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并不嚴重,若無意外,好好養上三五月即可自愈,這便是薛侍御醫的診斷結果,然而他卻以成竹在胸的姿態回答道:“略有些麻煩,由老夫施針并輔以膏藥,應當能在半年內治好。” 太好了!妍冰頓時喜上眉梢,忍不住和周遭小伙伴依次來了一個擁抱,阿益之后是二郎,直到抱住明顯高一截的大郎她才想起“男女授受不親”這話,有些發窘的松手退了一步。 李司業與盧氏卻沒注意到她在作甚,聞言只是滿目驚喜,對薛侍御醫與郡夫人謝了又謝,道:“萬幸,萬幸!那往后便有勞您了。” 如此一槌定音,妍冰攜胞兄開始了借住外祖家的養傷日子。這邊家里雖與高堂同住,祖父母則同樣不管事兒,家主大舅舅與舅母為人親厚,表哥李琰與表姐李琬均知書達禮,小舅舅神龍見首不見尾,就一婢生庶出女不足為懼。 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其實還算愜意。 那薛侍御醫果然醫術了得,不到兩月的功夫,妍冰耳朵便能聽到點聲兒,四個月后就已完全治愈。 全家人大喜,適逢雙生子五歲生辰,李老夫人索性讓長媳盧氏辦了一次家宴以作慶賀,除奚氏領上四郞、四娘代替即將臨盆的李氏過府小聚,還邀請了郡夫人攜侄子參加,大家和樂融融熱鬧了一場。 夜間華燈初上時,有些虛胖氣喘之癥的祖父李思開始覺得精神不濟,瞧著阿益坐在下首也一面看雜耍一面打起了瞌睡,便笑著勸大家散場了各自休息去。 正當此時,忽然有奴仆匆匆奔來,報信兒道:“舒刺史府李娘子方才忽然滑了一跤,提前生了!” 李思猛然站了起身,急道:“這到底是生了還是沒生?”李老夫人趕緊扶住丈夫,勸他莫急,好好聽人說話。 “生了生了,喜得千金,母女平安!”說了半截話差點挨罵的仆從趕緊躬身報喜,得了賞錢方樂滋滋退下。 “太好了,那我們得回去看看阿娘吧?”聽到這個消息,妍冰雖然明知道李氏想要的是兒子但還是覺得有些欣喜。 她還記得在驛館偷聽到的那些語焉不詳的話,李氏不喜歡自己和阿益,可她這回卻沒能生兒子,阿爺年紀大了人也不在京城,那肯定沒法再生,往后阿益一個兒子可以依靠那么著也得對他好一點。 至于李氏提前了大半個月生產這事兒,妍冰覺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預產期本就只是一個估摸的概數。 然而現實并非如她設想那般發展,即便生的女兒,李氏仍是滿腔熱情全傾注到那孩子身上,對前頭雙生子依舊只是面兒上過得去罷了,要說真有什么不好講不出來,興益與妍冰卻都能感覺到她發自內心的隱隱排斥。 在六娘妍清百日時,李老夫人趁著過府慶賀的時機,拉了李氏的手商議道:“既然阿芳你要教養小的顧不過來,不如讓阿益、阿冰在他們舅舅那邊常住罷,讓我老婆子晚年也有個伴,樂呵樂呵。” 李氏卻并不樂意,撫了額發側臉扭頭看向屋梁,慢條斯理道:“那怎么像話呢?他倆雖爹在任上可又不是沒娘。既然我雙月子都出了,不如就讓他們搬回家來吧。” 陪坐一旁的妍冰見李氏那幾乎直接給李老夫人一個白眼的模樣,差點瞠目結舌,應答的話更是聽得她不爽——我才不要回來提心吊膽還受氣。 “可是,阿娘啊,大舅舅覺得我們已經五歲可以開蒙了,前兩月就已經在家學念書了呢!”妍冰說完這句話還掰著指頭數起來,“早上要念《千字文》、《開蒙要訓》,午睡之后描紅、學棋,黃昏時聽琴、品茶,聽舅母說往后還要學更多呢。若回家了該跟誰學呢?” 回家了不僅沒處學東西還沒了小伙伴啊。因榮家兄弟的救命之恩與治傷引薦功勞,大舅舅前陣子終究放下身份成見接收他們入了李家的家學,妍冰正樂得很,怎么愿意又關家里去。 “正是如此,總不好耽誤孩子學業,”李老夫人順勢點了頭,提議道,“他倆太小了路上辛苦,不如就住家里去,往后大了再同舒家四娘與四郞一并走讀。” 這話說得有理,并且李氏原本就不是因思念兒女才想讓他們回家,不過是故作姿態罷了。她看著搖籃中酣睡的小女兒,沉吟片刻后忽的抬頭望向李老夫人:“那往后,阿清也照這慣例?” “你若舍得,自然可如此。”李老夫人立即點了頭。五六年后的事情誰說得清,用一個承諾換來兒孫繞膝并不虧,何況,連舒家庶出的兩個都收了,即便是讓最小的這個一并附學也不打緊。 李氏聽罷露出一個溫婉的笑:“那就繼續這樣吧,阿娘著實沒精力親自給你們開蒙,只得麻煩你們舅舅、舅母了。阿益、阿冰,你們定要聽話,切莫頑皮。” “謝謝阿娘,我們一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妍冰握著阿益的手也是燦爛一笑,如此皆大歡喜。 …… 時光荏苒,五年光陰一晃而過。 時值夏末秋初,恰逢荷花盛開碧葉未殘時。梳著小小雙丫髻的妍冰身著一襲湘妃色的紗裙,正端坐在涼亭中,望著接天蓮葉揮毫作畫。 她先是用柳綠與油綠畫了濃淡不同的幾片荷葉,又用朱紅與茜色勾勒出一尾游動的錦鯉,再用淡淡的粉與紙面點出尖尖荷苞,一幅《蓮葉游魚圖》便大功告成。 擱了筆仔細打量一番自己的畫作,妍冰滿意微笑,隨后便讓婢女收拾器具,自己沿著游廊慢悠悠走向不遠處支著另一個畫攤的胞兄阿益,他穿著一身淺綠的細棱衣褲,已經高壯許多有了小少年的模樣。 “我功課做好了,你呢?嗬,真不錯,我可得好好收藏!”妍冰抬顎往阿益的紙面看去,他也正在收筆,畫得卻是《女童觀荷作畫圖》,難度比自己的高了足足一個臺階。 這就是和神童做同齡兄妹的難處,盡管實質上虛長些年歲,可學什么都沒阿益快,除了他還有榮家二郎也是個能過目不忘的,妍冰拼死拼活才能勉強跟上他們的步伐,忒傷自尊了。 表兄李琰也是個強人,今年未及弱冠就已春闈高中,長兄阿盛卻是不幸再次落地,準備轉戰明經科。 至于榮家大郎更了不得,在村里耽誤數年的他僅在家學待了兩年,就順利考入國子學進修,如今已將下一次的科舉定為目標。 提到榮家兄弟妍冰不由四下張望,問道:“阿衡呢?躲哪里偷懶去了?”進學之后榮家兄弟正式被段將軍收養,文衡便是二郎的大名。 “他說要去樟木林那邊畫木槿花,”阿益指著莊子的正門方向回答,“他家文淵哥哥今日放旬假說是要來看看我們,文衡大概是想在近門口處順帶接兄長。” “那走吧,咱們一同去接,眼見日頭越來越高,趕緊接了回屋。暖香,回頭把冰鎮蓮子湯備上啊。”妍冰高聲沖貼身婢女囑咐之后,便拉了阿益的手一同往外走去。 兩人剛走到樟木林邊沿,就見著一面色蒼白的藍衣小少年鬼鬼祟祟快步奔出,撲到他們兄妹倆跟前一面喘咳一面揶揄著道:“哎,我哥被你們四姐堵住遞荷包呢!去看看不?我憋不住咳嗽趕緊出來了,沒瞧見后面的,可惜、可惜!” 啊?不是吧,四娘上月才剛及笄,這就學著私相授受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了前文,主要是五六七章,不想倒回去看的,我把重要段落貼下面哦,主要就是刪了些背景交代,把之前沒寫透的伏筆弄明顯了點: 正喝著冰鎮酪漿的她驚訝之中岔了氣,頓時嗆咳起來,眾人趕緊拍背又遞水,恰好打斷舒刺史的怒罵,給阿盛解了圍。 談話就此告一段落,再無回圜余地,舒刺史點了人即可啟程,李氏打發了人帶一雙兒女洗漱休息,她自己則與長子興盛指揮奴婢連夜拾掇行裝,準備返京。 這夜月光如洗,中廳庭院內燈燭通明。李氏端坐廊前扇著一柄水墨團扇,看著下方亂哄哄的仆從不由柳眉微蹙。 半晌后,她忽然滿心煩躁的呢喃低語道:“沒想到阿冰她竟能回來。”這話說得很輕,只被站在她身后半步遠的阿盛聽了個分明。 “找回來才省得阿爺總埋怨母親看顧不周。”阿盛同樣也是微微動唇,如此輕聲回答。 “哎,是啊,虧得找回來了,”李氏嘆息著語調卻沒什么波瀾起伏,隨后她又話鋒一轉若有所思道,“有時我卻總在想,若是沒有他倆……我還會不會如此,煎熬?” 舒興盛回了她一個幾乎悄無聲息的笑,背手望月低語呢喃:“若無他倆,你我怎能有緣相識?” “緣分?孽緣罷了。”隨著李氏的一聲輕哼,她手中團扇忽然滑落,咕嚕滾下臺階。 舒興盛立即走下臺階幫李氏拾起扇子,當他轉身邁上石階遞還回扇子時,忽然借著身形衣物的遮掩,在她掌心輕輕一鉤,抬眸四目相對眼波流轉間述說深情無數。 隨后,阿盛又輕笑低語:“孽緣也是緣,若有幸——” 他話音未落,突然聽到檐廊拐角處傳來些許摩挲聲響,立即閉嘴回頭望去。 “怎的?”李氏也回望了一眼,卻沒瞧見任何端倪。 阿盛笑著回答:“無事,一只貓兒而已。”他眼中卻疑慮重重:方才自己看見的,似乎是一片素色衣角?或者就是白貓? 因換新環境夜里難以入眠出門遛彎的舒冰,恰恰躲過長兄的視線狂奔回房,此時上夜的婢女依舊在熟睡中。 這回她更是直接失眠到天荒地久,小心肝撲通撲通的蹦:后母和繼子啊,他倆這是有情況啊!難怪一開始就覺得他倆年齡更相近,站在一起看著更和諧。 阿爺也真是……心大。就這么讓壯年長子護送嬌妻回家,真的沒問題嗎?那兩人,要被發現了得浸豬籠吧? 若是東窗事發,我這身為女兒的大約也得不了好,而且,李氏說的是什么意思,我和阿益是她被逼無奈生的?舒冰除了語言問題外又添心事一樁。 往后行在路上,李氏每每說是身體不適想要歇會兒時,她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想要阻攔卻又無從開口,只得眼不見心不煩。 ☆、庶姐愁嫁荷葉粥 還沒等妍冰、阿益當真去聽壁角,就見一身著雨過天青色細布衫子的少年從林中快步走來。 他劍眉星目、姿容端正,身如玉樹、步伐沉穩,看著仿佛瀟灑如一英武少俠。 一張正氣臉的少俠出了樟木林走到眾人跟前,劈頭卻是調侃:“想看我笑話?可惜已經講完了吶,要不要我約她出來再演一回?” “別啊,四娘面淺,可經不起你作弄!”妍冰趕緊揮揮手讓榮家大郎打住別鬧,又好奇道,“到底怎么的,給我們講講。” “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套路么,你們能猜不到?”文淵笑著如此反問。 “嘖。”妍冰輕笑了一聲,又好奇道:“當真無情?四娘長得挺好,性子也溫婉,她十五你十六,年歲相當,在家學也算是相處過兩年知根知底……” “嗯,雖說是庶出的,可阿爺去年就升了遂州刺史,這陣子又因軍功得封開國縣伯,倒也相當了。”阿益抬頭仰望文淵,如此補充道。 官宦伯爵府庶出與前途似錦的寒門士子確實相當,即便榮文淵有段大將軍那種很有權勢的資助人,知情者都知道那不過是口頭上說的族叔罷了,當不得真。 阿益蠻喜歡這個榮家大哥的,比家里不怎么與自己搭話的長兄,以及經常橫眉冷眼的四郎都好得多,如果可能還真希望他娶了四娘成一家人。 文衡聽罷卻跳腳給了他倆一人一個爆栗:“開玩笑而已,還當真盤算啊?兩個小孩子知道些什么,你家琰表兄在考中進士之前說親了嗎?待價而沽,懂不?我阿兄考進士那是板上釘釘的,到金榜題名時再遇榜下捉婿,還愁沒有嬌妻美妾?” 文淵看向那只比雙生子大一歲的弟弟無語失笑,而后輕咳一聲道:“行了,惟口出好興戎,婚姻大事豈是兒戲,說話收斂點。” 話雖這么說,可趁著艷陽當空四下無人走動,他斟酌后還是對舒家兄妹直言相告了:“族叔已經著人往我家祖上尋了根,確實有親緣關系,現已正式連宗,待尋到合適時機他便會收我為嗣子,說親之事得聽長輩的。”到那時,肯定是非嫡女不娶,妍潔的身份并不合適。 “嗣子?!”妍冰猛然抬頭看向榮文淵滿目震驚。 當真認一個大宦官做養父這犧牲可大了去了,即便將來封侯拜相也可能被罵作認賊作父的jian佞小人吶!像段大將軍那種可以左右少年君王意見,知內侍省事握有禁軍兵權的——宦官身份基本就算是原罪了,歷史上不被罵的高官內侍可沒幾個。 她望著眼前這心地善良、風光霽月的俊朗少年,忽然覺得心底一陣發酸。吃穿用度都是段家的,能不聽人家的話么?人窮志短便是如此,可若是必須以數典忘祖作為進身階梯,還不如娶了四娘呢,舒家雖無大富貴,但供養出一個進士女婿阿爺肯定舍得。 “當真要這樣?我,我會做點心,我知道很多好吃的方子,可以開店賺錢……”妍冰說到最后聲音漸小,慢慢垂下了頭。 她實在是沒臉繼續講下去,榮家兄弟遭難實質上是因為自己,可主持中饋的阿娘對他們卻一點表示都沒有,李家不要束脩收他倆進家學已算破例,除此再無別的可想。 說起來,他們已經由段大將軍夫婦扶養了足足五年,不可能現在再來說不想與閹宦為伍的話——早干嘛去了? 看到妍冰那溢滿驚訝與痛惜的視線,聽著她的童言稚語,文淵也不禁覺得自己眼眶有些發熱,沒想到自己的不甘與掙扎竟被一個十歲小娘子看得分明。 哪怕個頭不矮姿容也隱約有了閨秀模樣,可畢竟還是個孩子,竟能盤算為自己賺錢,真是……好笑得讓人不得不動容。 “在京城你見過哪家店鋪沒權貴撐腰?”文淵微微仰頭,讓眼中含著的液體莫要滾落,而后底氣十足的笑著提議道,“你若想開鋪子,等我做了京兆尹再開吧,到時讓二郎給你當賬房,保管賺得盆溢缽滿。” “京兆尹?”阿益語帶鄙夷的說,“現在的這任京兆尹狄公可已經四五十歲了!阿冰等不了你這么久。” “我會盡快的,”文淵斬釘截鐵的如此承諾,又借這話頭對妍冰解釋道,“做嗣子是我自己選的路,族叔并沒有多言。他實在是對我們幫助良多,救命之恩無以言報,既然嗣子一事是他的心結,那我自然義不容辭。何況都是榮姓,我家里也還有阿衡在,沒什么大不了的。” 或者說,他想要盡快出人頭地,自然需選擇走捷徑,窮怕了的庶民,哪可能純良如白紙? …… 一番交談之后,妍冰心里很有些發堵。 隨后很是沉默的陪著文淵向外祖父母請了安,待進飯廳歇息用午餐時,她將整碗的清涼蓮子湯灌下去也沒能驅散那種難以名狀的憋悶,雖然明知文淵的選擇并不一定有錯,但總覺得他值得更好的。 “行了,小孩子想那么多作甚?我將來自有好日子過!”文淵瞧著妍冰那很不協調的圓臉幼童憂愁模樣,終于憋不住笑揉了一把她的額發,吩咐道:“把荷葉粥喝了趕緊收拾行李去,我正好陪你們一同回京城。” 因今夏過于炎熱,舒家幾兄妹伴著李思夫婦在其京郊莊子里避暑,住了有一個來月。這廂舒弘陽進封縣伯又恰逢月末老父九十大壽,雙喜臨門,大伯母錢氏便提議宴客大辦一場。 因壽宴辦在舒家老宅,無須李氏費力cao持,她也就沒反對。再者,長子興盛屢試不第也不能關家里憋著不是?還不如趁著熱鬧散散心。 這事兒一定,小輩的自然要趕回去湊趣,包括慣常走得近的榮家兄弟也需去做客。 “說起來大伯母真是錢迷心竅了,阿爺又不在京城居然還用他受封的名義宴客,就是單純壽宴不好嗎?”阿益一面喝粥一面搖頭。 提及這種話題,妍冰總算找到了能比過神童胞兄之處,也拋開了方才的不快。 眼珠一轉便笑道:“當然不好,阿翁早就致仕了知交好友也沒剩幾個還活著的,能有多少親朋來參加壽宴?可阿爺正是受人追捧時,偏偏又不在京城,同僚禮到人不到她還能少置辦幾桌菜,到時還禮卻是阿娘的事兒,白撿的便宜吶。” 話音一落,眾人不由莞爾,紛紛笑她促狹竟打趣伯母,一陣說笑之后,妍冰心情大好,溜達回了自己院子準備指揮婢女拾掇行李。 還沒等進門,卻見一掃灑小婢沖自己擠眉弄眼遞眼色。她頓時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推開寢室門,卻見方才消失了的庶姐竟守在自己屋里默默垂淚! 聽到腳步聲,坐在繡架前的妍潔立刻側顏抬眼望過來,那一雙含著淚珠的眸子,如述如泣、哀怨幽婉,直接把妍冰震得一個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