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陳洪笑著恭維道:“奴才就是個伺候人的,哪里稱得上‘老人’二字?不過,奴才對主子,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忠心。” 李清漪聞言跟著一笑,隨即漫不經心的開口問道:“那,你可知道本宮為什么會叫你來?” 陳洪聽著這聲音就知道李清漪怕是有心要給自己難看。他心口一跳,又不敢認罪,只得低著頭,小聲應道:“娘娘恕罪,奴才愚鈍,實在不知。” 李清漪把案上看過的幾本賬本丟在了陳洪身上,淡淡道:“這賬本,你自己看看。” 硬皮的賬本正好砸在陳洪身上,然后滾落在地上。他忍著痛,小心的從地上撿起賬本,小心翼翼的伸手,用指尖翻開,看了起來。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是皇店的賬本,想著這回皇后怕是有心要收拾自己,連這個都查清楚了,差點撐不住就給趴地上了,他哆嗦著,小聲道:“回娘娘的話。皇店雖是臣在管,可這臣久居宮內,外頭許多事也不知道啊。想來也是那些掌柜的欺上瞞……” 話聲還未落下,李清漪已經直接撿了案上剩下幾本賬本直接就丟到了陳洪身上:“你說你不知道,那你怎么一眼就認出這是皇店的賬本?”她頓了頓,咬著詞句,“本宮還沒和你說,著賬本是哪里來的呢。” 陳洪這下徹底癱了,嘴唇顫了顫,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來:“奴才,奴才……”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股哆嗦,不一會兒就有尿sao味出來了,下頭的地毯都被弄濕了。 李清漪還真沒想到,陳洪這么管過東廠的竟然這般沒膽子。 馮保在旁瞧了瞧李清漪的神色,連忙擺擺手,讓人把陳洪給拖出去。地上的地毯很快也換了一條,有伶俐的宮人掀開香爐,往里頭添了塊香餅沖味道。 李清漪也沒再翻賬本,直接就把下頭的事情丟給了馮保:“你去看著,陳洪先關著。順便順著他這條線,把事情從頭到尾查一遍,把宮里的害蟲給抓一抓,到時候給我份名單。” 馮保連忙應了下來,他知道這事是李清漪給他的考驗和敲打,哪里敢不用心去做。 李清漪抬眼看了看馮保,彎了彎唇,這才道:“你去忙你的吧,”頓了頓,“我去看看沈娘娘她們。” 沈貴太妃等人都是先皇的妃嬪,故而新君登基后都搬去新的宮殿住了。李清漪這回也是想要和這些太妃們商討一下節(jié)省宮中開支的事情——畢竟,光靠陳洪那里的錢大概不夠,而且宮里確實是要做做面子,立個榜樣。 第92章 回門 三月里的時候,李清容出嫁。作為jiejie的李清漪本想要親自送她出嫁,只是她如今身份特殊,倘若出嫁當天去的話未免會惹出許多事來,所以只令人傳旨賜了些東西。而她自己,特意選在三日回門,家里只有家人的時候抱了朱翊鈞一同回去。 李清容是小女兒,比李清漪還小六歲,黃氏和李百戶最疼的便是她,當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瞧著自家嬌滴滴的女兒真嫁了人,他們心里也很不好受。 今日李清容回門,黃氏本就坐不住,聽了消息便邁腳迎了出去,李百戶婦唱夫隨,也跟著上去了。 李清容今日穿了一件大紅八團喜相逢妝花長襖,本就勝雪的肌膚更是瑩瑩映光。她那雙水盈盈的杏眸似是春江水,暖而柔,脈脈含情,更顯得容色嬌嬌,顯是新婚三日過得極好。 申時行倒是穿了件寶藍色繡祥云紋的窄袖,立在李清容身側,頗有些玉樹臨風的文雅風度。 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玉人。 黃氏在家里為著小女兒提了三天的心,一見著面,心里一酸,眼睛一紅,便再忍不住,上前抱了小女兒心肝寶貝rou的哭了一通。 倒是叫站在邊上的申時行和李百戶有些尷尬。 李百戶紅著眼睛,漲紅了臉出聲勸道:“怎地又哭起來了?真要是嫁不出去,這才要哭呢。” 李清容眉間還有些許羞意,也連忙扯了扯黃氏的袖子,柔聲勸道:“娘快別哭了,你這一哭,我都想哭了。” 黃氏瞪了李百戶一眼,拿著帕子擦了擦眼淚,這才軟了聲調和女兒嗔道:“我哭我的,你是新嫁娘,怎好掉眼淚?”說罷,又勉強一笑,“你兩個jiejie今日都在呢,咱們進去說話。” 黃氏首先挽著女兒的手,一并往屋里去。 李百戶夫綱不振卻也自個樂呵,轉頭和申時行說道:“你岳母啊,就這么個脾氣,高興也哭、難過也哭,不過女人嘛,掉掉眼淚也是有的。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讓著點也是應該的。”他拍了拍申時行的肩,求認同,“你說對不對?” 申時行點了點頭:“岳父說的是。” 他們一行人進了屋里,這才瞧見了抱著朱翊鈞和李清漪。 申時行微微一驚,正要行禮,卻見李清漪微微笑了笑反倒站起來了:“在家里,一家人就不必多禮了。” 朱翊鈞是個天生坐不住的,在李清漪懷里扭了扭,插了一句:“這個是不是小姨夫?”他在宮里是見過李清容的,也聽說過李清容嫁了人,故而才有這么一問。 李清漪點點頭。 朱翊鈞連忙仰起頭,一雙漆黑的眼睛帶著志氣和認真,奶聲奶氣的問好:“小姨好,姨父好~~~~~” 申時行和李清容皆是溫聲應了,不過申時行還是有些不自在,瞧了李清容一眼。李清容會意,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玉佩遞給朱翊鈞:“這是姨父姨母給你的見面禮呢。” 朱翊鈞和李清容玩過幾回,有幾分親近,只是見著禮物還是下意識的先瞧了瞧自家母親。 李清容忙笑著解釋了一句道:“也不是什么珍貴的,是你姨父自己畫的圖,一共雕了四塊,咱們家里小輩一人一塊——梅姐兒和榮哥兒都有呢。” 李清漪聽著一笑,便親自伸手替兒子接過來,系在腰上。 朱翊鈞卻是個鬼靈精,他掰著胖嘟嘟的手指頭算了一下:“四塊玉佩。梅姐兒一塊,榮哥兒一塊,我一塊,還有一塊呢?” 這剩下的一塊,自然是給申時行的長子申用懋。 邊上的人皆是靜了一下,還是李清容語調輕快的應了一聲:“剩下的,當然是留給小姨我自家用啊。小姨家里有個只比你大了一個月的小哥哥呢。” 朱翊鈞似懂非懂,“哦”了一聲,又低頭用手指擺弄起腰間的玉佩來。 李清漪干脆把懷里的兒子放下來了,和他道:“你去和梅姐兒她們玩吧,不過不許跑遠。”她低下頭和兒子對視,伸出小拇指,“你答應過娘的,今天要乖乖的。不許跑出院子,等會兒叫你就得回來,和娘拉鉤約定?” 朱翊鈞點點頭,笑著伸出小拇指,小心翼翼的勾了一下:“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李清漪這才點了點頭,放了他出去。 朱翊鈞跑得飛快,不過后頭幾個錦衣衛(wèi)也動作極快的跟了上去——如今皇帝皇后只有這么一個兒子,自然是不容半點差錯的。 小孩子出去了,一屋子的大人的氣氛,說笑也隨意了些。氣氛稍稍和緩,李百戶拉了申時行去邊上說話。屋子里剩下的三個女人——黃氏、李清聞和李清漪不一會兒就把李清容給圍住了,接二連三的問了她幾句新婚的狀況。 李清容羞答答的回著話,頭也抬不起來,玉似的面龐染了一點紅,好似牡丹花,艷光照人卻又嬌嫩嫩的。 邊上的三人見她這般情狀,心里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黃氏心里稍稍穩(wěn)了些,可仍舊是忍不住訴苦道:“翰林院雖是清苦,可到底也是在京里,一家人離得近,有什么事也能照顧幫襯著。怎么就一轉眼就要外調去松江了?聽說東南那邊正打仗呢,三姐兒若是跟過去,指不定要吃多少苦。” 這調令下得雖然急,不過也體諒申時行新婚,這才拖了一段時間,讓他月底再走。 李清聞笑了笑:“三姐兒還年輕,正是要趁著好時候多往外頭走走呢。” 李清漪也笑勸了一句:“東南那邊雖是打仗也是一半會兒也是不會牽連到松江的——那可是徐首輔老家呢,地方官必是知道輕重的,朝廷里也有人看著呢。” 黃氏嘟囔了兩句:“打起仗來,那些佛朗機人誰還管是不是首輔老家啊?” 李清容也咬著唇道:“沒事的,其實這次能去松江,相公也很高興呢——他說與其在翰林院苦熬著,倒不如先去外頭鍛煉一番,造福百姓。他有這般想法,我做妻子的自然也是支持的。”說到這個,她一雙眼睛都亮了,顯然是極其贊同申時行的決定的,抱著黃氏的胳膊搖了搖,“娘別擔心,我會給您和jiejie寫信的。” 話說到這里,黃氏也沒了奈何,只得咬牙認了——這小夫妻剛成婚,難不成要叫女婿一個人去上任?傷了夫妻感情,讓旁人趁虛而入,這才是真的害了女兒呢。 ***** 眾人說過話,家里又留了小夫妻一起用午飯。李清漪也抱著兒子一同在家里用了飯,只是想著宮里頭那個大概還在望眼欲穿的等著自己和兒子,便也沒再耽擱,令人備了車馬打算飯后就回去。她起身的時候想了想,還是讓宮人請申時行到次間,準備和他交代幾句話。 申時行是聰明人,大約也有點準備,午飯的時候沒敢多喝酒,理了理衣袖,跟在宮人后頭入了次間。 李清漪就坐在窗口的坐榻上,見了申時行便指了指下首的木椅,道:“坐吧。到底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禮。有些事,我想著是要和你說幾句。” 申時行禮了禮,這才在小心的木椅上坐了下來。 李清漪抬起茶盞喝了口茶,輕聲道:“調你去松江的事情,是我特意和皇上商量的。” 申時行面上神色不變,只是微微頷首,坦誠的應了下來:“翰林院里同僚甚多,臣才學淺薄又無甚資歷卻被選上,想來必是娘娘幫襯的緣故。” 李清漪聽著這話略一頓,不由笑起來:“那你說說,我調你去松江是為了什么?” 翰林乃是清貴之地,自來便有“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說法。似申時行這般狀元出身,只需在翰林專研經史,修修書,仕途一路自是極為平穩(wěn),說不得便如李春芳似的入閣為相。這個時候調申時行去松江,旁人說不得還以為是上頭故意整治他呢。 申時行卻是肅然一禮:“現(xiàn)今朝中,徐首輔和高閣老兩虎相斗,一者德高望重,一者乃帝師之尊。臣若是留下,難免要受牽連,卷入黨爭。” 李清漪點點頭:“你能想到這點,已是很好。”她頓了頓,又道,“不過,天下如此之大,我偏偏替你選了松江,你可知為何?” 申時行細思片刻,忽而問道:“佛郎機?”雖然京中的人對于東南那邊的“小戰(zhàn)役”不太放在心上,但是以申時行的敏銳,還是感覺到了朝中微妙的態(tài)度。 李清漪點點頭卻又搖了搖頭:“佛郎機的事情,現(xiàn)今的你是管不上的。不過,我派你去松江,自然也與這個有關。” 申時行俯首,鄭重一禮:“還請娘娘賜教。” 李清漪輕聲道:“之前開海禁,便叫人在松江開了個港口。在我看來,松江位于黃浦江的入海口,與蘇州、杭州、揚州、南京等地也極近,地理極佳,乃是往來要塞。如今,大變在即,對于松江我一直都是懷了很大的期望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緩和了聲調,“我希望它能成為大明的經濟大城,東方的明珠,所有往來洋人心目中的黃金之都。” 便是申時行,聽到這話,都呆了呆。 李清漪卻凝目看著他,目光中帶著些許的復雜,輕輕的道:“等你到了松江,見了那些海外來的洋人,很快就明白我們所處的世界正在經歷著如何巨大的變化,而大明也迫切的需要一場大革新。” 申時行已經回過神來,不由問道:“那,臣若是到了松江,該如何行事?” 李清漪輕聲道:“雖然自古以來便是‘農為首商為末’,但要成為經濟大城就首先要重視商人,發(fā)展經濟。你是讀書人,或許瞧不上這些事情,但是你看看如今的大明,何處少得了錢?再者,法度必要嚴明但在其他方面也不必有太多的約束,松江的便利注定了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跨洋而來——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讓松江成為包容一切的沃土,讓它開出不同文化的花朵,讓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人可以在那上面自由隨意往來。” 李清漪沉了沉聲音,轉眸看著申時行,一字一句的問道:“你能做到嗎?” 申時行靜默片刻,重重的點了點頭:“此乃國之大事,娘娘既然托付于臣,臣自當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李清漪聽到這話,面上神色一改,笑了起來:“你是我的妹婿,我自是不會叫你去死的。”她若有所指的笑了笑,“松江現(xiàn)今根系復雜,你一個外人急忙忙的過去,自然是做不了什么事情的。到時候,我會讓海瑞陪你去松江逛一圈,讓這柄‘大明神劍’替你把松江的‘牛鬼蛇神’掃一掃。” 申時行聞言立刻就明白過來了——毫無疑問,松江地頭上最有能耐的就是徐家,畢竟徐閣老還當政。如今,徐閣老借著遺詔之名而聲勢正旺,連皇帝都不好輕易動他。 所以,要動徐家,自然只能靠海瑞。天下人都知道這是“海青天”,連皇帝都敢罵,首輔的家人自然更不必說。海瑞走一趟,松江那邊的官場怕也要震一震。 申時行聽到這里便知道李清漪怕是籌謀許久,起身深深一禮:“臣多謝娘娘。” 李清漪最后看了他一眼,只是道:“好好做事,好好待清容。”說罷,便起了身往外走去,“我要回宮了,你也回去吧。” 申時行并未太起身,仍舊是躬身立著,直到李清漪的人影不見了,他才直起身回大堂去。 他知道,今日李清漪交給他的是何等的大事,他若是做成了,不僅日后仕途大順,說不得能夠借此登閣拜相,更是能夠青史留名。 ****** 三月二十八日,申時行攜家眷上松江赴任,于此同時被從詔獄放出來的海瑞被提為應天巡撫,前往松江。 第93章 恩愛 和申時行說過話后,李清漪便急匆匆的抱著兒子趕回宮,回去之后果然見著了皇帝那張拉得好長好長的臉。 “虧我還想著等你回來一起用午膳。結果你根本就把我給忘了吧?”別扭起來的男人看著可愛又可憐,努力拉著臉,表示自己很生氣需要人哄。 李清漪干干的笑了一下,把懷里的兒子放到地上,悄悄的推了一下。 深覺自己身負重任的朱翊鈞小朋友連忙蹬著小腿跑過去抱住皇帝的胳膊,搖了搖:“父皇,不要生氣嘛……” 李清漪也湊過去,有模有樣的學著兒子的樣子抱住皇帝的另一只胳膊,搖了搖:“不要生氣嘛,我和鈞兒都回來了啊……” 皇帝把頭轉到左邊,是兒子圓嘟嘟、可愛賣萌的小臉;轉到右邊,是妻子秀麗靜美,溫柔含情的面龐。最后實在撐不住,只得笑出聲來:“你們啊……把我一個丟在這里倒還是有理了。” 李清漪笑起來,問他:“還沒吃午膳?” 皇帝嘆了口氣,沒什么力度的瞪了她一眼:“都說了是想著等你們回來一起吃的。而且現(xiàn)在也沒什么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