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榮軒原本可選擇將他探查到的西戎動向上報朝廷或與肖家通氣。 然而為讓京城中自己那一派系的人在皇權更替中掌握先機,他隱瞞了這一事實,選擇暫時孤軍奮戰。 他有時覺得只要能報仇雪恨,哪怕大齊王朝被西戎顛覆也在所不惜。有時卻又忽然會悲天憫人,不希望百姓遭殃出現尸橫遍野白骨累累,十室九空的慘狀。 這種眾人皆醉唯我獨醒,在良知和復仇之欲中掙扎的滋味并不好受。 榮軒看似狀態正常,言行與以往并無不同。 然而錦繡畢竟心思細膩又是他枕邊人,沒多久她就發現自己的榮哥哥情緒不佳、衣帶漸寬,嘴里腮幫處甚至長了一粒泛白潰爛的惡瘡。 因疼痛不思飲食這便是對吃貨最大的懲罰,如此一來本就心情不好的榮軒眼中更是充滿了郁色。 “這幾日吃清淡點吧,”錦繡捧著榮軒的臉輕撫,又心疼著埋怨道,“還勸我莫心急,那你這又是何苦?打仗的事兒急有何用?一步步慢慢來罷。” “晚間吃槐葉淘,即將入秋,再不吃嫩葉都沒了。”榮軒望著窗外的槐樹如此吩咐。 他沒正面回答錦繡的話,能說什么呢?他自己倒不在乎戰亂,唯恐妻子吃苦。若本地淪陷,像她這般絕色女子有機會能干干凈凈的死都算是幸事。 錦繡絲毫不知夫君心中百轉千回的盤算,見他有胃口點餐,立即高高興興命人去摘槐樹嫩芽,搗汁和面,揉搓出韌勁兒做成細面條。 黃昏時,她親自去了廚下,將面煮至斷生又放入井水浸泡放涼,撈出控水后在冷面上澆拌以爽口醬料,如此呈上青翠欲滴的一碗槐葉淘。 入夜,榮軒敞衣坐在后院池塘邊納涼,于星空下嚼著清香撲面的槐葉冷面,感受著那“經齒冷于雪”的極致美味,頓覺心情好了很多。 是啊,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來,只求狼煙起時他能護住家眷妻小。 ☆、老夫少妻安神酸棗仁粥 也不知是當真舍不得三位古道熱腸的半路家人,亦或借機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以及rou身,舒冰就這么蜷在馬車中傻子似的失控痛哭了一場。 好在她如今目測年齡僅五歲不到,小姑娘哭哭啼啼倒也不顯突兀。 待舒冰回神時,馬車已經不知往何處行駛了很長一段路,眨眼就從午后蹦到了黃昏時。 一左一右隨侍兩旁的婢女早已勸她莫哭勸得口干舌燥,浸濕淚水的帕子都不知反復擰了多少次,見舒冰止了哭差點喜道一聲“阿彌陀佛”。 同車的世子乳母龐氏見狀也暗暗松了一口氣。 自己等人是奉命做善事,誰知這小娘子不僅忘了家人,還是如此倔犟心性,若任她一直哭下去氣暈了抬去見舒刺史,豈不是反倒要結仇? 想到此處她便有些埋怨長史做事莽撞蠻橫,把那三人一并帶去見舒刺史也不費事,待不待見幾位恩人又不歸定越王府管,何苦弄得如此難看? 世子偏偏還對他信任有加,哼,老匹夫!乳母龐氏想起自己那剛做了大管事的夫君被長史處處壓制就滿腹牢sao。 轉瞬心思一轉,她立即上前半摟了舒冰為她拭淚,嘴里柔聲細語道:“可憐見的,眼都腫了!趕明兒見了你阿爹阿娘央他們把那兩兄弟一起接家里去便是了,何苦哭成這樣?” “啊?”舒冰在抽抽噎噎中一臉驚訝的看向胖婦人,無聲指責:還能這樣?那為什么方才你們要硬擄走我?! 對方心中一樂,露出難以啟齒的模樣,吞吞吐吐嘆息道:“長史他是進士又做了流內官,想來自恃身份不屑為商婦幼童著想罷,畢竟用錢打發了更便利不是?長史做的決定老身也沒法子反對,小娘子若要照拂那孤兒寡母,可與家人多說說他們好話(長史壞話),定能心想事成(我或許能出口惡氣)。” 缺乏宅斗經驗的舒冰完全沒聽出龐嬤嬤的弦外之音,她只在默默琢磨胖婦人和倆婢女的口音。 她們說話與付三娘等人并不相同,仿佛入音較多更軟糯一些。舒冰頓覺郁悶——好不容易學了個五六分像不用裝啞巴,轉頭居然又換了一種“外語”。 她沒法解釋自己為何十余日就換了口音,也壓根兒不知自己便宜爹娘籍貫何處,反正不論哪種方言她都講不好,干脆只擺出一副心情抑郁不想開口的模樣隨便糊弄過去。 片刻之后,車馬便已到了一處縣城外的驛館,舒冰由婢女抱著下了地,抬頭只見橙紅晚霞中映照著一寬敞院落,入門即見朱樓、闊廳、綠樹成蔭,村正家的屋子與之一比頓覺小家子氣。 先行一步的婢女已經打掃好了屋榻,將舒冰迎入熏了清香的室內之后,幾人便輕手輕腳服侍她出恭、洗手、擦臉。因年齡尚幼從頭至尾都無須她自己動手,因而并沒有鬧什么“把凈手澡豆當美食”之類的笑話。 少頃,又有婢女呈上早已熬得nongnong的安神酸棗仁,軟糯微酸的棗仁噴香撲鼻,舒冰頓覺饑腸轆轆,囫圇咽下后又泡了一個花瓣浴,沒過多久就倒床睡去。 也不怪她沒心沒肺,實在是幼童身體不堪舟車勞頓,加之哭太久更是疲倦得厲害,哪怕心頭很是掛念付三娘等人也依舊抵抗不了睡魔侵襲,待一覺睡醒已是大天亮時。 草草用過朝食后,舒冰在世子家仆護送下再次踏上行程。 馬車晃晃悠悠有些顛簸,坐著遠不及汽車舒坦,加之臨近正午,據說已經快到下一處驛站,舒冰面色漸漸凝重。刺史,約莫等于省長或是市長,當真也是貴人。 她其實膽兒并不大,普通小老百姓而已,昨日才見識了郡王家仆的仗勢欺人,今日又得去見連郡王世子都得給點面子的“舒刺史”,心中難免忐忑。 舒冰唯恐自己見著刺史老爹會露怯出岔子,更怕會被看出端倪當鬼上身給火燒活埋的處理了。 正當舒冰胡思亂想之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她順著奴婢挑開的布簾望出去,只見寬闊官道旁炎炎烈日下,聳立著一巍峨建筑,高墻門樓、青磚黛瓦、重檐騰飛,比之昨日所宿驛館更顯雄偉氣勢。 在這驛館之前,站著一位濃眉大眼小胡須微翹的高壯青年,他身穿淺栗色纏枝暗紋的圓領窄袖綢衣,身形模樣介于玉樹臨風與虎背熊腰之間,手中牽著一名紅衣黃褲年畫娃娃似的男童。 一見著那男童舒冰雙眼就愣直了再也沒法挪開,此時此刻她終于明白胖婦人昨日所說的“一模一樣”究竟是什么意思。 這男童長得極好,彎眉、杏眼、櫻桃嘴,唇紅齒白,發濃黑。除了比自己胖一圈兒之外,五官高矮均神似。 不消說,兩人不僅是兄妹或姐弟,還一定是雙生子。 或許正是因為血脈極其相近的緣故,一見著這男童舒冰忽然就察覺到了自己心中意欲噴涌而出的澎湃情感。 不等婢女搭好腳凳,舒冰便從馬車一蹦而下,急走兩步與飛撲過來的男童緊緊相擁。 在碰觸到對方溫熱的身體,傾聽到他歡悅的心跳聲時,舒冰已然接收到了前任殘留的情感與期望。 她想要與孿生兄長一輩子快快樂樂不分離,想要他順利長大成人,光耀門楣。 作為一名省長或市長家的閨女兒,這要求并不過份,前提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可惜前者已經無法實現,只能由舒冰代勞,后者,她暗暗發誓會竭盡所能達成小姑娘的期望,以還她借用rou身的恩情。 “好了好了,阿益別摟太緊,當心勒住阿冰。”小胡須男青年和龐氏夫婦寒暄一陣后,又走到倆孩童跟前柔聲開了口。 說完他便牽起男童,又拖上連體嬰似的舒冰往驛站內走去,同時還感慨道:“謝天謝地阿冰你總算被找了回來,家里人都嚇壞了!我本想去遠些來迎你,可阿爺不許,怕我也一并走丟,只好守在門口。你阿娘先頭哭得跟淚人似的,她本就有了身子不能大悲動怒,差點不好,萬幸啊。說起來,阿爺這赴任路上耽誤十余日也不知會不會逾期,唉。” 這一席話讓舒冰聽得心里直犯嘀咕,當年語文高考沒及格也不知是不是有會錯意,這便宜爹似乎并不是在歡欣慶幸自己被尋到,而是在嫌棄她走丟惹麻煩? 聽了這話阿益也是眉頭一皺,卻沒搭話,只拉緊了舒冰與她一同進入廳室。 脫鞋入了堂屋,舒冰抬眼便看見一眼淚婆娑的美貌婦人正屈膝斜倚在榻上,一面抹淚一面沖自己招手,嘴里絮絮叨叨道:“乖孩兒,可苦了你了!瞧瞧竟瘦成這樣,快過來給阿娘仔細瞅瞅。” 美婦人身邊則站了一位當真虎背熊腰,身形很是壯碩的,花白頭發老大爺,此人也是紅了眼眶看向舒冰,甚至還略略張開雙臂,像是在等她飛撲進自己懷抱。 舒冰有些遲疑,拿不準自己首先應該撲向誰。按說小孩子受了委屈都會找mama,可潛意識里卻又隱約覺得白發爺爺更親切。 正當她猶豫不決時,卻聽胞兄軟糯糯滿腔疑惑的開了口:“阿爺,阿兄說meimei害你耽誤了赴任的時辰,是真的嗎?” 哈?!告黑狀?呃,年輕那位小胡子不是爹是兄長啊?!那豈不是說,“阿爺”是指父親?哎喲,差點喊錯。 震驚中的舒冰看向美婦人和白發爹,忽然想起了某著名詩句:一樹梨花壓海棠!老夫少妻壯年兒子加走丟幼女,這一家子結構真奇怪,想必自己未來的日子會很精彩。 在阿益告黑狀之后,長子立即被呵斥,說是時間還充裕得很。 舒冰隨即由爹娘抱著安撫了好一陣,仔細分辨,她發覺這一家子人的口音都與郡王世子仆從類似,想必是上層人士中流行的“高雅通用語”。然而她不會!只得繼續佯裝受了驚嚇不愿言語的瑟縮狀。 “我cao她娘的!你怎么就選了這么個jian邪婆娘做阿冰他們的乳母?”性子火爆的舒刺史見狀怒不可遏,轉頭就沖自己懷孕臥床的妻子吼了過去。 李氏頓時攥緊手絹慘白了臉,抹著眼角自責道:“是啊,都是奴家的錯,本該選個舒家的家生子便什么事兒都不會發生,可偏偏那時候魔怔了。” 舒刺史聞言心頭忽的“咯噔”一蹦。 作者有話要說: 睏,伐開心,求花花?w?。 酸棗仁粥 【原料】酸棗仁末15克 粳米100克 【制作】先以粳米煮粥,臨熟,下酸棗仁末再煮。 【用法】空腹食用。 【功效】寧心安神。適用于心悸、失眠、多夢、心煩。 ☆、蜀亂夜奔冰鎮酪漿 其實那禍害了人的乳母其實是刺史前任妻子所選,并且,雖不是舒家的家生子卻是李家的,出這事兒之前他自己旁觀著也未能察覺出不妥當處,實在是怨不上無辜的李芳。 見著妻子默默催淚,舒刺史不知該怎樣寬慰才好,只得生硬轉了話題道:“哎,這都午時了阿冰該餓了吧?走走,用飯去。” “夫君所說有理,瘦了這么多正該補補,不想說話就不說吧,沒關系不著急啊,”借著舒刺史那句話李氏也下了臺階,輕輕撫著舒冰額發柔聲道,“先梳洗一下,看你穿得這寒磣樣子真叫人心酸。” 主母一揮手,隨即便有婢女給舒冰換上了石榴紅繡穿花彩蝶的華麗裙子,配著鵝黃的短襦,頭上一左一右梳了兩個小揪揪,扎上黃紅相間的長絲帶,既喜慶又富貴。 用飯之后舒刺史讓婢女引舒冰去午睡,說是休整之后隔日再出發,阿益死活不讓meimei離開她視線,兩人就著素白半臂汗衫,同處一屋于竹榻上打了個盹兒。 待午后起身見著爺娘,舒冰發現他倆著裝更是隆重。李氏穿著茜紅繡銀團花細褶長裙,高聳發髻插著雙色牡丹、金步搖,眉心還貼了鵝黃花鈿,舒刺史則戴了幞頭、腰系金絲嵌珠革帶。 舒刺史略作打量見一雙兒女裝著也過得去,隨即點頭道:“你倆一并隨我去上廳拜見段大將軍吧。” 這位大將軍是舒刺史前日在驛館偶然相識,走投無路正焦躁中的他厚顏向對方借了部曲武士找尋失蹤幼女,如今舒冰已平安歸家,哪怕對方沒能幫上忙也得去致謝一番。 上廳是位于驛館東側的一處住宿院落,舒冰踏入此處只見花草郁郁蔥蔥、檐廊雕梁畫棟,顯然規格更高,難怪稱之為“上”。 待入了廳室,舒冰抬眼便見前方有一男子正笑著起身相迎,他約莫三十五六歲,著白色薄汗衫,外罩半透明的竹葉綠輕紗交領單衣,白面無須,眉目俊朗而親切仿佛文人雅士,一點兒都不像個大將軍。 舒刺史因他一迎連連口稱“惶恐”,可見主家定然財勢逼人。少頃,舒冰嘴里一苦,再沒了揣測這些細枝末節的心情。 前方高能,四歲小姑娘應該怎樣向尊長行禮?!在村里沒人教,先前見親人也沒顧得上正式見禮,如今眼瞅著就要露餡兒。 阿爺的彎腰長揖肯定不對,那么是應該學阿娘屈膝扣手道萬福,還是學阿益跪地直腰拱手又叩首? 舒冰差點急出冷汗,只得硬著頭皮撲騰跪下跟以前拜佛似的囫圇叩拜了一下。一套動作還沒做完舒冰就聽見了李氏的抽氣聲,顯然是弄錯了動作,她只得訕訕起身垂頭縮到一旁去。 李氏恨鐵不成鋼似的瞪了舒冰一眼,心里很是煩躁。 四歲小娘子走丟一陣雖不至于牽扯上貞潔之類風評,可畢竟不是好事兒,如今還前塵舊事盡數忘卻出門就跟村姑似的,簡直丟人現眼,只盼今日這事兒萬萬別被傳了閑話,得空再好好教教她。 “這這,這真是失禮了!小女走失后似乎受了驚現下還有些迷糊,望大將軍莫怪。”舒刺史立即躬身代女致歉。 “無妨。”對方大度的笑著擺手,又輕言細語道:“令愛尚年幼,慢慢再學一次也不打緊。”說完還示意自己婢女給舒冰做了一次女子肅拜禮示范。直窘得她臉頰發燙,暗恨看別人穿越好輕松自己卻一步一個坑。 稍后,眾人終于得以就坐寒暄。 舒刺史與李氏反復致謝,又說明日即將啟程后,那位段大將軍隨即拋出一句緊要話來:“某今日得了一消息恰好與刺史息息相關,正欲尋你來告知一二,這倒巧了。” 舒刺史心知對方消息靈通,也絕非無的放矢之人,立刻肅穆道:“愿聞其詳。” “蜀地邊遠處蠻夷作亂又起了烽火,約莫與定越郡王駕薨有關,想來舒刺史須日夜兼程趕過去罷。”段大將軍輕描淡寫一句話,卻像石子落入鏡湖,激起漣漪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