直通西北,南來北往東去西回者皆會經過此地,加之有小天京依靠,故比他處繁榮昌盛,四衢八街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小三弦泠泠一挑,從酒樓里飄出的小調唱著《西閣》。酒樓里人聲鼎沸,竟也壓不下鶯鶯的唱調,反而襯得愈發軟儂。酒樓東邊打開八個小方桌,上頭坐幾個閑人。其中一人面帶紅光,笑著嘆:“哎,你們聽說了沒有?仲春里科舉,京都出了個人中龍,一舉成名!各家打聽此人來歷,這一打聽不要緊,好家伙,原是遺落在民間的龍珠子?!?/br> 另一人問:“你這是咋個意思?” “自打靖國開設武舉以來,朝中文武官暗地里都較著勁兒呢。每當仲春科舉之時,雙方考官都比著,看誰能攬住好苗子。不想今年出了個狀元,一舉拿下文武雙冠,名震京城,連皇上都親自下旨召此人入殿面圣?;噬蠁査呛卧S人,你猜怎么著?這人本就冠著皇姓——是寧平王爺的兒子?!?/br> 那人再嘆:“乖乖,那這個不得先封個小侯爺?” “封個屁!要說這也是條小龍呢,曉得在天子腳下龍盤虎臥的道理,他主動請離京都,到別處任職了。據說是封了地,具體到哪兒還不知道,估計是怕任職路上被人刺殺,所以才沒泄出一點風聲。” “可這為啥子?京城那么個好地方,還有不留京的道理?” “哎,你想想,現如今寧平王兩個兒子都在朝中任要職,平王手頭還握著兵權,清平王府在朝中的勢力是盤根錯節,猶如風雨都撼不動的大樹。這要再來個侯爺,皇上肯定食不下咽,夜不能眠,生怕屁股底下的龍位坐不穩。這以后啊,可還不一定怎么著呢!這條小蛟龍文武雙全,厲害是厲害,可也架不住朝堂上的那口大深淵。離京絕對算得上是明智之舉?!?/br> 這頭正感嘆著,從酒樓外頭進來兩個官兵模樣的人。在前的人膀大腰圓,面目方正,肩背銀槍,走路都帶著凌厲的風;后頭跟進的人稍顯瘦弱些,卻長得相貌堂堂,一派的儒雅風流,兵袍將此人身材襯得十分頎長出挑。 挑算珠的掌柜抬眼一看,連忙拱手笑迎道:“呦,楊爺,您來了!今兒又要拿酒了?” 來者正是楊坤和何湛。楊坤從懷中掏出兩錠白花花的銀子,往柜前一扣,說:“今兒運一車回去?!?/br> “呀,怎的?韓將軍這是要犒勞軍中的弟兄了?”掌柜的雖這樣問著,卻將銀子穩穩地收下,眉開眼笑地說,“平日里可不見您們能這樣喝酒的?!?/br> “軍中要比試,拿這個作賞。” 何湛補了句:“再給我裝半斤海棠酥?!睏罾ばλ駛€小孩子一樣好吃甜食,掌柜聽后笑說:“兩位爺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這打仗的生死情義真是不一般吶?!?/br> 楊坤和掌柜的說著話。何湛笑吟吟地半倚在柜前,聽著臺子上三弦琴挑得小軟調,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柜面和著音節。楊坤瞧見,問道:“聽一曲兒再回去?反正時辰還早?!?/br> 何湛擺手,一手作勢扶著腰:“別。上次打得那幾棍,現在還疼著呢?!?/br> 楊坤哈哈大笑著拍了拍何湛的肩膀:“韓將軍就是那個脾氣,晚一刻也不行?;仡^我再給你搽點藥酒好了?!?/br> 掌柜的備好一車酒,請兩人從后院推走。兩人也不多耽擱,將一車酒推回營地。 春朝后,鎮守玉屏關的韓將軍韓廣義需向朝中推選人才,晉升一波軍士,加之近幾年小戰不斷,雖不成什么大問題,但總歸累人,軍中上下多有疲態。韓廣義下令舉辦一場比試,奪魁者便有機會成為韓廣義推選之人,比試會后舉行慶會,軍中上下可飲酒作歡。 恩,負責運酒的就是他們兩人。實際上,上頭人只吩咐何湛來,楊坤怕他一人推不動,所以才會常來幫忙。 自他們來玉屏關投軍起,已經快七年了。楊坤功夫好,俠肝義膽,在軍中混出一片天地,又因履立戰功,逐年升至七品翊麾校尉。 反觀何湛,平日里吊兒郎當的不上進,沖鋒的時候他躲在楊坤身后,撤退時又是第一個的,耗了這么多年還是個九品的忠翊郎,平日里被人呼來喚去的,總干些體力活。楊坤氣得不行,生怕何湛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受委屈。 楊坤覺得何湛只是來錯了地方,才會如此窩囊,他要是當個文官,肯定能成一番大事業。 酒車挺沉,推起來很費力。楊坤愈加苦惱,這要是讓裴之一人來,回去不一定會累成什么樣。楊坤憤然道:“這都是什么事!怎么全都讓你做了?怎么不去差遣那些剛征進來的新兵去!擺明著欺負人??!” 何湛吃力推著,笑嘆著:“新來的怎么行?這要把酒栽到路上,軍中上下可就喝不到一口了。” 楊坤說:“你就是太好說話,你不去他們還能拿你怎么著?本來也輪不到你頭上。大不了鬧到韓將軍那里去,讓他給評評理!” 何湛也不想干這些苦力活,只是軍中太悶,這種往外跑的活兒,他巴不得全給他,只要能每月出來聽個小曲兒,他就知足了。 不過這的確是有點累人,前幾年他就想避著風頭,不敢露芒?,F在算算,寧晉也應該能成事了,看來是時候往上爬一爬才行??偛荒芴仟N得見著寧晉,不然怎么讓主公看中,留在麾下呢? 何湛正想著寧晉,楊坤卻停了下來,停下的地方正是驛館門口。楊坤說:“還不給你侄兒寄封信么?” “不了?!焙握繘]有要逗留的意思,楊坤也只能跟上。 楊坤喘著氣,苦笑道:“你這也挺有意思的。我知道你給他寫家書了,封在匣子里的那一沓,怎么就不寄呢?” 何湛倒想著跟寧晉套近乎,可當年走得太利落,把寧晉一個人丟在道觀中。 之前何湛好不容易能將寧晉送到帝位,這條成功之路,也是他第一次摸索出來,只是沒想到最后會功虧一簣。為了讓寧晉按照上一世的發展去活,他不得不將其留在道觀內。 想來上輩子,寧晉能那么恨他,估計也是記著這樁棄別之仇。如今再重來一次,他就盼望著寧晉趕緊忘掉忘掉!恩怨情仇一并忘得干干凈凈!千萬不要記著這茬! 楊坤讓他再寄信?這不是趕著惹寧晉不快么?何湛可不想找死。 忽地,何湛緩緩皺起眉頭,將手下的車放下,楊坤正疑惑著,只見何湛摸向一根捆酒的長繩,那繩子繞了木車一圈,捆得很結實。何湛順著繩索,一路摸到車下,他抱胸蹲在那里,笑得燦燦:“小東西,出來!” 楊坤撓了撓腦袋,蹲下一看卻見個半大的人正被牢牢捆在繩索上,少年哼哧哼哧地顯然累得不輕。大變活人?。??楊坤揚眉:“這是咋回事兒?咋還有個小孩子了?” 少年見露了餡兒,這下是躲不過了,從袖中掏出個彎月形的小胡刀,將繩子割斷,整個人從車下掉到地上。喜得楊坤大笑,說:“哈哈——你是誰家的小孩兒?藏車上干什么?” 何湛哼了幾口氣:“我就說這酒車沉得不像話,果然藏了個小東西!” “我不是小東西!”少年高高揚起頭,“你們記住了,小爺姓韓,叫韓陽!是韓廣義韓將軍的兒子!你們識相的,就趕緊把我送到軍營里去,不然我就讓我爹罰你?!?/br> 楊坤伸手就揪住那少年的耳朵:“小孩兒年紀不大,架子倒大得很。趕緊回家去!軍營不是你玩得地方,還敢冒充是韓將軍的兒子?!” 韓陽被揪得哇哇直叫,哭叫著恐嚇道:“你敢對我無禮,我要讓我爹打你!打你軍棍!我真是韓大將軍的兒子!我真是!” 何湛扯開楊坤,上下打量著韓陽,努力回憶了一番,怎么都沒想到前世還有這么一個小家伙兒出現過。韓廣義的確是有個兒子的,同他的妻子一同住在京都。何湛問:“你說你是韓將軍的兒子,那你是從哪里來的?” “京城!我從京城來!”韓陽趾高氣昂,像是做了一件好了不起的事。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能從京城一路來到雍州城,的確很了不起。楊坤笑道:“說話好大的口氣。你一個人,能從京城來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