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宮人低著頭柔順的應(yīng)了下來,隨即下了馬車,很快便跑去后面。大約一盞茶后,那宮人才又回來稟報:“是王爺暈倒了,太醫(yī)看過了,說是沾了暑氣。已是開了藥方子,叫人拿去煎藥給王爺服用了。” 江念柔“嗯”了一聲,并不放在心上,闔了眼便靠著湖色繡荷葉蛐蛐的軟枕睡下了。因為景王世子的死去,景王恨透了她,兩人早已許久不說話,她如今又正在自憐自哀,自然也沒有心思去管景王病不病,只要不死就行了,就景王那德行,活著和死了也沒區(qū)別。 哪里知道,景王這病不知怎的就是難好。起起伏伏,藥也用了不少,人仍舊是昏昏沉沉的,整日里起不了床,反倒越發(fā)嚴重了。后來太醫(yī)再瞧,又道是水土不服、旅途勞累,只得再開旁的藥繼續(xù)喝。 一行人為著景王的病又耽擱了許久,還未等他們到藩地,景王竟是病勢沉沉,死了。 江念柔本是對景王路上的耽擱煩惱的不行,可她也從未想過景王會死。她聽到消息的時候只覺得是自己耳鳴,愣了愣,目光緊盯著來報信的宮人,好一會兒才道:“死了?”她臉上少見的茫然了一瞬,喃喃著似是自語,“那……那我可怎么辦?” 雖說她總是瞧不起景王,可她和府中的妃妾實際上都是一樣的,都是依靠著景王才得了尊榮和地位。景王沒有子嗣,他這一死,她們一群女人,日后又該怎么辦? 來人小心道:“已有隨行的大人上折請示陛下了。不過景王殿下未有子嗣,依著往日慣例,府中妻妾皆是要回京中王府的。” 回京中王府? 回去看裕王和李清漪的臉色? 江念柔面色蒼白,抓著椅柄的手青筋暴起,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得滾出來了,目眥欲裂,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倘若只是去藩地,還能安慰自己天高皇帝遠,來日未必沒有卷土重來的機會。如今,景王死了,自己一群女人既無子嗣可依又不能改嫁,回了京也不過是瞧李清漪和裕王的臉色…… 江念柔打了個冷顫,雙唇神經(jīng)質(zhì)的哆嗦了一下,不由得把之前壓下去的想法喃喃了出來:“要是,我當(dāng)初選了裕王……” 要是她當(dāng)初選了裕王,那李清漪如今的位置就是她的,她就是裕王妃、未來的太子妃、甚至是皇后! 江念柔的腦子好似被火燒著了,暈暈的,空茫茫的。她踉蹌著扶著椅柄站起身來,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的嚷起來:“我要回京,我是皇后!哈哈……我是皇后……” 很快便有宮人上前去攔著。 江念柔手一推便把跟前的幾個宮人給推開了,但更多的人迎了上來,攔住她,焦急的叫喚著:“快來人,王妃她瘋了。” 是啊,江念柔怕是早就瘋了。在她喪心病狂,殺死自己唯一一個孩子的時候就瘋了。 第65章 余恨 景王的死訊傳到京城的時候,皇帝自然也不好過——他只有兩個兒子,固然一時之氣將景王趕去藩地,可心里未嘗不疼惜。 但,讓景王去藩地的決定是他下的,景王據(jù)說也是路上趕路才得了病而去,真較真起來皇帝也有錯。皇帝自然不好自打嘴巴,故而,他也不過是淡淡和左右說了一句:“此子素謀奪嫡,今死矣。” 只是,皇帝夜里避開旁人,心中想得實在難受,猶豫許久,還是讓人把兒子的遺體送回京,歸葬西山。 如今正是七月,酷暑仍在,就算沿途有冰塊捂著,景王的遺體怕也免不了要出些事情。皇帝現(xiàn)下也顧不得這些,轉(zhuǎn)了頭,下旨把路上那些伺候景王的人都被發(fā)落了一頓,那大大小小的妃妾全都遭了秧,就連江念柔這個景王妃都被斥責(zé)了一頓。 索性,江念柔發(fā)了瘋癥,大約也聽不出什么,只能不斷地和來人叫嚷著:“我是皇后,我是皇后……” 這話隔了好多人才傳到皇帝耳邊,自然惹得他惱羞成怒:“朕還在呢,就敢說這般的胡話,也不知是誰給的膽子!都說娶妻娶賢,有這么個毒婦在,老四哪里能過得好!”這般一想,倒是把景王之前的錯都推給江念柔了,越發(fā)不喜這個小兒媳。 雖說皇帝不打算廢了江念柔這王妃之位,可他心中不喜這個兒媳婦,江念柔又是個瘋子,她在京里的日子又能有多好過到哪里去?至少,左右伺候的人已是灰了心,時不時的就要故意折騰一下已經(jīng)瘋了的江念柔出出氣。 至于盧靖妃,她自得了景王死訊便也跟著大病不起,這回卻是真正的重病,一日重過一日,太醫(yī)院的人進進出出都只能搖頭,說不得也沒幾日光陰了。 一時之間,當(dāng)初風(fēng)光一時,幾乎要壓過裕王的景王一系竟是全都死的死、貶的貶、瘋的瘋、病得病…… 李清漪和裕王自然也聽到了這些消息。景王和江念柔的下場,確確是叫人心頭大快。 可是,即使如此,貝貝也不能再回來了。 李清漪從紫檀坐榻上起來,站在窗口,遙遙的望著看著院中搭好的薔薇架子,看著上面那嫩的可以掐出水的翠綠色細芽。 她抓著窗欄的手指繃得緊緊的,一根一根猶如水蔥一般,只聽她輕輕道:“還記得,這花架子是當(dāng)初懷貝貝的時候搭的,想不到如今看著倒是不錯。” 裕王上前幾步,握住她有些發(fā)涼的手,安慰道:“是啊,等開花了,我們也去花架下面坐一坐。好不好?” 李清漪點點頭,回頭對他笑了笑,隨即把頭倚在裕王肩頭,柔聲和他說話:“懷貝貝的時候,我想著,等貝貝出生了,我們就帶她去那里坐坐,教她走路,念書給她聽……” 她忽的頓住聲音,緊緊的咬住唇,把后面的話給咽了回去。 那是她第一個孩子,充滿期待、以全心的愛澆灌出來的孩子。她曾經(jīng)欣喜的整夜都睡不著,仔仔細細的想過:等孩子出生一定要自己親自喂養(yǎng),親手給她做衣衫、親眼看她牙牙學(xué)語、手扶著她蹣跚學(xué)步、看她讀書習(xí)字、看她嫁人生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直到最后,她最后卻連一聲“娘”都沒有聽到,就那樣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 那是李清漪包含希望與愛生下來女兒,最后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受盡痛楚。 如此剮心之痛,此生此世都不能忘懷。 裕王見她神色,微微有些擔(dān)憂,從背后抱住她,輕輕的低頭吻了吻她的發(fā)頂,安慰她:“清漪,你還有我……” “是啊,我還有你,”李清漪最后望了眼那薔薇架子,扭頭回吻裕王,然后道,“遲些,讓人把那架子拆了吧。”她看著裕王復(fù)雜的目光,重又吻住他的唇,輕輕的咬了咬他的下唇,笑起來,聲音就像是初春里花葉簌簌落下的細雪,柔軟而明凈,落在皮膚上時卻會叫人不禁打顫。 她看著裕王,笑道:“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好不好,三郎?” 她杏眸明亮,眉眼彎彎,笑起來的時候似有暖風(fēng)從心口過,暖融融、輕盈而柔軟。她就站在裕王身前,身后是木窗,陽光從那里照進來,整個人似是染了一層薄薄的光,瞬間照亮了裕王整顆心。 她問好不好。 怎么會不好呢?裕王想:那是他此生最愛之人。只要她想,只要她要,只要他能給。 裕王幾乎有熱淚盈眶的沖動,他彎了彎眉,眸光深深看她,點點頭,回了一笑:“好,我們再生個孩子。” 李清漪順手合上窗戶,與裕王一同入了內(nèi)室。大概是景王和江念柔的下場讓她今日格外興奮,兩人一同躺在榻上,她忽然翻了個身,壓在裕王身上,手肘撐著身子,額角額角,面龐貼的極近,都能看見對方明亮的眼睛和細長的眼睫。 她眨眨眼,說:“這次換我在上面,好不好。” 裕王沒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伸手把她摟住了,仰頭咬住她的耳垂,在她耳邊打趣說:“就這事不行,寶貝兒……” 李清漪氣得很,拿起枕頭砸了他一下,把人推開,然后又撲過去咬了咬他的喉結(jié),上下點火。 再然后……事實證明,只要是李清漪想的,的確就能行。 等云雨初歇了,裕王抓著她的纖細修長的玉指挨個吻了吻,然后又湊過來吻她濕汗并且嫣紅的面頰,柔聲問道:“在想什么?” 李清漪剛才費了不少力氣,現(xiàn)下懶洋洋的不想動,半闔眼,眼角有微微的紅,瞥人時頗有幾分驚心動魄的艷色。她不理裕王,反問:“你猜?” 她現(xiàn)下的聲音稍稍有些沙啞,像是細小的羽毛尖輕輕撓過人的耳朵,輕軟的、癢癢的。 裕王聽得心頭癢癢,軟的不行。他低了頭,落下的吻依舊是細細碎碎的,一邊體貼的拉了絲被蓋住兩人,一邊狀似委屈的和她抱怨道:“我怎么猜得到你在想什么。” 這語調(diào),倒像個討不到糖的孩子。 李清漪被逗得一笑,轉(zhuǎn)了頭,微張著口,帶了點鼓勵意味的迎接著他的親吻。 裕王難得見她這般主動,心中甜蜜,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半托著她的脖頸,輕輕的吸允著唇瓣,仿佛輾轉(zhuǎn)輕咬,待得李清漪的貝齒打開,他又伸舌進去,在口腔上方輕輕的刮著,一寸寸的舔過齒縫。 他們適才剛剛做過人間最歡樂的事情,最是放松的時候,此時彼此擁吻,就像是酥麻的電流淌過身體,又仿佛是熱水暖暖的泡過,皮膚緊繃著,說不出的舒服。 只是李清漪仍舊不肯和開口應(yīng)答,待得兩人分開些了,她方才似是玩笑的瞪他一眼:“才不告訴你呢!”纖長的眼睫輕輕一顫,她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聲音聽上去就像是澆了熱騰騰的蜂蜜的軟糕一樣柔軟甜蜜。可愛又惹人憐。 裕王既覺得好氣又覺得好笑,最后只能把人摟到懷里,一頓揉搓。 七月的天熱得很,李清漪和裕王在被子里互相打鬧,肌膚上都有凝了一層薄薄的汗水,可卻依舊舒服的不想松手。 李清漪有一下沒一下的抓著裕王的長發(fā)把玩,昏昏欲睡,可她的心里的某個角落卻依舊極其清醒:景王死了,的確是很叫人高興。可是,我和貝貝的仇就清了? 不夠,還遠遠不夠。陶仲文那個臭道士還活著,嚴嵩、嚴世藩那兩個藏在背后使陰謀的人還活著,甚至是皇帝,他依舊高高在上、不曾有半點悔過。 我怎么會甘心,我怎么會就這樣算了? 等著吧,他們誰也不會好過。誰也逃不過去。 ****** 因著景王的死,今年過年都過得十分冷情,京中上下都不敢去戳皇帝敏感的神經(jīng)。不過,等到嘉靖三十七年的正月,裕王府上倒是有了件好事——高拱高升了。 皇帝圣旨:升高拱為太常寺卿,管國子監(jiān)祭酒事。 明朝有“大九卿,小九卿”之說,其中,大九卿為:禮、吏、兵、刑、戶、工此六部尚書、督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小九卿則為: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祿寺卿、詹事府詹事、翰林學(xué)士、鴻臚寺卿、國子監(jiān)祭酒、苑馬寺卿、尚寶寺卿。 無論如何,高拱這一回確實是得了個實惠,太常寺卿不必說——這是正三品的九卿之一。國子監(jiān)祭酒是什么職位?這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的中央大學(xué)校長,這是個桃李滿天下的職業(yè),所有的國子監(jiān)學(xué)員都得叫校長一聲老師。要知道嚴世蕃就是先靠父蔭入國子監(jiān),然后才上了仕途;民國的時候,蔣某人也有個稱號叫做“蔣校長”,高拱成了國子監(jiān)祭酒,大概也能稱作是高校長了。 有眼睛的都知道,這是皇帝給裕王這個繼承人在鋪路呢。 裕王府中,內(nèi)事大多靠著李清漪,外事上高拱卻是個頂梁柱,連陳以勤都要聽高拱的。裕王自小便與皇帝生疏,后來得了高拱諄諄教誨、細心教導(dǎo),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心里自然也很是親近高拱。 故而,高拱要走,裕王府里也替他擺了一場酒,幾個講官也都來了。裕王喝得醉暈暈,臨別了還握住高拱的手不肯松開,低聲道:“高師傅若是得了閑,記得常回來瞧瞧。” 高拱這般膀大腰粗的漢子也被裕王感動得不行,眼眶微紅,點頭道:“臣明白。也請王爺好好保重身子,早誕子嗣,好叫天下得以安心。” 依著高拱的看法,如今皇帝只剩下這一個兒子,形勢已然明了。只需等著皇帝趕緊駕鶴西去,騰位置就好。不過,皇室人丁凋零,裕王卻依舊膝下空空,難免惹人非議,還是早些添個孩子要緊。 裕王連連點頭,醉的一張俊臉都紅了,只是喃喃著應(yīng)聲道:“師傅說得對,王妃也這么說呢。” 李清漪在旁聽得好笑,上前攙扶了一把,溫聲和高拱寒暄了幾句,安排人送賓客回去后才手扶著裕王緩步走回去。 她今日也喝了不少酒,夜風(fēng)一吹,guntang的面頰也稍稍涼了些。她扶著裕王走了幾步路,忽而抬頭看著夜空,星光伶仃落下,她慢慢的抿唇笑了笑:高拱升位,是皇帝給裕王鋪路;未嘗不是徐階在給張居正鋪路。高拱一去,裕王府的講官位置便多出了一個,正好,張居正也可以名正言順的頂上來。 這可比歷史上的張居正入裕王府早了整整六年。 一方面是裕王府和徐階的關(guān)系更親密了,另一方面則是徐階和嚴嵩提早拉開戰(zhàn)幕,勢弱的徐階需要裕王府的幫襯。 張居正就像是一條繩子,綁住了裕王府和徐階,就目前階段來說,他們還需要徐階的幫忙,徐階也需要裕王府。 這是雙贏的結(jié)果。也是歷史改變的開頭。 對于所謂的歷史,李清漪恐懼過、憎惡過,最后終于決定要去直面它、戰(zhàn)勝它。 第66章 金丹 大概只剩下裕王這一個兒子了,皇帝心里頭就算是再不滿意也只得收斂下,時不時的把裕王叫道跟前來問幾句,好似把劣質(zhì)產(chǎn)品召回廠里重新修補加工似的,敲敲打打再所難免。 這一日,裕王照舊被叫去了萬壽宮。說起來,因為上回工部尚書趙文華在修萬壽宮上很吃了一個大虧,最后命都折騰沒了。工部上下都不敢耽擱,趕修被雷火焚毀的三大殿的同時緊趕慢趕,到底還是幫皇帝把萬壽宮給修好了。如今,皇帝已從暫住的玉熙宮又給搬了回來。 這一日,皇帝難得沒有修煉,問幾句裕王學(xué)業(yè)上頭的事情:“之前給你的《道德經(jīng)》,看過了?” 裕王連忙點頭:“《道德經(jīng)》言道德之意五千言,句句皆是微言大義,兒臣才疏學(xué)淺,只是略讀了一些罷了。” 皇帝見他態(tài)度懇切,倒是勉強露出一點笑意來,問一句道:“那你說說,那句‘吾有三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是什么意思?” 這是皇帝寫在玉熙宮精舍上頭的字,可見皇帝對于此言的推崇,裕王府上的講官也已經(jīng)先后講過一次。 因為皇帝素來喜怒無常,裕王也不敢賣弄,只是輕聲淺簡的解釋了幾句:“這是老子說,他有三寶,一個是慈悲、一個是節(jié)儉,一個是不先于他人。” 皇帝聞言不由露出幾分不悅之色來,嗤笑了一聲,言辭冷淡:“你這連略讀都算不上!”他直接厲聲呵斥道,“圣人之言,大則可至天下,朕問的也不是這個。朕問的是,看了這幾句話,你對治國之道可有何感悟?” 裕王心知,今日怕是要說個明白。他狠了狠心,于是便道:“老子曰‘夫慈以戰(zhàn)則勝,以守則固’,說的是有了慈悲,戰(zhàn)則勝,守則固,故而慈為三寶之首。父對子是慈,天子為萬民之父,自當(dāng)待萬民以慈……”裕王咽了咽口水把后頭的那句,“若為父不慈則子不孝,為君不慈則民生怨……”給咽了回去——這話實在太重,若真是說了出來,皇帝必要動怒。 皇帝聽到那句“父對子是慈”,眉梢微微一動,撫了撫自己的白須,到底還是緩了緩神色:“說的不錯,接著說。” 裕王只得接著往下說:“《誡子書》有言道‘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可見,節(jié)儉不僅能節(jié)約財富以利百姓,更能養(yǎng)德……”他扯不下去了,只好拍皇帝一個馬屁,“便如父皇,日日食素齋,四季常服八套,便算是儉了。” 皇帝瞥他一眼,還是點了點頭,催促道:“接著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