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妍冰見那傷口靠近氣管,血量不是噴濺狀可見并沒有傷到頸動脈,總覺得漫漫還有救。她一時情急,忘了這大齊朝沒有120、沒有普外科,喉頭上開了一個洞還怎么能活? 文淵卻跟著資深仵作學(xué)過不少,一眼就看出李漫漫已是彌留之際,因而他只一臉悲憫的看著妻妹,默默陪在妍冰身側(cè)并未去尋醫(yī)師。 果不其然,下一刻李漫漫面色就從蒼白漸漸變?yōu)榍嘧希谥幸植蛔〉耐轮吹缅挥尚某两^望,隨即,她又見表妹嘴唇微微蠕動了一下,以細(xì)不可聞的聲兒吐出了一個詞。 “……興益?”妍冰只憑她嘴型與其心心念念的事兒如此猜測,而后忽然就見漫漫眼神亮了一瞬。 見自己猜對,妍冰像是承諾又像是想讓她走時能高興一些,顫著聲開口道:“漫漫你好好的啊,等回去就讓他娶你,好不好?明媒正娶,從大門兒進伯爵府!” 難不成要興益娶冥婚?聽妻子順口一說,文淵不由蹙眉卻又不好當(dāng)場反對,正膈應(yīng)著卻見李漫漫也是努力閉了兩次眼,仿佛并不同意的模樣。 他心念一動,俯下身在李漫漫耳邊柔聲道:“想告訴興益,你不怪他,是不是?來生再續(xù)緣,不做兄妹做夫妻,對不對?” “……赫……嗯……”李漫漫努力從殘破的喉頭擠出一絲聲兒。 真是至情至性……文淵不由輕聲一嘆,勸道:“那你安心去吧,我們會為你好好做法事,替你布施行善積德。” 漫漫再沒能聽清他的話,只努力喘著,想再看一次人世間的月夜,卻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模糊。 她其實是依舊是滿懷不甘的,不甘心明明都是李家子孫,名字一并取自《楚辭》,李琰、李琬均為玉,自己卻是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的漫漫,也不知父親實在惦記什么路難走。 不甘心有的人自出生起就應(yīng)有盡有,自己卻時時求而不得;不甘心人人都有好姻緣,自己卻一直蹉跎,直至辦了錯事作死至今天這境地。 也罷,今生算是勉強干干凈凈的走了,但愿來世不再是庶出,但愿來世有個能心疼自己的爹…… 喘不過氣又失血過多的漫漫,終究還是帶著些許眷戀,緩緩閉上了眼。 在文淵確認(rèn)她沒了呼吸與心跳之后,妍冰不由木愣當(dāng)場,一時間再也聽不見周圍嘈雜的各種聲響。 只覺得漫漫那長而濃黑的睫毛搭在蒼白發(fā)青的臉上格外醒目,時光仿佛于她微翹的唇角凝固,最終匯聚成一抹悵然若失的淺笑,深深印入自己心坎。 “其實在家時,我們姊妹間感情不算特別好,沒法和琬jiejie相比……”妍冰看著漫漫,含著淚呢喃低語,“你知道嗎?我此刻想要回憶與漫漫相處的過往,一時間竟找不出幾個美好畫面。” 甚至,妍冰記得最清楚的只是當(dāng)初知道漫漫想攀附興益時,自己那憤怒甚至嫌棄的心情。 曾幾何時,自己竟也被嫡庶之別,貴賤之分給蒙蔽了雙眼,還滿腦子三從四德賢良淑德…… 忘了人生來就應(yīng)自由而平等,看不見漫漫于舞技上的驚艷才華,與那在青春期感情萌芽時生出的卑微奢望。 真是沒想到她性子竟剛烈至如此地步,為了名聲為了清白居然就這么去了。可既然有膽果決赴死,怎么就不能勇敢些好好活著呢?! 傻孩子,真是太傻……妍冰覺得自己也像又溺了水似的,憋得慌。先前聽聞她被拐賣,雖擔(dān)憂但也沒心疼得像此刻這般不能自已。 妍冰就這么呆呆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約莫半炷香的時間,才總算在文淵的輕喚下回了神。隨即守著李漫漫的尸身有些茫然的環(huán)顧四周。 只見有仵作與刑名書吏已經(jīng)趕來,在查驗漫漫死狀填寫尸格。不遠(yuǎn)處有主辦者正和官差爭執(zhí),吵吵嚷嚷的想讓斗花會繼續(xù)舉行。 圍觀群眾有為漫漫唏噓者也有好色的跟著青樓假母起哄,說是前頭已經(jīng)投了不少絹花,后面的還沒表演,怎能半途而廢?斷在中間花魁究竟該是誰? 妍冰則只關(guān)心著自己表妹,有些無助的回首看向文淵,問丈夫接下來該怎么辦,卻聽他回答道:“楚王讓我過去盤問單天恒,夜深了,不如叫十一郎送你回去休息?” “那漫漫呢?”妍冰垂頭看向孤零零交手于腹躺在地面的表妹,眼中流露出百般不舍與疼惜。 文淵輕輕攬著妻子的肩,語氣冷靜的安排道:“待會兒十二郎去處理,先收殮停靈義莊,我隨公文發(fā)急信回去問問,要么棺槨跟我們一同返京,要么等李家派人來。” “我想多陪她一會兒,”妍冰深深嘆了一口氣,唏噓道,“她衣衫濕的還沒換呢,夜里會冷。” “你先回去幫她尋一套衣裙,待會兒讓十二郎找個仆婦幫忙更換。”文淵覺得妻子臉色也難看得近乎灰敗,心里很是擔(dān)憂,因而極力勸她回驛館休息。 妍冰卻有些想親手幫漫漫梳洗更衣,正猶豫中,忽然聽見斜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與人高談闊論。 “這貞烈女子當(dāng)真是死得其所,朝廷該表彰才是……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寧死也不愿墮了家中名聲……幸好是去了,若是不去,有個淪落風(fēng)塵的家人,她姊姊meimei該如何是好?” “有個不幸被拐淪落風(fēng)塵的meimei,家中姊妹會憐她、愛她、護她、替她報仇!”妍冰聽了那人的言論,氣不打一處來,湖岸邊又沒趁手的板磚可以投擲,她順手便扯下自己頭上插的石榴花束,朝那書生面部用力扔過去。 因擅長投壺而準(zhǔn)頭不錯,一擊中的,“啪”一聲抽得書生臉上起了道紅痕。 還沒等那人怒而回罵,妍冰又再次開口狠狠噴他:“憑什么我meimei該死?該死的是人販子和買主!什么叫死得其所?她就是被你們這些道貌岸然偽君子給逼死的!” “你這小娘子好不講理!君子動手不動手好么?”書生呲牙揉著自己臉上的一道血痕,痛得幾乎想要跳腳。 “我是女子。”妍冰冷哼一聲又像發(fā)泄似的吼道,“在你看來被拐為娼妓,這身份就成了不幸女子一輩子的恥辱?錯,大錯特錯!這是當(dāng)政者的恥辱,是江都郡守的恥辱!若是被解救或贖身后不能抹去這一段經(jīng)歷,成為身上永遠(yuǎn)無法洗凈的污漬,這又該是她家人、丈夫的錯。不夠包容不夠體貼,只有愛得不夠多才會如此計較!” 書生罵不過便開始掉書袋,氣呼呼道:“《左傳》有云:圣達(dá)節(jié),次守節(jié),下失節(jié)。失節(jié)為下,理應(yīng)如此!” 妍冰聽他這么一說忽的愣了愣,一時間不知該怎么反駁。 前進士探花郎淵哥哥趕緊挺身而出,面無表情義正言辭幫忙搭白道:“兄臺,《左傳》此句的節(jié)字,是節(jié)cao之意,并非指貞潔。” ……書生頓時窘得不行,趕緊連連退后,少頃便已隱藏到了茫茫人海中。 妍冰卻依舊氣不順,對著書生偷溜的方向氣呼呼道:“無辜被拐騙本就夠慘了,偏偏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還要對無辜的她們口誅筆伐!” 這些不堪的言語與探究鄙夷的視線,逼迫著已經(jīng)境地凄慘的婦人接受不堪的現(xiàn)實,以婦道為名,往身上一層層的上枷鎖,不斷痛苦自責(zé)。 想來漫漫就是因為這個才不想選擇茍活,或者說叫選擇堅強。她大約是沒法忍受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被各式各樣的流言蜚語包圍。 她們卻忘了最該懲罰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應(yīng)當(dāng)是略人的、買人的,還有那些為虎作倀的官吏! 思及此處妍冰也忽然想通了,她自己一直守著漫漫根本沒有什么卵用,還得拖累文淵陪伴左右不敢離開。 隨即,她抬頭便對丈夫干脆利落的囑咐道:“你快去問案吧,我回驛館休息,順便等你的好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哄孩子幾乎一夜未睡,今天好困,晚安各位。 順便,求花花安慰呀,嚶嚶嚶。 ☆、第52章 美色賄賂 送走妻子之后,文淵立即理了理衣衫帽冠,穿越人流,趕去湖心八角亭拜見楚王。 文淵去時,只見楚王穿著一身華麗蜀錦,正盤膝坐在赤漆高足扶手椅中,此人雖是今上皇叔,在同輩中卻排行十九,年歲不過二十五六,容貌極好。 此刻他懷抱一只烏云踏雪短毛貓,有一搭沒一搭的揉著,頷首抿唇,眼簾半開半合別有一番慵懶風(fēng)情。 見榮文淵跪拜,楚王那一雙清明攝人的丹鳳眼隨即一抬,看著他慢悠悠說道:“榮評事免禮。唉,治下出了這等丑事,真是本王這揚州大都督——畢生難掩的恥辱。” 說到最末一個詞時,他頓了頓,眉梢一挑,咬著齒從牙縫中擠出了兩個重音。 文淵萬萬沒想到妍冰方才剛說的話,這么快就傳到了楚王耳中,當(dāng)即心頭一揪。 隨后立即屈身不卑不亢連聲致歉道:“請楚王恕罪,拙荊親歷表妹殉節(jié),因悲慟過度而口不擇言,下官未能及時制止,實在是羞愧——” 未等文淵將話說完,卻被楚王打斷。 只見他豎起一根食指搖了搖,面露不豫之色:“不,她說的對,確實是恥辱。本王雖不愛管事,卻也容不得被人糊弄,連愛妃都被引出去做戲……單天恒,你可真是能耐啊!” 跪在一旁右眼烏青的藍(lán)衣文士聞言不由一抖,立即露出一副慘兮兮欲哭無淚表情,噗通磕頭道:“王爺恕罪,卑職冤枉啊,卑職沒做過!” “沒有做過?”楚王鳳眼圓睜,奇怪道,“沒做過方才那小娘子一喊你名字,你怎會抬腿就后退?” 說完不等單天恒自辯,他又埋頭看向手中油光水滑的大肥黑貓,指著跪地的中年男子溫柔垂詢:“阿黛愛妃,早先是他把你弄出府的嗎?” “喵~~”被稱作阿黛的黑貓立即應(yīng)聲。 “……”這也叫問案?文淵頓時無語。心道:也不知這貓是在回答問題,還是單純因為被撓得舒服了哼唧一下?正當(dāng)他等著楚王借由貓的回答,繼續(xù)盤問單天恒時,卻見其忽然打著呵欠起了身。 看著湖對岸的百姓,楚王毫不客氣的對一旁候著的中年矮胖男子吩咐道:“寸刺史,你還愣著作甚?趕緊把看客都驅(qū)散了,問問各處青樓里還有沒有被拐的花娘。可別再連累本王繼續(xù)被罵。” 說完他又扭頭瞧向文淵,指著單天恒道:“榮評事,聽聞你擅長問案,這人就交給你罷。本王的侍衛(wèi)撥兩隊聽用,楚王府傾力支援,唔,限你三日內(nèi)破案。” 文淵被楚王的一串囑咐驚呆,還來不及琢磨他是否當(dāng)真與略人案無關(guān),區(qū)區(qū)三日功夫究竟能不能有收獲。就見其已經(jīng)瀟瀟灑灑準(zhǔn)備上肩輿打道回府。 “大王,”文淵趕緊快走兩步,追上楚王委婉詢問,“下官可否——直接去單長史居所先看看?” 親王府長史即便沒到四品也得有五品,這都還沒定罪,單天恒說是交給文淵,可他區(qū)區(qū)一個八品官,若楚王沒一句準(zhǔn)話,哪敢隨意處置這種朝廷正式任命的上官? “抄檢嗎?展護衛(wèi),帶著去吧,去吧。”楚王卻是毫不客氣戳穿了文淵的言外之意。 他揮揮手便有侍衛(wèi)拎小雞似的揪起了被堵了嘴的單天恒,一黑面大漢則上前沖文淵抱拳行禮邀他同行。 “多謝展兄協(xié)助。”文淵心知這位必定是楚王府侍衛(wèi)首領(lǐng),連忙說了幾句客氣話。又見那單長史自楚王說了“抄檢”一詞后,面露灰敗神色,頓時心頭大定。 一行人略作寒暄,直奔單天恒位于楚王府不遠(yuǎn)處的居所而去,劈開門便是一陣雞飛狗跳的翻找。 不多時便有人搜羅出了兩箱金銀珠寶,在火燭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文淵見狀依著不制冤假錯案的良心,看向被綁縛在廊下的單天恒,追問了一句:“單長史,你除了俸祿之外可有別的正當(dāng)進項?” “……”有,百畝良田。單天恒想要這么回答,可看著文淵似笑非笑仿佛已洞悉萬事的表情,他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翻倍田產(chǎn)也換不來如此多的金銀,證據(jù)確鑿還有什么可辯的?在那自刎小娘子說出自己名字之后,就已然塵埃落定。 文淵讓劉問事繼續(xù)在書房尋找單天恒的親筆密信,以待留作物證,自己則看向他開始問案:“你這顯然是曾收取賄賂罷?也不知是受財枉法或不枉法?” “……”單天恒暫且沉默,垂頭思考狀并未答話。 “受財枉法,受絹一尺杖一百,十五匹以上處絞刑。你這顯然百匹不止,即便不枉法,三十匹以上也得加流役,至少兩千五百里,即便不認(rèn)罪也逃不過去。”文淵說話間直視著單天恒。 見他流露出些許掙扎之色后,文淵當(dāng)機立斷許諾道:“若你好好交代,卻能央貴人譬如楚王求情。” 單天恒像是被說服似的長嘆一口氣,避重就輕解釋道:“朱秀娥是我幼時鄰居,不過是幫她在運人時,借用楚王府之勢順利過關(guān)卡罷了。” “……沒別的事兒了?”文淵卻有些疑惑,總覺得事情不該如此簡單。 他交代罪行后依舊滿臉緊張神色,沒有坦白后的釋然,倒像是在掩飾什么更大的秘密。 再者,單天恒身為王府長史,做得好的卸任就能獲上州刺史職位,甚至當(dāng)節(jié)度使也曾有過先例,怎會眼皮如此之淺? “你再想想看是否還有旁的事兒交代,若能有利于社稷,有助于百姓,應(yīng)當(dāng)能獲得減刑。”文淵一開始還客客氣氣勸說,單天恒卻油鹽不進一直垂頭沉默。 文淵思及家中受了驚嚇的妍冰,擔(dān)憂著無人陪伴的妻子今夜是否能安眠,極想快刀斬亂麻解決單天恒趕緊回家。 轉(zhuǎn)頭又見被五花大綁的單長史一直沉默不語,他心頭煩躁不堪,漸漸失了耐性,扭頭便看向抄手立在一旁瞧熱鬧的數(shù)位侍衛(wèi),對領(lǐng)頭的展侍衛(wèi)言辭懇切的說道:“勞煩幫忙去廚下取一些蜜糖來吧。” 展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挺好奇他究竟想干什么,立即支使屬下聽令行事。 隨即眾人便目瞪口呆看著文淵借了刀具,在單天恒身上劃了縱橫交錯的細(xì)小輕微傷口,抹上薄薄蜜糖,將除了外衣的他赤膊光腿放倒在花叢邊泥地里,靜靜等待。 因夏日蚊蟲繁多,不多時,便有螞蟻成群結(jié)隊涌來,一個勁兒往單天恒身上攀爬啃食,甚至還有蒼蠅飛至,嗡嗡轉(zhuǎn)個不停。 當(dāng)單長史痛癢之下憋不住的驚呼翻滾時,文淵還面無表情火上澆油道:“夏日炎炎時,不出三日就該滿身爬蛆吧?單長史,這滋味可好受?或者,你是否想起了別的什么事兒能交代?” 那輕言細(xì)語溫溫柔柔的聲兒,倒像是從地獄里冒出來似的,伴著那仿佛侵入五臟六腑的癢痛,當(dāng)即將單天恒逼得跪地求饒:“我說!我說!我什么都說!快快快打水來!” …… 在刑訊逼供中,眾人很快迎來了拂曉。 交代了劉問事整理單天恒供詞之后,文淵急匆匆趕回驛館,想要陪妍冰用早餐,豈料回去時她還未起床,是被自己的推門聲驚醒。 妍冰見丈夫一臉驚訝,有些羞赧的解釋道:“不知怎的總覺得自己隨時在犯困,腰也有些酸痛,昨晚回來倒床就睡,可到今日還不見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