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文淵聽罷卻持有完全不同的意見,他微微含笑看向妍冰,一臉認真的贊道:“你說的這個事兒非常重要。我翻閱過數千卷宗,但凡涉及人命的重案,十案九jian,若非jian~盜便是jian~情。雖說已經是五年前的事兒,下毒這種迂回手法也不像他為人,但難保鄰人遺斧越看你們越怕丑事暴露。”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的記得壽宴當日或從前,舒興盛抱妍清時一貫讓她靠坐自己右臂,然而停靈至三七時他卻是用左臂作支撐。 說曹cao曹cao到,正當文淵琢磨著舒興益手臂一事,就見他從書房窗前路過,面色陰沉而晦暗,再不復從前斯文君子模樣。 “你們遠遠待著,別靠過來。我去試上一試。”文淵說罷便從桌案上隨意拿了一本《尚書》,推門而出匆匆跑向舒興盛。 妍冰與阿益綴在其后,于一大榕樹下止步,遙遙看著文淵正攔住了長兄,舉著《尚書》朗聲問道:“某方才翻書有一事不明,求問‘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該作何解?” “這有何難?”興盛微微彎了彎唇,似譏諷似自嘲,淡淡回答,“不就是講帝堯如何發揚大德使親族和睦,再明察、表彰百姓善行嗎?” 聽了這話妍冰也有些想發笑,一是句子內容有些切合現狀,二來她似乎從文淵那端直從容的笑臉上讀出了潛臺詞:“當然不難,隨手翻的一句而已。”然后就等著想看他接下來怎么瞎掰。 “愚弟不解之處在于,帝堯所處時代應當以‘宗法制’為立國根基,而如今情形卻大不相同,那么,‘親九族’是否當真如此重要?”文淵靈機一動開始詭辯,興盛卻是個讀死書的,被他這么一問當真開始思索繼而有些發懵。 略作討論后,文淵又翻了幾頁書,指著一處文字揚聲道:“再看這里!” 他此時手臂舉得稍遠,妍冰只見眼神不算好的長兄微瞇了瞇眼,像覺得字跡有點模糊看不清似的,下意識便自己抬臂去拿書。 她立刻明白了文淵的打算,小心肝倏地提到嗓子眼——這是想偷看興盛的手臂啊!作為孫輩大家同服齊衰之孝,穿著硬挺挺袖子還略短的粗麻衣,這手伸長了榮家jian詐大哥再“不小心”幫他捋一下…… “帝曰:疇咨若時登庸?這句又怎——”興盛話音未落就見眼前的英武少年扣住了自己手腕,以犀利而暗含審視的目光看著自己。 “廚娘是不是你殺的?毒是不是你下的?”文淵在確認了他手臂有似抓傷未愈的疤痕后,直截了當的就這么問了。 聞言興盛當場僵立,眼中劃過猶豫掙扎之色,仿佛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但最終只簡單回答了一個字:“是。” …… 長安縣令在后宅接到長隨的通傳時簡直想要去死一死。 眼看著即將考評任期政績忽然遇到伯爵府第的破事兒子,被上司勒令五日破案,案子告破不到三十日,還沒等京兆尹復審呢,這事兒又橫生枝節,作案者居然另有其人! 他判錯了,不僅錯了沒法改,還被民眾堵住衙門口,請求看公開審理——因為上一輪是被屈打成招的冤假錯案;因為大家都對這一波三折的案子很好奇,守著判案權當作是看熱鬧百戲。 妍冰與阿益在稟過李氏后也由管事等人護送前來看判案,瞧著這人山人海的圍觀群眾也是嚇了一大跳,更沒想到的是審案過程也挺……精彩。 舒興盛對害~死廚娘與命令她撒杏仁粉一事供認不諱,卻拒不承認故意謀~殺祖父,而是當庭智辯稱:“我只是想給對自己出言不遜的異母弟弟一個小教訓。他自持天資聰穎從不將我這兄長放在眼中,這才想借一點杏仁粉讓他病一場,至于祖父之死實在是一場意外。我本欲與家中奴婢辜氏商議一同投案自首,誰知卻在阻攔她奔逃的途中發生抓扯,使其不幸落水亡故……” “誒?!他,他居然說你啊阿益!這不顛倒黑白嗎?帶廚娘自首肯定也是胡扯吧,他這究竟是想干什么?”妍冰聽得目瞪口呆,最后一句話卻輕輕拉了拉身旁文淵哥哥的素錦衣袖,當他是百度萬事通來用。 “意思是,把他每一步都分開來看,逐條減輕罪行。下藥是為了教育弟弟,并非刻意謀~害人命,因阿益未受傷所以無罪。廚娘之死么,按律主人未報官私自殺犯了罪的奴婢杖只需一百,誤~殺還可用銅贖罪。最終導致了祖父的亡故這個無可辨,流三千里,但遇赦可赦,今上雖已立后但未立太子,總歸會有大赦天下之時。”文淵沉著淡然的為妍冰答疑解了惑。 垂首看她還依舊迷蒙雙眼,一副懵懂模樣,文淵又特意補充道:“按理應該是斬或絞,他這是在為自己開脫。這事兒,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啊,他雖是我兄長可阿翁也是親祖父,說實話,相較而言我們和阿翁更親近。而且他還抹黑阿益!”妍冰說著就開始生氣,剁了腳把衣袖擰得發皺。 因為她此刻已經看到那糊涂縣令被興盛的自辯弄暈乎了,堂上原告方來的是大堂兄,他更是顧及兄弟情義幾乎不吭聲,看情形像是真要減罪了。 文淵垂首看著他阿冰meimei氣鼓鼓的小臉,rou嘟嘟的粉~唇卻不禁莞爾,呢喃低語道:“也對啊,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你說什么?”妍冰沒聽清他說的話隨口一問,卻并沒得到回答,只瞧見文淵側身對他書童耳語了幾句,隨后那童仆轉頭就七扭八轉的消失于人海中。 不多久,圍觀百姓中忽然響起了幾道大嗓門的嘲諷調侃聲:“呸!誰信你只是想教訓教訓弟弟,苦杏仁吃死人的事兒多了去了,你會不知道?十歲小孩也下得去手啊?” “謀~殺,絕對是想謀~殺親弟弟!這謀~殺雖未成功,也應當徒三年!” “是啊,若不是一開始就盤算謀~殺,怎么會那么巧就嫁禍到別人頭上?” “廚娘的死怕也不是意外吧?內訌謀~殺滅口嘛!” “小郎君誒,那是你大伯家的奴婢,可不是你自己的,雖然有良賤之別,但也……” …… 眾人七嘴八舌的說著,弄得公堂之中吵鬧如市場,縣令不得不拍了驚堂木,高呼“肅靜”。 待大家靜下來繼續斷案時,糊涂縣令已經或多或少受了輿論影響,無論興盛如果辯駁,最后依舊數罪并罰判了他絞刑,收監移交京兆尹。 當這場判案大戲散場時,妍冰不由長舒一口氣,暗暗感慨這輿論、這法律漏洞真是不得了,死的能說活,活的也能說死。 不過,那些幫腔的人出現的時機相當微妙啊。隨即她很是懷疑的看向身側的文淵哥哥,挑眉問道:“是不是你干的?” “嗯?我干什么了?”文淵卻裝傻充愣,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他偏又長著一張正經帥氣大俠臉,穿著沉穩的蟹殼青素錦圓領長袍,看著特別的踏實可靠值得信賴,像壓根兒不會撒謊似的。 他不樂意說妍冰也不再多問,心里卻甜滋滋的,笑著打趣道:“嘖嘖,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啊?” 此事既了,眾人就此別過。兩兄妹立刻回了家向李氏轉述判案結果,沒想到她竟一字未說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素白麻衣配著她那灰青面色,那叫一個弱不勝衣、楚楚動人。 可惜再無人欣賞,妍冰直接讓奴婢掐了李氏人中將她救醒,而后眨巴眨巴一雙杏眼,甜膩著聲兒明知故問:“阿娘,你怎么了?” 李氏只覺自己心亂如麻絞痛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恨不得將眼前這多管閑事揭穿案子的女兒狠抽一頓。 忍了又忍之后,她才長嘆一聲掩飾似的哭訴道:“看看這一家子亂的,我該怎么跟你們阿爺交代?他肯定要氣得不行,哎真真急死人了!” 三日后,舒弘陽堪堪趕在老太爺出殯時回府,確實是差點氣死。 短短幾十天的功夫,他剛得了爵位正喜氣洋洋,親爹去了,長子被判死~刑,長女名聲掃地,媵在牢里過了一遍也不干凈了……簡直不能更慘! 不,還能更糟。 待出殯回來將老父牌位送入祠堂后,還沒等到就寢時,舒弘陽又被嫡次子、次女給堵在了書房問了一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李蕓是誰?”興益與妍冰手牽手站在阿爺面前,兩雙烏黑眼眸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就等著聽解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晉江太卡了,抽得傷不起。所以上一章基本沒有收到評論,是因為大家發不出來是不是?恩,一定是的! ☆、步步危機羊rou餛飩 在祠堂為祖父上香時,阿益忽然發現神龕角落里有兩個小牌位,都寫著是父親的妻子,其中一人名字居然與阿娘相仿。 前妻李蕓現妻李芳,參考倆舅舅一個叫李茂一個叫李茗,想要自欺欺人說他們四個不是兄弟姐妹都不可能。 可為什么家里人從來沒提過之前那位?為什么阿爺會娶同一家子的兩姐妹?自幼被阿娘冷漠對待的兩兄妹甚至在暗暗猜想,他們究竟是不是家里這位阿娘的親生子? 每當見到她對小妹妍清有多好,轉瞬就會想到她對自己有多糟,莫說真小孩阿益,連妍冰都有些受不了這落差,如若只是繼母,那被漠視甚至冷淡對待也正常,心里便不會充滿期待,更不會如此失落難受。 因此,倆孩子甚至是滿心期盼的杵在了阿爺跟前,就想聽他解釋一番。 舒弘陽瞧著眼前這對忽然間竄高一大截,依稀有了成人模樣的兒女,心中感慨萬千。特別是那挽著雙丫髻簪著一朵白絨花的女兒,柳眉杏眼櫻唇,膚如雪發如墨,與自己記憶中那秀而不媚的溫婉女子仿佛一模一樣。 他看著妍冰恍惚了一瞬,而后猛然側開臉嘆著氣低聲回答:“……我不能說,發過毒誓不能講。待你們成年后才能如實相告。” “當真不能說?”阿益卻是不信,非要想弄個究竟。 妍冰看著頹然而坐的老父親卻有些不忍,她記得自己上一回見到舒弘陽還是前年他年底回京述職時,與那陣子相比,現在的他明顯見老。頭發徹底灰白,后背也微微駝了,她這才依稀憶起阿爺竟已到了知天命之年。 “那我們可以去問誰?”她收斂了咄咄逼問的姿態,如此試探。并非為那幾乎并不存在的父女之情,而是體恤一位剛剛喪父又即將喪子的老者。 舒弘陽只沒什么精神的簡單回答:“你倆就稀里糊涂的過吧,家里老人幾乎換了一茬,問不出什么。”說完就揮了揮手讓他們自己回屋休息。 兄妹倆一路沉默,隨著手持晃晃悠悠白燈籠的婢女行在廊下,半晌之后才聽得興益賭氣似的沉聲道:“奴仆換了一茬,主子可沒換,我就不信問不出什么。” “是啊,奚氏和潘氏都是家里的老人,多半能知道點隱秘。甚至,四郎和四娘在我倆出生時也已經差不多記事了。但是……”妍冰微微搖頭,這幾個都不方便問。 潘氏、四郎不可信,原本奚氏還挺可靠,可偏偏因祖父之死妍潔被攀扯到案子里受了委屈,如今整日閉門以淚洗面,她們母女多半不會待見自己。 阿益不用meimei明說也知曉了她的言外之意,隨即提出了另外的人選:“不如問問外祖父或外祖母?”李家事正該問李家的人。 妍冰經他提醒靈機一動,果斷道:“不,去問小舅舅!”若是大家都曾發誓不透露真相,那最可能違背誓言的,只能是放蕩不羈文藝青年小舅舅吶,他從不在乎神鬼之說。 “嗯,就他了。”阿益立即點頭認可。 然而,雖定下了咨詢目標,但真要付諸行動卻不是這一時半會兒的事兒。舒府現在屬于居喪人家,正該閉門哀思,不能隨意出去做客也不方便請人登門。 好在兩兄妹很有耐心,默默一等便是兩個月,眨眼就到了十一月冬至祭祖、拜尊長時。 冬至當日,今上于京城南郊舉行了祭天大典,擊鼓伴鳴金,旌旗引駿馬,歌辭青煙入云霄。時任太樂令的李茗忙得不可開交,唯恐祭祀時的禮樂出紕漏。 禮畢恭送君王后,李茗入夜時才終于順利交差回家,心神放松的他倒床便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直至饑腸轆轆方才醒來。 正當他欲喚美婢嬌妾幫自己更衣著裳時,忽然嗅到外間傳來了羊rou湯的濃郁噴香。 李茗忽覺肚腹咕咕哀鳴,順手便自己抄起床邊屏風上搭著的靛藍錦衣囫圇穿上,又裹好駝色夾棉袒領胡袍,草草系上革帶就走了出去。 “小舅舅好!”阿益、妍冰同時起身笑吟吟向李茗行禮。 “哎,好、好。你們大清早的守這兒,是特意堵我來著?”李茗見到兩人哈哈一笑,完全沒在意自己此刻的衣衫不整。 “都快正午啦!”妍冰抿唇一笑,說完又指著案幾上的一青瓷碗得意道,“給你送吃的。羊rou餛飩,我自己親手做的,可好吃了!” “你親手所做?那小舅必須嘗嘗。”李茗在婢女服侍著洗漱之后,立即坐下囫圇吃了兩三枚餛飩,這才驚嘆道:“嘿,果然不錯——湯濃如奶,皮薄如紙,餡兒嫩如羹,味道也好,不咸不淡不腥卻足夠鮮香。” 待吃完一大碗熱騰騰的餛飩,李茗捋了捋上唇的兩撇小胡須,撫著腹挑眉笑道:“無事獻殷勤吶……說罷,什么事兒?” 兄妹倆互看一眼,異口同聲的說:“我們想知道李蕓的事兒,所有的。” “……總算過來問了,”這種遲早的事兒李茗沒覺得意外,他甚至覺得兩人發現得太晚,不由搖頭嘆息道:“李蕓是你們的親娘,大哥和我嫡親的胞妹。現在這個李芳是庶出的填房。” 果然娘并非是真娘啊!兩兄妹再次對視,眼中暗含欣喜之意。 再繼續聽下去,心里卻漸漸不是滋味。因為舒弘陽為什么會先后娶兩姐妹,這是一個糾結的故事。 李蕓生雙胞胎時曾大出血虧了身子,之后就一直病怏怏的,沒到兩年就去了,留下一雙嗷嗷待哺的幼兒。 聽到此處妍冰就覺得自己呼吸有些急促,隨后又見小舅舅指著自己開始講過去的故事,總覺得有種不詳的預感。 “你倆突然沒了娘,天天哭鬧不肯吃東西,然后在親戚吊唁時突然看見了李芳。”李茗看著妍冰嘆了一口氣。 隨即繼續說下去:“你們把李芳誤當做是娘,不愿讓她離開你們的視線,最后你們阿爺沒法子只能娶回家了事。其實李芳那時候已經與一位即將參加春闈的書生訂親,她不愿退婚,但幾經波折最終還是無可奈何的嫁了你們阿爺。” 發誓十五年內不告知雙生子生母身份,即是當初李芳答應出嫁時提出的條件,說是既然當作生母看待,就別讓她背負繼母名頭。 原來如此!難怪她經常覺得李氏看自己的眼神像是暗含恨意,果然沒弄錯,毀了她的人生能不恨么? 嚴格說來一個是不知道能不能中進士的讀人,這邊阿爺卻是前程似錦的軍官,家中長輩選了后者也無可厚非。 只是夫妻兩年齡差距巨大,想來這便是李氏的心結所在,她一準兒是個喜歡文質彬彬翩翩少年的!這一點,確實是受了委屈。 李茗的故事講得平鋪直敘沒什么補充說明,三言兩語就為兄妹倆打消了疑惑。 他爆的料卻讓妍冰如立龍卷風之中,思緒凌亂無比,她總覺得自己得有個什么重要的問題需重視,一時半會兒卻想不起。 正琢磨著,榮家兄弟恰好登門來拜長輩。 因李家姻親遇喪事,又想著興益、妍冰兄妹肯定在場,因而他倆即便在節慶時也未穿紅衣,文淵身著石青竹節紋長衫,淡淡的灰綠配著腰間青玉佩看著素凈而雅致,體弱的文衡則裹著鑲貂裘的茶色團花紋夾袍,整個人圓了一圈,難得顯出憨態可掬貌。 拜見李家尊長后,祖父揮揮手讓“孩子們自去玩吧”,眾小輩便去了花廳喝茶閑聊。不多久,小舅舅庶出的女兒李漫漫推說要練琴并未久待,表兄李琰及第后又過了吏部關試已任集賢殿校書郎,他同幾人談笑一陣也說約了同僚聯絡感情先行一步。 “哎,總算走了,我有重要話要講!”待兩人一離開,妍急吼便告知了榮家兄弟“娘不是親娘”這一爆炸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