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舒家一家子再沒了做客的心思,趕緊回家商議稍后的行程安排。 坐在廳室中,舒刺史略作思量便開口道:“阿益你護送大家返京,隨我赴任之事等蜀州安定之后再議。” 這安排是毋庸置疑的,妻子李芳剛有了身子受不得舟車勞頓,哪怕順利抵達蜀地,誰知道戰火會不會波及州府官邸? 阿冰又剛經歷變故,怎好教她再次受驚,何況,回了京城熟悉處想必更有益她迅速恢復記憶與健康。 舒興盛對阿爺的安排并不滿意,他原本是打算游學一年,隨父赴任蜀地做個幕僚,后年再去參加科舉,如今遇到戰事卻偏要返京,白白失了軍功入仕的機會。 然而他卻無可奈何,不可能拋下懷孕的李氏與幼弟妹不顧。 李氏也注意到了阿盛黑沉如墨的面色,一驚之下頭痛癥瞬間沒了,隨即看向夫君滿目擔憂道:“俗話說‘一揚二蜀’,那不是挺繁華的地界嗎?怎的還有蠻夷作亂?” 舒弘陽搖頭嘆道:“蜀州轄晉原、新津、唐興與青城四縣,越過青城往西是金川,往北去是汶川郡,均為蠻夷聚集地,一旦亂起來,歹人挾裹流民四處亂竄,誰會管自己身處哪州哪縣?” “那我還是帶孩子們回京去吧,可不能給你添了亂,”李氏說完又憂心忡忡蹙眉問,“那部曲隊伍是怎么安排的?若是分一半護送我們,那你帶的人手未免太少。” 若是全歸夫君帶走……此處距離京城有十余日的路程,來時也曾路過山地、荒野,阿盛與自己等人豈不是很危險? “娘子,真是對不住了,我此行前途未卜不敢疏忽,只能分幾個得力的給阿盛領著,”舒刺史面帶愧疚之色,又補充道,“段大將軍夫妻也是要進京的,我打算央求他順路捎帶你們,有大將軍關照想來可保無虞。” 這話一出口,阿盛臉色更差,連李氏也是面露遲疑神情。 李氏再三斟酌,終究忍不住開了口:“段大將軍確實為人樂善好施,可他偏偏是天子近寵,若是同路而行,未免太親近了些,不大好吧?” “阿爺口口聲聲稱其大將軍,豈止是親近(簡直為獻媚)。段監軍使的武勛職是歸德將軍吧?距離懷化大將軍還差上一級。”阿盛語露譏諷之意。 對于父親的這安排他很有些不滿,按說定越郡王世子只在前方不遠處,稍微趕趕就能與之同行,那還是外祖家正經姻親呢,何必眼巴巴的非得與段監軍交好? “正是,正是,不若行快些去尋熙世子?阿盛與外家均是讀書人,與段將軍走太近不好。”李氏同樣想到了定越郡王府,連連點頭,就差沒直白說一句,“我父祖皆為清流,怎敢與閹宦豎子為伍?” “你們懂個球!”舒弘陽被妻子、兒子兩雙默契無比的鄙夷眼神所激,壓低了嗓門拍桌怒道,“多少人想巴結他還愁搭不了話——人答不答應還不知道呢。” 舒刺史浸yin官場數十載,身為寒門次子自己以武舉入仕,一步一腳印的官至四品,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可謂既善兵事又懂趨利避害。 他對定越郡王世子很不看好,先郡王本就不被今上所喜,現在這個小的似乎也有些拎不清,恨不得躲遠才是,不可能同意妻兒趕路湊過去。 舒刺史一通話罵得長子不敢抬頭,旁聽的舒冰卻終于恍然大悟:讀書人不愿意對其彎腰屈膝的近寵加監軍,這不就是權勢熏天大宦官的意思么?難怪那男子文質彬彬的一點兒都不像個行軍打仗之人! 正喝著冰鎮酪漿的她驚訝之中岔了氣,頓時嗆咳起來,眾人趕緊拍背又遞水,恰好打斷舒刺史的怒罵,給阿盛解了圍。 談話就此告一段落,再無回圜余地,舒刺史點了人即可啟程,李氏打發了人帶一雙兒女洗漱休息,她自己則與長子興盛指揮奴婢連夜拾掇行裝,準備返京。 這夜月光如洗,中廳庭院內燈燭通明。李氏端坐廊前扇著一柄水墨團扇,看著下方亂哄哄的仆從不由柳眉微蹙。 半晌后,她忽然滿心煩躁的呢喃低語道:“沒想到阿冰她竟能回來。”這話說得很輕,只被站在她身后半步遠的阿盛聽了個分明。 “找回來才省得阿爺總埋怨母親看顧不周。”阿盛同樣也是微微動唇,如此輕聲回答。 “哎,是啊,虧得找回來了,”李氏嘆息著語調卻沒什么波瀾起伏,隨后她又話鋒一轉若有所思道,“有時我卻總在想,若是沒有他倆……我還會不會如此,煎熬?” 舒興盛回了她一個幾乎悄無聲息的笑,背手望月低語呢喃:“若無他倆,你我怎能有緣相識?” “緣分?孽緣罷了。”隨著李氏的一聲輕哼,她手中團扇忽然滑落,咕嚕滾下臺階。 舒興盛立即走下臺階幫李氏拾起扇子,當他轉身邁上石階遞還回扇子時,忽然借著身形衣物的遮掩,在她掌心輕輕一鉤,抬眸四目相對眼波流轉間述說深情無數。 隨后,阿盛又輕笑低語:“孽緣也是緣,若有幸——” 他話音未落,突然聽到檐廊拐角處傳來些許摩挲聲響,立即閉嘴回頭望去。 “怎的?”李氏也回望了一眼,卻沒瞧見任何端倪。 阿盛笑著回答:“無事,一只貓兒而已。”他眼中卻疑慮重重:方才自己看見的,似乎是一片素色衣角?或者就是白貓?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盛妝武步扔的手榴彈!謝謝喵醬扔的溺愛地雷,謝謝小魚扔的倆地雷!謝謝宅女都都扔的地雷!破費了,非常感謝。 ☆、明搶暗奪甘菊冷淘 因換新環境夜里難以入眠出門遛彎的舒冰,恰恰躲過長兄的視線狂奔回房,此時上夜的婢女依舊在熟睡中。 這回她更是直接失眠到天荒地久,小心肝撲通撲通的蹦:后母和繼子啊,他倆這是有情況啊!難怪一開始就覺得他倆年齡更相近,站在一起看著更和諧。 阿爺也真是……心大。就這么讓壯年長子護送嬌妻回家,真的沒問題嗎?那兩人,要被發現了得浸豬籠吧? 若是東窗事發,我這身為女兒的大約也得不了好,而且,李氏說的是什么意思,我和阿益是她被逼無奈生的?舒冰除了語言問題外又添心事一樁。 往后行在路上,李氏每每說是身體不適想要歇會兒時,她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想要阻攔卻又無從開口,只得眼不見心不煩。 之后的十余日,她過上了時而陪伴阿娘,時而被將軍夫人尋去說話逗趣兒的偽兒童生活。這是由段將軍提出的交換條件,若要讓他看顧舒家一行人,就得讓雙生子時時去陪伴自己那喜歡孩子的愛妻。 憑心而論,若不介意段將軍的內宦身份,那他們夫妻當真是為人處世無可挑剔。段將軍面目可親,郡夫人性子溫柔,特別有耐心。 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舒冰覺得郡夫人許是沒有自己子嗣的緣故,特別熱忱,對她的各種關照反倒比李氏更像是稱職母親。 正牌阿娘要么頭疼要么肚腹不舒服,總是病歪歪倚在榻上、車上,不愛搭理兩兄妹,就喜歡使喚阿盛給她跑腿尋醫問藥。 而在郡夫人處舒冰與阿益不但玩得更開心,還學到了器皿、擺設、衣飾等的各種稱謂,以及一些小孩子需要知曉的風俗人情與禮節。 因不斷嘗試辨認各種物品,學稱謂的同時又順便改了口音,短短十日時間,舒冰已能大致說一些長短句,可與阿益一起和將軍夫妻聊聊天。 這日不知怎的,舒冰忽然提到了付三娘與榮家兄弟,說起了那袋讓人過目難忘的璀璨金幣。 “誒,等等。你說那個叫長史的人當著眾人面兒給了一袋金瓜子?”坐在一旁正看著什么書冊的段將軍忽然抬頭看過來,打斷了舒冰的話。 郡夫人則掩唇一笑,提點道:“傻孩子,長史是官職名,不是人名。” “不,重點是那人眾目睽睽贈予孤兒寡母巨款,”段將軍也笑了,卻笑得略帶譏諷,“多大仇啊,竟不怕村里閑漢打劫?” “哎?!”舒冰聞言倏地抬頭渾身一顫,手里拿著的雙陸棋骰子不由骨碌滾落,她卻渾然不覺,只漸漸青白了面色。 眼見舒冰被嚇住,郡夫人葉氏趕緊摟她在懷輕言細語安撫,又斜睨夫君怪他“何苦嚇唬小孩”。 段將軍連聲告罪,隨即又道:“我隨口說說罷了,那金瓜子是郡王府所贈,村民定然不敢明搶。” 總有窮瘋了的人吧,誰還顧得上郡不郡王的啊!舒冰想要把這句話委婉說出,還沒來得及吭聲,就聽阿益在一旁小大人似的嚴肅接話道:“暗奪。” “嗯,不明搶會暗偷!”她立刻跟著阿益點頭。那孩子才是真早慧,有他幫襯舒冰偶爾冒出點不符合年齡的話都不會打眼。 “你倆已經學過對韻了?”段將軍一臉驚訝,隨即不再將他倆看做三歲稚童忽悠,正色道,“財帛動人心不假,但也要看是拿在誰手里,若付三娘等人機靈些立即將之交于村正、族老保管,或者干脆散去些浮財回饋鄉鄰,必能性命無憂。” “若沒有呢?阿爺派去的人似乎沒打聽到這些。”舒冰聽罷依舊面帶憂色。臨出發時,舒弘陽只說是派人尋了尋,聽聞他們已搬家沒住在村里,當初還只當對方去縣城買房置地過好日子去了。 憶起榮家兄弟窮得吃野菜還挖墻洞藏錢,總覺得他們或許不會如大將軍這般灑脫,也只有富貴人才會視錢財如糞土吧?這一晃已經十幾日了,不知是否已經出事? “阿冰莫急,所謂吉人自有天相,聽你所述這付三娘與榮家兄弟均心有善念又為人機敏,定能逢兇化吉。”郡夫人見狀拉了舒冰的手勸著,又扭頭沖段將軍道:“夫君,這就著人去尋他們探個究竟可好?” 這話用來勸真小孩倒也合適,舒冰卻不信什么人善老天爺就一定會關照,依舊紅了眼眶。若干娘他們因自己遭難,那可真是……如今只求這位監軍使當真會排得力部曲去尋人罷。 恰好此刻李氏打發了人來接,舒冰只得和阿益手牽手回了中廳按部就班用了一碗清涼消夏的甘菊冷淘面,隨即消食就寢。 此處已是京郊,去小榕樹村往返一趟快馬加鞭也得大半個月,她此刻急也沒用,看段將軍那模樣,倒像是熱心腸的好人,只盼他當真能派人去尋,并且能順利找到他們。 殊不知待她離去后,郡夫人卻在打趣自己夫君:“為何當真如此好心,竟派了探子去尋人,嚇奴家一跳呢!” “舉手之勞結個善緣罷了,”段將軍抿唇一笑卻被粉拳輕錘,只得直白道,“這兩兄妹模樣頂尖兒,家世過得去,性子不錯人又聰慧,若能順利長大又沒長歪的話,怕不是池中物,這種善緣結了不會吃虧。”他實則是無利不起早的性子,舒冰全然誤會了。 “怕不止如此吧?等他們長大十幾年的功夫,你這線未免放得太長。”郡夫人卻不信,非要他說個清楚。 “嘿,你可真是蠢夠了,他倆是前禮部尚書、書畫名家李思的外孫,國子監李司業家的正經外甥、外甥女吶,內弟明瑞正在人家手下熬著!”段將軍搖頭嘲笑了妻子,又道,“我這身份,無法給你弟弟尋個大儒做其入室弟子,只得另想它法罷了。” 話雖如此,其實他本就對那榮家兄弟有些興趣。 段監軍使名榮軒,其實“榮”才是他原本的姓,因身份緣故愧對列祖列宗而改姓氏為“段”罷了。 同為“榮”姓,對方又是孤兒,當真有緣,若能施以援手對倆兄弟有了救命之恩,再探其品行心性……合適的話,收個嗣子也不錯。 “阿嚏!”被幾人反復念叨的榮家兄弟,如今正縮在某縣城臨街商鋪的二層閣樓上養病。 大的裹著夾袍打噴嚏,小的反復發燒咳嗽,人消瘦得厲害,眼看著就要不好。付三娘則吊著不幸折斷的胳膊,正在給二郎熬湯藥。 為何淪落如此地步,這還得從十幾天前說起…… 正如舒冰與段將軍所料,榮家兄弟與三娘心心念念要買屋去縣城,因此并未將金瓜子全部交給村正保管,而是自留了些許。 若是讓村正把錢全用于全村修繕房屋、孩童念書,其中自然會有榮家兄弟一份,等考中舉人、進士光耀門楣后,何愁不會完璧歸趙。 可惜一開始就做錯了決定,事后也沒了后悔藥可吃。 當日夜里,付三娘家就遇到了村里無賴翻窗闖門偷盜,打跑之后,他們又商量著搬家去縣城,結果路上卻被盯了梢明搶。 大郎仗著自己熟悉山里情況,設了些簡易陷阱,絆索、鐵蒺藜之類的也算稍微抵擋了一陣。 最后不得不短兵相接時,對方三個閑漢早已傷痕累累且精疲力盡,因而孤兒寡母的也有了一拼之力。 期間大郎發狠推了一人滾落山崖,三娘卻被對方打折了手臂,隨后三人在奔逃中滑落山坳,漆黑林里尋不著上去的路,不得不暫作停留。 初夏之時的山林,哪怕白天烈日當空,在夜幕降臨后也會很快便散去暑熱,加之剛下過一陣雷雨,濕衣裹在身上更覺透心涼。 那時,大郎僅僅發冷而已,二郎年幼體弱些,即便被付三娘抱在懷中也早就打起了哆嗦。 三人就這么偎依在一起蜷縮于山坳中,搓手摟肩相互用體熱取暖。 “熬過去就好,等天亮尋了路馬上就能到縣城,好日子還等著我們呢!你倆打起精神來,這會兒可不能睡著。”三娘盡可能用輕松愉悅的語氣說著鼓勵話。 “嗯,會好的!十枚金瓜子夠用很久了。”大郎順著三娘的話往下說著,盡可能不去想被自己推下去那人是死是活。 二郎又忽然提議:“要買大房子。” “嗯,買的,咱們一人一間寬敞臥室,跟村正家一樣還得有各種廳。”三娘趕緊應諾。 “要把meimei找到接回來。”他說話間又哆嗦了一下。 大郎再次伸手摸了二郎額頭,發覺guntang依舊,不由顫了聲答道:“肯定的,要接來,到時你們一起開蒙念書。” “我還沒教她怎么逮蛐蛐兒。”二郎又記起了玩耍的事兒,語調中透著遺憾。 大郎努力擠出笑,故作開朗的回答:“等下回遇到了再教她也不遲。”心道:如果還能有下回的話,前提是能找到meimei,并且你也好好的。 那時他便有了不詳預感,二郎年紀太小,或許抗不過這寒熱之癥。 …… 等去了縣城安頓下來,他們趕緊尋醫問藥,可二郎卻是久治不愈,眨眼就拖了七八天,眼瞅著越發不中用了。 時至今日,大郎真是后悔得無以復加——何必為了錢害得三娘斷了右手再使不得力,弟弟高熱不退,自己或許還背了命債! 同時,他也痛恨著定越郡王世子,那一袋金瓜子簡直猶如穿腸□□,害人不淺。 最恨的卻是自己,人小力薄,既守不住meimei,也護不了弟弟,還拖累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