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這……是景哥哥為我準備的?” 陸平點頭:“沒錯,三天前三更時,小侯爺帶著大家截了州府往這邊運炭的船,用石頭塊把船艙底下的炭給換了?!?/br> 三天前,那不正是征募軍餉宴的前一天,正是那天一早沈金山突然發難,以黑炭為要挾逼迫蠶農改了契約。 那天沈金山逼迫上門,而景哥哥卻不見蹤影。先前想起此事,她還以為是景哥哥為了不得罪沈家,故意避而不見。沒想到他離開的時候,卻是做了這件事。 ☆、第80章 這丫頭……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站在碼頭上,看著阿瑤彎腰,裹在火狐皮大氅里的脊背透過圍欄露出來,像極了毛茸茸的團子。 鑒湖上有風吹來,火紅色絨毛隨風擺動,一根根輕輕撓在他心上。剛剛升起的那點怒氣轉瞬間平復,陸景淵只余滿心柔軟。 似乎這丫頭越來越活潑了,與他前世記憶中那個面對山匪時故作鎮定、京郊四合院貧寒日子中堅強的傻丫頭完全不同。當時她雖然也在笑,但看似歡愉的笑容下總隱藏著些沉重的東西。而現在她的笑容,則好像是擺脫掉所有重擔,完全無拘無束、發自內心的笑容。 擺脫所有重擔? 據他所知,這些年胡家生意一直經營良好。身為胡家獨女,她更是萬千寵愛于一身,可以說從小到大沒經歷任何波折。這樣長起來的姑娘,能有什么憂愁? 征募軍餉宴上的猜測再次升騰,正好他看到迎面走來的青霜。 因為路上臨時派出兩名護院去送宋欽文,一道跟來碼頭的人手有些不夠,到這后青霜便跟著去替自家姑娘問下具體情況。一來一回耽誤了點功夫,等她終于問明白急匆匆趕過來時,就看到小侯爺站在船邊。 對于小侯爺她有種天然的敬畏,加之昨日一早剛在姑娘面前坦白,順帶還說了他不少壞話,這會看到本人,青霜下意識地打哆嗦。 恩? 陸景淵何其敏銳,瞬間察覺到她的不對。 他本來就不是什么能忍的性子,心有疑惑就會想方設法弄明白。之所以昨日沒有當場弄明白,是因為手頭有正事。一天一夜下來,山谷被占、運炭的船也成功抵達鑒湖碼頭,所有事解決得差不多,他終于能騰出手來。 雖然剛來青城時他就往胡家后院派了暗衛,可跟他來的人手都是血氣方剛的漢子,就算他們有本事潛入那丫頭閨房偷聽,他也第一個不答應。當然這種心思他沒有明說,只是以胡家防衛嚴密,為保任務萬無一失為由,命暗衛不要離太近。 這樣一來他們能離那丫頭遠些,也不妨礙他得知那丫頭消息,可離太遠有些瑣碎的事注定看不到聽不清。重生之事何等重大,就算那丫頭再傻也知道藏著掖著,平常不會輕易表現出來。若是他想確定,最好問她身邊的人,而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就是眼前這位貼身大丫鬟。 本來還打算詐一詐她,沒想到她自己先露出馬腳。 “書院之事,你告訴她了?”陸景淵面色陰寒。 他與青霜唯一一次接觸便是在書院,命她將肚兜塞到宋欽文書里那次。那時他的本欲借此事告知那丫頭兩人間私情,讓她看清宋欽文真面目,別再像上輩子般一顆心傻乎乎地陷下去。當然如果能順便讓兩人出點丑,幫那丫頭出口氣,他也是樂見其成。 可這兩種目的,前一種動機不純,至于后面那種——皇帝舅舅曾教過他,不能對女人太好,不然他們會恃寵而驕。他舍不得對那丫頭不好,但又怕她真騎到他頭上,思來想去終于讓他找到種法子,有些事偷偷摸摸去做,絕不讓她知道是他做的,這樣她愿望達成,既能高興又不會太過驕縱??偠灾?,無論出于何種目的,他都不能說。 所以她才那樣囑咐青霜,剛才看到她心虛的表情,他瞬間想明白過來。 小侯爺果然知道了! 腳下一軟,青霜趕緊跪在地上:“侯爺,奴婢實在不想欺瞞我家姑娘?!?/br> “所以你便不顧本候命令?別忘了青玉如今還在沈家,沈墨慈犯了大錯……” 一邊是jiejie,另一邊是姑娘,青霜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咬咬牙,她挺直身子,決絕道:“奴婢實在不忍心看侯爺欺瞞姑娘,奴婢一人做事一人當,任憑侯爺處置,只希望您高抬貴手,不要為難姑娘和jiejie?!?/br> “高抬貴手?” 重復著這四個字,陸景淵心中卻咂摸著她第一句話。欺瞞?怪不得那丫頭會誤會他! 想到這他看向青霜的表情越發冰冷,若不是還有事要用到她,現在他把她扔鑒湖里去。想到這陸景淵強行耐下心來。 “也不是不可以,甚至本候能把你jiejie一道救出來,只是這得看本候心情。說說看,你當日都說了些什么,一字不落地說出來?!?/br> 這……說了小侯爺豈不是更生氣。若有實質的殺氣襲來,青霜知道她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當即把昨日一早對話全都說個遍。 “其實這事奴婢本來想爛在肚子里,只是這一個月來,奴婢眼瞅著姑娘越來越上進。” 陸景淵敏銳地抓到她話中重點,“越來越上進?怎么個上進法?” 她就知道小侯爺沒安好心!也對,誰不愛銀子?雖然這世道鄙視商戶,可如宋家表哥那樣清高的讀書人,還不是吃胡家的穿胡家的。指望著姑娘不上進,染指胡家家財,她偏偏不讓他如愿! 當即她把阿瑤處置奶娘,主動要求入書院,入書院前準備百味齋糕點,以及這些時日讀書、認布料,接觸賬冊的種種努力一五一十地說出來。為了盡可能打消他念頭,原本八分的事她硬生生說成十分,活活把阿瑤說成那頭懸梁錐刺股的苦學之輩。 最后她還欣慰地強調,“我家姑娘如此用功,過不了多久老爺就能退下來享享清福?!?/br> 似乎覺得強調還不夠,她朝陸景淵求證道:“小侯爺是我家姑娘同門師兄,看到我家姑娘日后把胡家發揚光大,定會替她高興,是不是?” 也不怪青霜想歪了,她是土生土長的青城人,從小沒少聽胡家傳聞。作為青城首富,且家中只有一個姑娘,胡家自然成了市井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阿瑤小時還好,可隨著她日漸長大,胡九齡年近五旬眼見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孩子,關于胡家財產的傳言就再也沒消停過。不少人都在背后議論,胡家庫房里那金山銀山,最后悔便宜了誰。 從小聽著這股論調長大,她很難不受影響。若自家姑娘是個性子強的還好,偏偏還那般善良,她這做丫鬟的不得不多替主子打算。 抬頭,看著對面小侯爺震驚的神色,青霜越發肯定自己猜測。姑娘救過她性命,所以她一定要替姑娘擋住這些宵小之輩。 陸景淵的確是沉浸在了震驚中。 一個被嬌養長大、無憂無慮的閨閣姑娘,突然一反常態地上進。如果這點可以說是心血來潮的話,那后面那些事呢?在墨大儒講學前夕突然進書院,且先用糕點給沈墨慈個下馬威。 不僅是青霜說得,他還想起了許多從前忽略的細節。比如在東山上那次,當他說出沈墨慈在后山面見空海大師時,本以為當時她神色中的急切是因為嫉妒,因為沈墨慈與宋欽文間的關系而嫉妒。可當時見面后,她并沒有針對沈墨慈,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墨大儒。會不會從一開始,她就是想自己拜墨大儒為師? 還有上次,楊氏母女歸還首飾時,當時正值她誣陷沈墨慈傳言散播開。當時他以為她是因為嫉妒,才想給宋家一點小小的教訓。可那事明擺著是她厭惡了宋家。 最近一次當宋欽文出城時,胡家也派人跟上去。聽到暗衛來報,他下意識地覺得那丫頭在暗中派人保護宋欽文,沒等暗衛說完便將人趕了出去??涩F在仔細想想,倘若真想保護自可去求潘知州恢復其生員資格,即便不做這些,最起碼也能出面把他勸回來,絕不可能看著他再次跟沈墨慈糾纏在一處。 直到如今真相大白,陸景淵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前世親眼目睹那丫頭對她表哥有多好,不惜變賣祖宅供宋欽文赴京科考不說,在半路被截一貧如洗后,更是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變成了圍著鍋臺轉的村婦。十只手指頭都凍成紅蘿卜了,為了不影響宋欽文心情,臉上還始終掛著笑。最后甚至為家計,典當了爹娘留給的最后念想——那件火狐皮大氅。 這等深情厚誼,讓他如何能掉以輕心。 有了前世這些事做影響,他下意識地覺得那丫頭喜歡他表哥。即便是面露厭惡地當場責罵,他也只當她因為吃醋在耍小性子。反正無論她做什么事,他都下意識地曲解成她愛之深責之切,進而醋海生波氣悶不已。 當然中間他也曾有過懷疑,會不會是那丫頭發現了什么,或者她壓根不喜歡宋欽文??蛇@些猜測很快被他否認,那可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表兄妹,感情再深厚不過。 他想過很多次,想到了無數可能,卻唯獨沒有想到,那丫頭也是重生的。 因為知道前世的一切,所以她才會有所防備,所以她才會努力上進。 她不喜歡宋欽文! 再也沒有比這還要好的消息,腦中不斷重復著這句話,陸景淵唇畔笑容越來越大。 小侯爺這是怎么了?見慣了他寒冬臘月冰凍三尺的臉,如今乍看這般春回大地春暖花開,驚訝之下青霜戒備之心更盛。 “侯爺,您會高興吧?” “高興!當然高興!” 喜上眉梢,陸景淵覺得他前后兩世從沒有這么高興過。 ☆、第81章 在碼頭上陸景淵開始醒悟的同時,碼頭邊停泊的黑漆漆的船中,跟隨陸平下了船艙的阿瑤也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這艘船雖然從外面看起來不打眼,但里面卻別有洞天。船艙吃□□,整個艙中除去船夫劃槳所在之處外,其它地方沒有絲毫阻隔,完全是個開闊的空間。而此刻這個四四方方、略顯幽暗的空間內,堆滿了一塊塊散發著油光的黑炭。 “這么多?” 自打沈金山以黑炭要挾,讓原本與胡家簽好契書的蠶農無奈毀約后,阿瑤就對此事格外重視。 名義上她是墨夫人的徒弟,而墨夫人精通術數,墨大儒教她課時也對此有所涉獵,阿瑤曾就此事專門請教過。翻出胡家歷年生絲卷宗,師徒二人就此入手,算出了渡過這場倒春寒大致要用的黑炭數目。 當時阿瑤本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算,結果算出來后,她發現以沈家停泊在碼頭的那艘船,就算全部裝滿也不可能度過這場倒春寒。驚喜之下她將此消息告訴阿爹,結果卻被潑了一盆冷水。阿爹嘆息著告訴她,沈家現在控制的不是那一艘運煤船,而是整個州府的運煤路線。 當時她不解,還問過可不可以找潘知州幫忙。阿爹這才詳細跟她解釋了知州與同知間的不同,潘知州名義上是本州最高長官,可具體水路卻是歸下面的吳同知管。官再大,縣官不如現管。 解釋完后阿爹叫她不要擔心,說他自有法子彌補損失??砂巺s還是想到了其它地方,前世阿爹死在路上,跟他一道出去的胡家人甚至一個都沒回來。按理說這么大的案子,應該很容易就找到蛛絲馬跡,可她報官后卻久久沒有動靜。 本州水路發達,吳同知掌管水路,且他又恰巧與沈家交好,這其中會不會有什么關系…… 從剛重生起她阿瑤便有個疑惑,沈墨慈不過是比她大個一兩歲的姑娘,能耐再大也不可能突破阿爹身邊層層防守將其殺害,即便加上沈家,也不可能胡家商隊沒一個人活著回來,這其中定是另有玄機。重來一次,她早已不是前世十三歲時那個天真的姑娘,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但她心下已經有了譜。 而通過阿爹偶然間的話,她覺得自己仿佛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或許前世阿爹的死、胡家的敗落,比她想象中還要復雜。 這些念頭在她心底升騰,然后就再也壓不下去。不過這次她并沒有像剛重生時那般慌亂,一口吃不出個胖子,有些事總得慢慢來。 將這些念頭擱在心底,看著眼前的黑炭,阿瑤止不住心中興奮。 “有了這些黑炭,這場倒春寒就能熬過去了?!?/br> 看著她彎起的眼,陸平聲音也變得柔和:“侯爺也這樣說過?!?/br> “景哥哥?” 陸平點頭,雖然因阿瑤能準確認出他那張過分平庸的臉,他對其頗有好感,可他心中最佩服的還是自家文韜武略樣樣出類拔萃的侯爺。 在他被小侯爺派到胡家姑娘身邊做暗衛后,空海大師曾暗中點撥過他,要多多在胡家姑娘耳邊,幫小侯爺美言幾句。 大師說話那當口他有些不明白,過后又仔細想了想。小侯爺都把他這個最得力的暗衛派到胡家姑娘身邊,意思簡直再明顯不過。而胡家姑娘呢?雖然長相不算美艷絕倫,可勝在眉眼討喜;論才學也不如京中那些官宦人家的姑娘,可她心思單純沒那么多算計;最重要的是,她性格平易近人,相處起來很舒服。 總而言之陸平覺得胡家姑娘很不錯。 跟在小侯爺身邊十年,他自問也算了解侯爺性格。京中那些達官顯貴喜歡聯姻,強強聯合讓彼此關系更加穩固,進而在朝堂上守望相助,這也是一種維持利益的方式??尚『顮斒裁闯錾恚坑杏H舅舅在后面當靠山,他需要這種點綴? 撇開出身不說,以小侯爺性子,向來對看不順眼的人不屑一顧。真讓他娶一位不熟悉的高門貴女做助力,不用別人,他自己先得把喜堂頂子給掀了。 這樣想著他也回過味來,自幼帶大侯爺,空海大師多了解他脾氣,肯定也想到了這點。明顯小侯爺看胡家姑娘順眼,而胡家姑娘本身又是個不錯的姑娘,所以干脆把兩人撮合在一塊。左右他看胡家姑娘順眼,自然對此事樂見其成。 當即他便從最開始說起,把小侯爺如何找到州府放炭的地方,然后又是怎么打通內部關節,神不知鬼不覺把石頭摻進炭里,最后又是如何在征募軍餉宴如此忙碌的時刻抽出功夫調來船只,親自監督此事,整個過程說得清清楚楚。 不同于青霜,陸平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暗衛,什么事能說什么事不能說他都清楚。即便他很想把從東山初見起,不對,是從剛來青城開始奉命監督起,小侯爺所費的那些心思一股腦全都說出來,可最終他還是忍住了。 可即便不說那些,只有眼前的黑炭之事,對阿瑤來說也最夠了。 真實的行動永遠比甜言蜜語更能打動人,聽到景哥哥那般辛苦,征募軍餉宴前趕往州府,親自易容混進看守黑炭的府兵中弄清形勢,又在碼頭裝船時趁著月黑風高,迷倒沈家船上所有人,然后用高超的輕功將石頭與黑炭調包。 “搬那么多炭,他胳膊得多酸啊?!?/br> 陸平臉色一僵,為了突出小侯爺的神勇,他適當地夸大了些。但現在……好像是吹牛吹過了。 “還好,侯爺武藝高強。”話已說出,就沒有再收回的道理。雖然實際情況是小侯爺偽造了一艘相似的船,神不知鬼不覺把兩艘船對調,然后把頂上一層炭搬到那艘船的石頭塊上。不管搬多搬少,侯爺總歸是搬了,他也不算說謊。 “武藝再高強也會累啊,景哥哥又不是鐵打的?!?/br> 看著面前的黑炭,阿瑤陷入了nongnong的愧疚中。 “胡家缺不了極品生絲,完不成進貢任務那可是殺頭的大罪。雖然阿爹與沈金山有協議,但沈家那等小人,誰又保證到時會不會出爾反爾。掌握住黑炭,把生絲契書奪過來,才是最穩妥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