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所以,這一次選秀,就算是李百戶沒能使上力氣,她估計也不會被選上。李清漪這樣一想,心中稍稍松了口氣。 她這人面上看著性子溫柔,但大約是小時候為著那些稀奇古怪的夢憂心煩惱多了,再是柔軟的心也被那些不能說出口的秘密磨出了一柄小小的刀刃來。她往日里多是陪著黃氏說說家事、做做女紅,實是外柔內剛,真到了要緊時候也甚是果決。 思慮再三,她終是把那本小冊子從頭看了一遍,拿了火盆來,把它燒了個干凈。 等到李百戶晚間垂頭喪氣的回了家,反倒是早有決心的李清漪柔聲安慰起黃氏和李百戶:“沒事兒,京里這么多姑娘,不一定就是我被選上。再說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娘就別怪爹了。” 黃氏發上的一支牡丹頭銀簪的花蕊中央吐出幾條細細的流蘇,襯得她一張發白的俏臉猶如玉雕的一般,又白又冷。她抹了抹眼淚,抬眼瞧瞧女兒,百般的不舍和難過卻也只能嘆氣:“我的兒噯,你還小,哪里知道這些事兒?!明兒,你和我一起去城外青云廟上柱香,求求菩薩保佑。”皇帝的旨已經下了,想來過兩天宮里就要來人帶姑娘去二王館待選,這事可不就只能求神拜佛了? 李清容這才知道這事,頓時被嚇得小臉煞白,把筷子一丟,拉了李清漪的手,仰著頭小聲道:“二jiejie,你要是被選中了,是不是就不能回家了?”她睜著一雙水眸,泫然欲泣,眼眶都紅了。 李清漪只能柔聲的安慰了幾句。 李清容勉強收了眼淚,嬌嬌的攀著她的手臂搖了搖,撒嬌道,“要不,晚上你陪我睡吧?”她頭上梳了兩個包包頭,五官最像黃氏,小臉嬌嫩,一對眸子烏黑的就像是葡萄,因年紀小映光看時還有細小的絨毛,哭起來就像是個丁點大的淚包,可憐可愛。 李清漪摸了摸李清容的包包頭,刮刮她秀挺的鼻尖,故意逗她:“好啊,不過你不許踢被子。凍了我,你可賠不起。” 李清容被她逗得險些笑出來,抿了抿紅唇,翹著鼻子很不好意思的羞惱跺腳:“我才沒有。” 看著兩個女兒猶如雙生花般依在一起,黃氏心里又酸又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眼一紅,把頭往李百戶肩頭靠了過去,有氣無力的錘了幾下,喃喃著罵他這個做爹的“沒出息”——這時候選秀多是在底下選,要是李百戶的官位再高些就輪不到李清漪了。還沒罵幾句,她自個兒就忍不住嗚嗚的哭了起來。 這一下,全家的人都圍著黃氏安慰起來,等黃氏收了淚,眾人對著那涼了的飯菜也沒了胃口,都只是粗粗的用了一頓。 晚上洗漱過后,房里點了燈,幾個丫頭輕手輕腳的退出去了,李清漪兩姐妹果真一起躺在床上說悄悄話。 她們身上穿著寢衣,烘暖了的被子蓋在身上,暖暖的、還帶著一點被熏過的淡淡香氣,繞在鼻尖。掛著的床帳子早就放了下來,映著屋里的那一點朦朦朧朧的橘黃燈光,繡在床帳上的蝴蝶仿佛都收了彩色的翅膀,長須靜伏,靜悄悄的睡了過去。 燈光就像是一層層黃澄澄的水紋,蕩漾過來,一重又一重,在鴉色的眼睫上留下清淺的光暈,靜謐而溫暖。 李清漪和meimei放在被子下的手掌貼在一起,十指交握,只覺得掌心滾熱。她思及往事,忽然心中一軟,說了幾句心里話:“過了年,你就要十歲了,快是大人家了,可不能再任性了。我以后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顧娘和爹。” 李清漪再冷硬的心對著家里人也都是軟的,叮囑道:“娘總喜歡哭,你要多勸勸,哭壞了眼睛就不好了,記著常去陪陪她說話解悶。爹應酬多又喜歡喝酒,在家的時候別再叫他喝了,對身體不好。還有,我上回給你描了爹娘的鞋樣子,你可不能光照著這個做,過段時間就要再量量改改,鞋子衣服合腳合身了才舒服……”她一說起來簡直是停也停不下來,推了推meimei,又道,“你也是,記得多看看書,別再偷懶使性子了……” 話還未說完,她垂眼一看:meimei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鼻翼起伏,像是一只小奶貓,顯是睡得正好。 李清漪嘆了口氣,唇邊冷硬的弧線也柔軟了下來,她小心翼翼的探手去摸了摸meimei的發頂,素來清冽的眼睛里不禁有眼淚掉了下來,猶如斷了線的珍珠。 如果可以,她真不舍得她的家人,舍不得爹和娘也舍不得jiejie和meimei…… 如果真有菩薩,可千萬保佑別叫她給選上了。 第3章 滾刀rou 不說李家一家子為著選秀的是如何驚惶,第二日卻又出了件大事——黃氏娘家來了人。 黃秀才家三子一女,黃氏因是幼女,最得寵愛,就連上頭三個哥哥也都對這個meimei很是親近。因黃秀才功名上頭多年并無進益,見著長子很有些天分便一心皆是放在了長子身上,如今黃大舅已經是秀才了,說不得日后還能得個舉人光耀門楣。余下的兩個舅舅則是合伙開了個布料鋪做些小買賣,借了些妹夫李百戶的勢,雖算不上紅火卻也能夠養家,逢年過節也常給李家送些東西。 也不知道是今年家中拜神插錯了哪根香,招了霉神上門。黃家布料鋪對面開了一家大店,黃家的生意從年初起就越發不行了,庫里存貨積著,銀錢也虧了不少。李二舅尋思著要另尋個生意,就借了錢準備去進些香料來賣,結果那頭賣香料的卻是個騙子,卷了錢就跑,債主也打上了門來。 黃二舅和黃三舅本就是個平頭百姓,見著這架勢便被嚇了一跳,連忙關了門,讓妻子去李家搬救兵。二舅母陳氏便趕忙跑上門哭訴了。 “姑奶奶你也知道,咱們家子一貫都是安分老實的人,這回若不是急了也不會惹上那般的人……”陳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小聲道,“本是想要把布店和店中的貨先盤出去好還錢,可如今一時半會也難出手。那些人也實在是兇煞,一見沒錢就欺上門來打砸,家里也快攔不住了,公公被氣得臥了床,婆婆也跟著病倒。我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這才來姑奶奶你這里說事。” 黃氏雖是當家主母卻也少見這般“大事”,此時聽聞娘家二老接連病倒,少不得憂慮起來,忙不迭的叫人去和李百戶說一聲,自個兒則是收拾了東西趕著帶了幾個小廝mama就往娘家趕。 李清漪并不放心黃氏,因她年紀已長,想了想還是戴了帷帽,跟著黃氏后面一起過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湊巧,黃氏剛剛趕過去就見著那一伙兒的人正拿著東西在黃家打砸。 黃家本就是普通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一時間推搡起來,自是抵不上那些青壯男人。因黃家三房人都住在一個院子里,很有些擠,許多零碎東西都是擱在院子里,如今一院子的東西全都給砸了個干凈,滿地狼藉,就連院中的樹木被推到了。 九月本就是落葉的季節,這老樹枝椏上本就只余下幾片黃葉,如今枝斷葉落,一地皆是殘枝。黃家有個做了四十年工的老mama,觸景生情,跪倒在地上,拍著自己大腿,撫著那樹干就哭嚷了起來:“作孽啊……哪里有這么要債的!殺千刀的……” 這景象既是讓人氣苦又是心覺凄苦。 黃氏剛一進門就見著這般景象,又氣又驚,一雙杏眼都瞪大了,就連跟在黃氏后面的李清漪都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二舅母陳氏猶如一只被掐著脖子的母鴿,一聲尖叫,腳也不停的就往兒子丈夫那邊跑去,滿目驚懼。 那領頭的是個馬臉漢子,穿著褐色衣裳,腰間系著淺色的腰帶。他見著黃氏帶了帷帽,穿戴整齊,后頭還跟著的幾個小廝mama,似是有些身份,眼珠子一轉,立時就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既然借了錢又厚臉來討債,自然是早早就把黃家一家子全都打聽清楚了。 那馬臉漢子也不含糊,抬手敷衍似的禮了禮,不等黃氏等人開口就從下人手中拿了借據攤開來說道:“天子腳下,俺們也都是講理的——且瞧清楚了,這可是黃二爺和黃三爺親手簽下的借據,整整一百兩。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天王老子來了,也是沒個二話的。” 黃二舅被人扶著從地上起來,氣得渾身發抖,這時候也咬著唇穩住聲音,罵道:“我們黃家在這兒也住了五十多年了,街坊鄰居都知道的本分人家,往日里連一根針都不曾貪過人的,哪里是要賴你的賬?只是現下手頭緊,只能暫時按月還罷了!你,你這般催逼,簡直是欺人太甚!” 馬臉漢子卻是個滾刀rou,拿罵聲當拂面春風,聞言咧嘴一笑,臉上麻子也跟著面上的橫rou抖了起來:“這錢是一筆借的,自然也是一筆還,哪有按月還的道理?”他雙手抱胸,瞥了眼站在門口的黃氏,冷笑道,“再者,這銀子可是趙侍郎府上的周大管家的,俺可不敢拖欠。” 李清漪就站在黃氏身后,聽得此言,心中不由微頓。她素來不同一般閨中女郎,平日里關心時事又自有一番見識,此時自然有了計較:這位趙侍郎名叫趙文華,嘉靖八年進士,現任工部侍郎。按理,京中素來臥虎藏龍,一個侍郎也不能這般囂張,可這位趙侍郎雖姓趙卻拜了個姓嚴的干爹,正是現今內閣首輔嚴嵩。有這么一位干爹在,趙侍郎自然是可以小范圍的橫行京里。 李清漪心知,這馬臉漢子先用借據說理再借趙侍郎之勢施壓,稱得上是外粗內細。李百戶不過是個小小的百戶,就算是來了怕也起不來作用,黃家之事自然也難解決。 只不過…… 李清漪心中定了定,不退反進,忽而挺身對著馬臉漢子福了福:“欠債還錢自是有理,只是常言道‘和氣生財’,小女有一言,不知幾位大哥可愿一聽?” 李清漪雖是帶了帷帽不顯神容,可她身姿纖細一如三春之柳,語聲柔軟悅耳仿若枝頭黃鸝,現下站在一片狼藉的大院子里,春風細雨一般的緩和了一下這緊張的氣氛。哪怕是馬臉漢子,面色也不由緩了緩,沉聲道:“你是李百戶家的姑娘?” 李清漪微微頷首,輕聲道:“正是,蒙陸大都督厚恩,家父確是在錦衣衛中辦差。”她這話說得巧了——要知道,如今京中能與嚴首輔相比較的,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就是一個。此人不僅是皇帝的奶兄弟,還曾在大火中救過皇帝性命,極受信重,連帶著連錦衣衛上下都跟著揚眉吐氣起來,李家日子能過得好也多是沾了他的光。自然,李百戶一個小小的百戶是搭不上陸大都督,可嚴大首輔也不過是對方靠山的靠山的靠山。 把話在面上一擺,誰也不比誰差。 馬臉漢子果是沉了臉,一時沒了聲音。 李清漪的聲音卻是越發的輕了,柔得猶如水一般,可偏偏聲聲入耳:“現今是九月,八月里咸寧侯一事才剛過去,幾位大哥就忘了嗎?陸大都督和嚴首輔同朝為官,皆為圣上信重,素來親厚,錦衣衛上下也對嚴首輔十分敬重。這般作為,怕是不合兩位大人的心意吧。” 若是可以,李清漪也不愿意把事情說得這般明白——她素來喜歡低調也明白“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一公論,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得把事情撥開了說個清楚。 咸寧侯仇鸞曾經向皇帝密告嚴首輔的丑事,使得嚴首輔失寵于皇帝,甚至連隨大臣一起入西苑時也被衛士攔阻,幾近于顏面掃地。正是陸大都督陸炳趁著仇鸞病重,將仇鸞的惡行報于皇帝,這才解了首輔與皇帝之間的隔閡,令首輔大人重得信任。仇鸞才剛被鞭尸完了,現今陸大都督和嚴首輔之間的關系還算是極親厚的,就連錦衣衛也對嚴黨上下十分維護。這馬臉漢子這般行事,按李清漪這般說法,那就是蓄意挑撥陸大都督和嚴首輔的關系。事件嚴重性一下子就高了。 馬臉漢子的臉色越發的沉了,過了一會兒才揚聲冷笑道:“好,好一個素來親厚!李家倒是生了個能言善辯的好女兒!”他目光猶如刀劍,筆直的刺過來,幾乎要刺破遮著李清漪臉的帷帽。 李清漪卻是立在遠處,從容自若,猶如松柏,竟是半點不動、半點不退。 馬臉漢子本還是急怒,正所謂疾風知勁草,見李清漪這般寵辱不驚的模樣,他反生出幾分猶疑來——國朝女子素來崇尚溫婉知禮,重德不重才,哪怕是宮中太后都有太/祖一句“后宮不得干政”攔著。他因是在市井中廝混的,多要打聽些朝事消息好探聽風頭,才能尋好靠山,屹立不倒。可這小小女子,不過是閨中女眷,少見市面,居然能把朝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擲地有聲。 奇怪,真是奇怪!李百戶不過是個只知武事的粗人,黃氏就算精明也不過是個內宅婦人,居然能養出這樣的女兒?! 李清漪見對方神色微變,沉吟不語,便知是被自己說動了幾分。她聲調越加緩和,好似全心替人考慮:“事已至此,不若以和為貴,一人退一步——我家先替兩位舅舅還上三十兩,余下的再由舅舅按月分還。” 馬臉漢子本就在猶疑,現下得了李清漪搭好的臺階果是就著下了,點頭道:“好吧,就按你說的辦。” 李清漪便又轉頭與黃氏道:“娘今日來不是也帶了些銀錢嗎?不若先替舅舅還了。” 李家自家日子也是緊巴巴的,黃氏這回為了娘家救急,統共也不過帶了三十兩,聽了女兒的話,愣了愣卻還是咬牙從袖袋中取了出來,扔給邊上的小廝讓他遞給對面的人。 馬臉漢子那邊收了錢,掂了掂,想著這回也不算是無功而返,到底還是擺擺手,讓手下的人輪個兒退了出去。臨去前,他眼角余光忍不住瞥了眼李清漪的背影:二王選妃就在眼前,這位李家姑娘年紀倒也相近,若是……怕是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第4章 雞湯 李清漪自然是不知道對方對自己這般看好。能把這么一堆的兇人給送走,她自個兒心里也是好生的松了口氣。 她松了口氣卻不知在場的都抽了一口氣。 李清漪往日里在家多是陪著黃氏說說家事,做些女紅、下下廚什么的。因著黃家和李家關系親近,常有往來,她閑了做鞋、抹額或是荷包等也都是記著給外祖一家送些去,聊表心意。在黃氏和黃家一家看來,再沒有比李清漪乖巧省心的姑娘了。 任是誰也沒想到,李清漪生得這么一副清雅脫俗的仙女樣,平日里溫婉嫻靜、輕聲細語,到了這時候居然能和市井混子說上話,還能把人家說退了。 這才是真正的一鳴驚人啊!簡直閃瞎了一眾人的眼睛。 黃氏作為母親,首先回過神來,伸手輕輕捏了捏女兒的手,撫著她的肩頭低語道:“二姐兒倒是長大了……”既是欣慰驕傲又是惆悵唏噓。 黃家解了困境,此時上下也都換了喜色,二舅母陳氏慣會來事,一疊聲的叫人收拾東西,忙道:“姑奶奶和漪姐兒難得來一回,快些收拾了東西,請人進來坐。陳媽,去廚下做些好吃的來。” 外祖母周氏更是咧開嘴笑成一朵菊花,連連點頭:“漪姐兒最愛喝雞湯,趕緊去我那院里捉一只來燉湯。”言語之間,更見慈愛。 李清漪本還像模像樣的立在黃氏邊上裝乖巧,聽到這話方才抬頭出聲:“雞湯要小火燉,火候足了,黃澄澄的才入味呢。這會兒天也快黑了,外祖母若是疼我,也別叫人折騰了,做幾個簡單的叫我解解餓便是了。”黃家家境本就不大好又正好碰上這樣的禍事,李清漪還真不舍得吃外祖母辛苦養出來的雞。 周氏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瞧著外孫女越瞧越歡喜,嘴上只是道:“我就說,咱們家還是漪姐兒最知事,最乖巧。”她一高興,渾然忘了是這個“最乖巧”的外孫女把那一群混子給說走了。 邊上的一群年紀相仿的表姐弟更是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一臉敬仰的看著李清漪。 李清漪倒是半點也不覺心虛或是氣短,依舊是如往日一般乖乖巧巧、低著頭站在黃氏身后。 等李百戶匆匆帶著人趕過來,居然驚奇的發現,他閨女已經成了黃家上下的“大英雄”。他十分糾結的抓了抓頭發,險些以為自己走錯了門或是白日里發夢了。 只是,再如何的英雄,在父母眼里總也是需要保護的孩子。等到宮里來人把適齡姑娘接走送選時,黃氏還是忍不住把李清漪摟在懷里,摸摸她的面頰、揉揉她的發頂、碰碰她的額頭,心肝寶貝的叫喚了一通,恨不能把她抱在懷里護一輩子。 李清漪心里又酸又軟,強自忍著眼淚從黃氏懷中離開的時候,眼睛也跟著紅了。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說,生怕多看一眼多說一句就要掉下眼淚,再邁不動步子。 哪怕做了再多的心理準備,考慮了再多的事情,可她到底不過是十多歲的姑娘,真到了離家的那一刻,心里依舊有一種茫茫然的驚懼。 就像是被連根拔起的草木,沒了土和根,只能隨波逐流,全然不知要落在何處,更是不知等著自己的是生是死。 雖說,李家上下全都提著一顆心生怕李清漪會被選上,可認真論起來,這選秀的規矩也是極其嚴的。先看體態儀容,再看言行舉止,還有宮嬤嬤專門來驗身。 尋常人家,家計艱難的,女孩兒這個年紀都是要幫襯著做事——有些曬得有些粗黑,有些畏畏縮縮,有些舉止粗魯……都是前面幾輪就要被淘汰下來的。 再然后,容貌不好的、口齒不清的、品性不端的,也都被淘汰了…… 幾輪下來,一千余人最后也只余下十來個姑娘在二王館中待選。 二王館雖大但參選的姑娘也多,眾人多是幾個人一個屋子,女孩家本還有些緊張,但是同齡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倒是緩和了些情緒。只是,等著一輪輪的淘汰下去,人一個個的被送走,屋子也漸漸空了,最后一屋子余下至多不過是一二個人,與李清漪同住一屋的是位姓江的姑娘。 這位江姑娘名叫念柔,年十六,是城西江家的長女,家境很是不錯,出手闊綽,李清漪就曾偶然撞見到她隨手拿銀子塞給那些宮人。李清漪雖不曾自持美貌可亦是心知自己的容貌有多出眾,這回遇見了江念柔,竟是頗有些棋逢對手、平分秋色之覺。 若是端看江念柔那瓜子臉、柳葉眉、櫻桃嘴,不過是尋常的柔婉美人而已,在一眾精心選出的美人中說不上出眾。可她偏上生了一雙顧盼流波的桃花眼,似是融了三月的柔柔春水,當她凝目認真看人時幾乎能挑動心弦,讓無情人也生出多情之心。這雙美目畫龍點睛一般,立時就把她本是七分的美貌增了三分,一眼望去竟是無處不美、無處不動人,真正的嫵媚天生。 最要緊的是江念柔年紀雖幼,行事卻周到大方,神態自若,竟是能壓下了那天生的嫵媚,叫人不生雜念。 一眾的姑娘里,能與之相較的大約也只有李清漪。 然而,李清漪之美卻是全然不同于江念柔。她的五官秀美而溫柔,猶如傳世大家耗盡心血所刻畫出來,沒有半點的瑕疵,宛然如畫。這樣的美麗,便如照在那冬雪上的一縷陽光,純粹而溫暖,可以把最冷冽堅硬的冰雪融化,讓花枝上含羞的花苞綻放,春暖花開,使得百煉鋼成繞指柔,鐵石的心腸也生出溫柔憐惜。 江念柔美得生動,天生的叫人歡喜;李清漪美得溫柔,無端的令人喜愛。便如林中螢火逗紅狐比之江畔流月照靜蓮,各有動人旖旎之處,一時難分高下。 這個年紀的姑娘,大多都已經有些小心思了,雖說不上嫉賢妒能但因著江念柔和李清漪這般遠勝諸人的美貌,其余的幾個姑娘或多或少都避著她們,私下里很有些議論。偏偏,她們兩人同住一屋,也沒個交好的幫手,越發被孤立起來。江念柔倒不在意這個,她本就自傲的性子,對那些比她差的姑娘半理不理,至多只對邊上的宮女、嬤嬤甚至太監大方,無聊了也不過是夜里的時候和同屋的李清漪說幾句閑話罷了。 李清漪則是抱著找個合適的時機淘汰了的心思來參選的,留來留去留成仇,早是憋了一股子氣,自然管不住這個,只盼著能早些回家。 這般過了些日子,很快就到了最后一輪,要進宮去由宮里的貴人來選。雖說如今后宮并無太后也無皇后,可皇帝后宮甚眾,皇后先后立過三個,連皇貴妃都封過三個。只是,閻貴妃病逝、王貴妃因太子之死而病重、現今主事的乃是沈貴妃。 這位沈貴妃雖是小家出身但卻不是個可以小覷的人。要知道前頭的閻貴妃、王貴妃分別是替皇帝生下長子、次子的強人,而且因為這是皇帝千盼萬盼來的頭兩個兒子,正好湊成一對眼珠子,實在是很是歡喜難言,甚至還先后封了這兩個兒子為太子。可以說,閻貴妃、王貴妃能得封皇貴妃,多是靠兒子,母以子貴。沈貴妃卻是不一樣,她并無所出,膝下只收養了位公主——寧安公主。即便如此,她偏偏有能耐和生了次子的王貴妃同年同月同日同封為皇貴妃。 江念柔一貫都是心有成竹的從容模樣,現今卻也忍不住生出幾分緊張,晚上時忍不住來尋李清漪說話。 “哎,你的葵水來了沒?”江念柔穿了桃紅底撒花襖子,瑩潤白皙的面龐映著光,下巴尖尖好似冒頭菱角。她垂首說話時,面上染了點如晚霞般綺麗的霞色,羞澀的垂了眼,“我聽人說,這回給二王選妃,是因為皇室子息單薄,要早些給皇家綿延子嗣,故而都是選年紀大些的。” 李清漪抬眼打量了一下江念柔,不動聲色的點頭應了:“是去年來的。” 江念柔聞言,柳眉一揚,顧盼生波,拉著李清漪的手認真道:“要我說啊,這回的人里最出眾的便是你和我,若不出意外,咱們定然比其他人更有機會當選。”她語聲漸柔,紅艷的唇角抿了起來,有些狐貍似的狡黠可愛,“茍富貴,勿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