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你們賠我貂!賠!” 寧晉九死一生,此刻看著擋在自己前面的身影,如同隔世幻覺般,他的喘息聲松而輕,生怕這一切都是虛幻。 鞭子的力道太狠,一招就打得豹子頭只吸冷氣。來者不善,豹子頭不會與他硬碰硬,痛聲道:“你!!你好不講理!我們從來沒見過你的貂!” 老道怒道:“貧道在此守了三天三夜,就為了逮到那只雪貂,好啊你們一來就給我嚇跑了,賠!” “怎么…怎么賠!” “怎么賠?”老道怒揮鞭重重打在那群人身上,吼道,“賠得起嗎你!要不是看你們對道觀還有所畏懼,貧道早就連著你們的窩一起扔出清風山了!” 老道覺得不解恨,走上前去狠狠踹了豹子頭幾腳:“還敢打人!還敢欺負人!去你的吧!”這幾下踹得豹子頭爬都爬不起來了。 老道氣呼呼地松了口氣,沖著他們冷哼一聲,轉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寧晉,說:“你,還能起來嗎?” 寧晉抬起頭,從地上爬起來,忽然一道寒光閃過,他大驚喊到:“小心!” 劈頭而來的是豹子頭那把明晃晃的闊背大砍刀,只見那老道手指一動,像是牽動了什么東西,忽從他腳底長出一張密網來,一下將豹子頭吊到樹上。又見他手掌一翻,地面上赫然張開一口大坑,像一張大嘴將倒在地上的土匪盡數吞沒。這下哀嚎聲是鋪天蓋地,直沖云霄。 老道揮鞭將豹子頭手中的大砍刀打掉,又呸了一口:“還玩偷襲?要說你們怎么上不了臺面呢,卑鄙。” “臭道士!快放了爺爺,不然爺爺讓你吃不了兜著走!臭道士!快放了我!”豹子頭怒聲恐嚇道。 老道壓根不理他,轉身就看見在他跟前兒的寧晉,從方言改成官話,笑道:“傻啊你,跑過來干甚?” “我怕…您…”余下的話,寧晉沒說出口。 老道抬腳顫顫巍巍地往前走,邊走邊搖頭嘆息:“哎,雖然跑了一只貂,但貧道也算救人一命…就這樣吧…你也快回家吧…” 寧晉正想著怎么安慰他。老道又喃喃道:“再怎么說,一條人命也比貂重要,對吧…” 寧晉:“…” 老道忽地捂住臉,長嘆了一聲:“我的貂啊——” 寧晉:“…” 老道捶胸頓足,心痛不已。雖然人命重要,他的貂!貂就不重要了嗎!他守得這只貂乃是罕見的雪貂,全身的皮毛光滑柔軟,白團團的,要是能抱在懷中,摸摸它的小耳朵,讓它伸出可愛的小舌頭舔一舔,再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蹭一蹭,那該… “我的貂——啊——” “道長…您說的貂,是這只嗎?” 老道抹著袖子望去,只見那只跑了的白團團正在寧晉腳下來回蹭著,見沒能引起他的注意,白團團一口咬住寧晉的褲腳,似乎牟足了勁兒想讓寧晉抱它。 老道大喜,撲過去要捉它。白團團尤為靈敏,嗖地一下竄到寧晉的肩膀上,使勁往他衣領里鉆。老道剛想伸手去捉,但月黑風高的,他一個修道之人怎么好往一個少年的懷里摸呢?讓人看見,肯定會說他老不正經。 老道收回手嘿嘿笑了幾聲:“小兄弟隨貧道上山吧?你受了傷,正好貧道懂些岐黃之術,不要你錢的。” 寧晉當然知道他意在雪貂,道:“弟子不會同道長爭搶,只是弟子急著趕去清風道觀…” 老道一聽,立刻眉開眼笑著點頭:“正好正好!貧道玄機子,道號天元,正是清風道觀的道長。” 寧晉一驚,這不正是鳳鳴王口中的天元道長么?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那三叔豈不是… 寧晉拉住玄機子的衣袖,急道:“我三叔身受重傷,命懸一線,還望道長相救。” “你三叔?”玄機子往他身后看了看,疑道,“你三叔呢?” “現如今已去道觀了,勞道長速速上山,救救我三叔。” 白團團吱吱叫了兩聲,似乎也在催促玄機子。白團團這樣吱吱一叫,叫得玄機子心都軟了,只要白團團讓他多看幾眼,別說救一個人,救一百個人他都愿意。 白團團又吱吱叫了叫,玄機子連忙哄道:“哦哦哦,好好好…知道你這小家伙兒最善良了…貧道這就是走,這就走…” ……寧晉腳步有些踉蹌。 玄機子跑幾步,就回頭往他胸口瞄幾眼,他一看,白團團就躲到寧晉的領子里,一人一貂玩起躲貓貓來,喜得玄機子眉飛色舞。 寧晉僵著容色,這感覺,實在…有些一言難盡。 * 頭很沉,很重。恍惚間,何湛置身于虛幻的云海浮沉當中,身著明黃飛龍袍的寧晉就如仙人般立在縹緲處。何湛笑嘆道:“真好,真好,我終于可以死了。” 寧晉眉宇間驟起狠戾之色,手中握了一把刀刃,直沖何湛而來。何湛覺得心在一陣一陣抽痛,驚著眸看著自己心房處碗大的血口,顫著唇說不出來一句話。寧晉伏在他肩上哭:“三叔,說好不會丟下我的,為什么要走?為什么要背叛我!” 緊接著他在黑暗中無限墜落下去,仿佛怎么都到不了頭似的。 何湛霍然睜開眼,猛地從床上坐起,突如其來的光跌入眼底,讓他不禁以手遮住陽光,努力適應這個光度。一個黑影將光擋住,何湛抬頭才知是寧祈。寧祈長得很妖孽,可整日里總愛皺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面上掛著冷霜,加上那骨子里透出來的皇家氣度,總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壓迫感。 何湛失笑一聲,嘴中的苦藥味全都泛出來,讓他的容色顯得十分凄愴,可嘴上卻還是不饒人的:“怎么,看見我沒死,心里不高興啦?” 道房內擺設簡單,長案上的銅制蓮花香爐中飄出渺渺青煙,是檀香的味道。何湛抬手時還有些痛,其余已無大礙,窗外天朗氣清,瞧得何湛整個人都舒爽很多。 寧晉說:“你沒死就好,不然還得讓本王替你收尸。” “你會替我收尸?若我死了,你沒把我扔去喂狗,那也是趕上王爺您心情好。”何湛反唇道。他的聲音還有些沙啞,此番話說出來顯得尤為尖酸,寧祈聽后眉頭皺得更深,沉聲說:“上次本王將你送回府,保全了你們忠國公府的顏面,此次你救本王一命,你我之間算是兩清了。” 何湛裝模作樣地鼓小掌,說:“王爺的命竟與我忠國公府的臉面同等重要,王爺這般紆尊降貴,真讓裴之受寵若驚。” “你!”寧祈咬牙切齒,恨不得撕了何湛這張嘴,“少拿此事要挾本王!就算沒有你,本王也能將那些人殺得片甲不留。倒是沒想到何三公子深藏不露,從前本王當真小瞧了你。” 何湛從床上下來,找著自個兒的小袍子套上。他瞟了一眼寧祈的肩膀,邪邪一笑:“是啊是啊,鳳鳴王那是何等的厲害!身中十幾刀還能來找我不痛快,裴之那點本事怎敢在王爺面前賣弄?” 何湛的嘴比他出刀的角度都要刁鉆,寧祈黑著臉冷哼道:“你還有力氣斗嘴,看來這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本王還有公務在身,沒工夫跟你糾纏!告辭!” 寧祈說著就要走,何湛喊道:“寧晉呢?” 寧祈答道:“死了。” 何湛忽地臉色一變,往窗外看了看,果然不見寧晉,說:“你再說一遍?!” 寧祈見他生氣,心中反而愉悅,略略低頭看著何湛,說:“寧晉為了救你,以己身為誘餌,將虎威寨的人引開了。”何湛閃身過來抓住寧祈的領口,眼中布滿血絲,吼道:“你讓他去的?!寧晉呢!他現在在哪兒!” 何湛發了狠,目眥欲裂的樣子尤為猙獰。寧祈沒想到何湛的反應會這么大,不再作弄他:“寧晉守了你一天一夜,剛剛睡下。” 何湛陡然松手,驚于自己沒能沉住氣,緩了一口氣才答:“你…你別騙我。” 寧祈說:“對寧左寧右,你都沒那么上心…不過那個孩子,值得你如此待之。”寧祈不喜歡何湛,皆因此人總能隱著情緒,別人對他好壞與否,他都能笑對,像是永遠都沒有脾氣似的。虛偽,寧祈覺得何湛比誰都要虛偽。可他卻因寧晉輕易動怒,那孩子真對他這么重要嗎? 他莫名地煩躁,看何湛更是兩看相厭,隨即轉身離開。 忽地,何湛猛然想到什么,來不及系袍子就追了出去:“哎,鳳鳴王啊!你是不是要去清剿虎威寨的窩了?” 寧祈皺眉,眸色浮上危險的警惕:“你怎么知道?” “猜的。此番你定要小心,虎威寨的大當家胡步刀詭計多端,不易強攻,你身邊兒那么多智囊,定要三思后行,別拿你將兵的命不當命,小心得不償失。” 何湛也不是多想幫寧祈,只是何湛此番在清風山見到寧祈,明白了一些以前不太清楚的事。 前世剿滅虎威寨的是一個芝麻小官,名作秦方,原是從安陽縣調到朝中的,來了之后擔個閑職,平日里拿拿俸祿勉強過活,沒甚高地位。 虎威寨一干匪徒之前在安陽為非作歹欺行霸市,也不知著了誰的道,老窩被端了個干凈,逃出來的十幾人才流竄到京城附近,由于胡步刀這個人狡猾多端,朝廷剿殺幾次都撲了個空,死傷慘重。皇上被這幾只蒼蠅擾得焦頭爛額,這還沒想到對策,秦方借兵剿殺虎威寨十大頭領的消息就傳遍京城。皇上當即召秦方入殿,下旨要擢升他,皇上還沒想到要升秦方做個什么官,大理寺卿當即就啟奏道“前大理寺少卿告老還鄉,如今少卿一職懸空,遲遲未決”。皇上一聽可高興,當即就封秦方為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 大理寺卿宋安正曾是寧祈的西席先生,加上如今剿殺虎威寨的人并非秦方,而是寧祈,可見秦方入大理寺少卿一職乃寧祈一手策劃。然,前世秦方屢次升遷不得,皆是由于此次剿殺虎威寨時折損兵將太多,一直被言官拿來詬病,到何湛死,秦方也還只是個少卿。 他不是想幫寧祈,而是想幫秦方。前世在他最煎熬的那段時間,能給他斟一杯酒的人只有秦方了。 寧祈用極為奇怪地眼神打量何湛,許久才問道:“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湛知道自己再多說下去,肯定是要引寧祈懷疑的,故打著哈哈搪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愛打聽這些,圖個樂子。”他伸伸懶腰,活動活動筋骨,自言自語道:“哎呀,這好久沒下床活動,這把老骨頭酸得很。” 寧祈:“…”他就知道何湛沒有個正經。 何湛瞄了一眼往外走的寧祈,一邊裝作活動筋骨的樣子一邊跟在寧祈身后。寧祈回頭看他好幾次,何湛直望天,等寧祈不看了,他就繼續跟著。寧祈索性不搭理他。 寧祈跟天元道長拜個辭禮,即刻與候在道觀外的兵士匯合,浩浩蕩蕩地往山下走了。何湛轉到道觀門口,倚著門框還不忘喊一句:“鳳鳴王,你可記著我的話啊!” 寧祈也不回頭看,真不再搭理何湛了。何湛無奈地聳聳肩:“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得見。” 作者有話要說: 玄機子人物簡介: 一個大寫的貂奴,毛絨控。外掛。金大腿。老不正經。 第11章 天命 “聽得見的。”玄機子將拂塵搭在臂彎中,面容浮上慈祥而輕淡的笑,“公子的病看來已經大好了,肩上的傷可還疼么?” 何湛循聲望去,只見青爐大鼎前立著一個道人,想來這就是救他的道士了。何湛走過去,合掌行禮道:“得道長相救,裴之感激不盡。”何湛對修道之人很是敬畏,所以在道人面前很是人模狗樣。 “哎——”道長擺擺手道,“倒該好好謝謝寧晉,你的命,全是他從閻王殿里拉出來的。” 何湛微笑著低下頭,想著跟道長再道幾聲謝,就去瞧瞧寧晉。一低頭就看見道長袖子里閃出一個白影,歪歪頭再看,毛茸茸的小腦袋從道長的廣袖中探出來,吱吱叫了兩聲。這個小東西著實可愛,惹得何湛輕輕一笑,問:“道長,你這只小貂兒不錯。” 白團團抖了抖耳朵,攀著玄機子的手臂爬到他懷中去,玄機子笑嘻嘻道:“那是當然。” 何湛活了那么多世,稀奇古怪的東西見得多,他一眼就認出是只雪貂,眸色不禁亮了亮:“喲呵,這個東西可值錢了。” 玄機子將白團團往懷里按了按,生怕何湛搶似的,揚聲斥道:“嘖。錢錢錢,你這個小公子怎么這么俗呢?” 何湛見道長真心愛護這個雪貂,笑著賠禮道:“在道長面前,在下可不是俗世中人么?” 玄機子哼哼幾聲,抱著小貂不肯撒手。這個小家伙兒好不容易能讓他碰一碰,搞不好一會兒就要跑回找寧晉去了。半晌,玄機子轉轉眼珠子,眸色閃過一絲精光,像是打著什么主意似的。他捋著胡子,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一本正經地誆道:“公子,你那侄兒寧晉生得不凡,貧道觀其面相,乃是大富大貴之相,此人日后必能龍躍于淵,鳳鳴九天,一朝飛騰上青云吶。” 何湛暗自感嘆:嘿,這老道有幾把刷子,算得挺準! 玄機子一看何湛居然信了,心中大喜,再接再厲道:“昨夜貧道偶推星象,見龍蛇斗轉,開陽星大現,乃知寧晉乃天上開陽星君轉世,必得入我道門,修身養性,日后必成大杰之才。” 何湛聽到這兒算是聽明白了,這道士是想拐了寧晉當徒弟。 玄機子的確是想收寧晉當徒弟,倒真不是因為看出寧晉有龍虎之相,而是玄機子一心想要留下這懷中的雪貂。雪貂似乎認準了寧晉,時刻不離身,總是圍著他轉,雪貂習性敏感謹慎,一旦它認了主便很難改變。若寧晉走了,這貂也留不住。一想想這到手的貂兒認了別的爹,玄機子就欲哭無淚。 正思索著,何湛忽然想起什么,背脊生出一股酥麻,再三打量眼前的道士,心中陡升疑惑,故而試探道:“道長本名可是玄機子?” 何湛作此猜測,全因前世寧晉的確是有個師父的。此人在五行變化上頗有造詣,寧晉的武功兵法皆在此人門下受教時練就。再而后此人隱道,寧晉尊師者之言,從不向外人提及。何湛無意中才得知此人名為玄機子,成道家之大者的玄機子。 玄機子皮rou微動,淡笑著點了點頭。何湛不再多言,只道:“弟子早聞道長大名,未曾想道長竟隱于孤山道觀當中。晉兒能有幸在道長座下修行,乃是他的造化。” 玄機子沒曾想這么容易,暗自腹誹道:呀?難道貧道這么有名嗎?遇一個就是貧道的仰慕者,這么神奇嗎? 過了何湛這一關,收寧晉為徒之事就成了大半。 玄機子見著何湛時,何湛因失血過多而危在旦夕,加上高燒不退,很是棘手。救不救是他玄機子的事,醒不醒全憑何湛的意志。寧晉聽玄機子講明何湛的情況,落落少年哭得跟個稚子似的,守在何湛身邊喂藥喂湯,硬是一天一夜都沒合眼。 玄機子再去給何湛換藥的時候,寧晉就跪在床側啞著聲說:“三叔不要丟下我…晉兒無處可去了…不要丟下我…” 玄機子看著心疼,可腦筋很直,開口勸慰的話實在不大中聽。他說:“倘若真無處可去,大可留在道觀內。” 寧晉含淚的眼睛惡狠狠地瞪向玄機子:“我三叔才不會有事!若三叔死了,我就跟他一起死!” 玄機子聽言,驚了好久沒能回神。這個孩子,當真偏激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