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沿著晉江兩岸,州府派來的儀仗隊以御賜金牌令箭開路,連聲報著本輪募捐數額。 “胡家捐紋銀一百五十萬兩……” 江岸浣洗衣裳的村婦安靜下來,扭頭看向旁邊鄰居:“剛我怎么說來著?胡老爺不可能是這樣的人!不說別的,前幾年晉江淤得不行,清理河道那么多銀子,胡家可整整出了一半。” 在她邊上,剛才碎嘴的鄰家婦人臉上有些火辣,低聲道:“這半晌不見胡家有動靜,我這不……” “連青城的事胡家都管了,如今朝廷派下來欽差,如此大的事胡老爺能不出銀子?剛我就說后面肯定得出個大的,果然,一下子一百五十萬兩。我們家他們爺倆在胡家鋪子做事,胡家每月工錢還算給得寬裕的,一個月也就給五兩,爺倆加起來才十兩。一個月十兩,一年也就一百二十兩,整整一百五十萬,這得多少年。” 邊念叨著,婦人邊擼袖子掰起了手指頭,數了半天把自己給數迷糊了。 “反正幾百輩子都賺不了來……” 鄰家婦人將頭低得更低:“我真就是隨口那么一說。” “我還不知道你,就是嘴快,其實也沒多少壞心。但是你想,能養出那么好的姑娘,胡家肯定差到哪兒去?” 遠親不如近鄰,街坊鄰居多年,兩家早已親如一家,這會浣衣婦人說話難免直白些。 鄰家婦人當然也知道她脾氣,即便這會話重了點,也沒往心里去,而是點頭承認:“其實前兩次誤會胡家姑娘,我這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被你這么一說,我算是想過來了:胡家人還真不錯,以后遇到他們的事,我得多想想。” “你能想明白就好。”浣衣婦人端起木盆,看看天上日頭:“昨天發工錢,小武買了條大鯉魚回來,剛我燉鍋里了,晌午過來一塊喝魚湯?” 鄰里兩婦人一同起身,親密地向家中走去。 而在青城大街小巷,類似這樣的對話還有很多。雖然不少人笑話孫家等人家只捐五十兩,笑掉大牙,但這會更多人則是關注著胡家所捐一百五十萬兩。消息剛傳出來時,不少人還會搶白剛才說胡家的人兩句。可鄉里鄉親這么多年,又沒什么深仇大恨,誰又會為這事爭個臉紅脖子粗,開玩笑說兩句后也就算了。 即便是兩句玩笑話,也足夠那些誣陷胡家的市井百姓羞愧,進而反思。前兩年沈家姑娘又是施粥、又是賣便宜布,還定期看望慈幼局的孤兒,有她在沈家也是風頭正盛,完全把不顯山不露水的胡家給比了下去。所以前面出那么多傳言時,他們下意識地相信沈家。 然而隨著拜師儀式上沈家姑娘的真面目被戳穿,真相大白。明明什么事都清楚了,為什么他們還要去說胡家不好? “胡家捐紋銀一百五十萬兩”,府兵高亢的聲音傳來,字字句句打在心頭,讓他們越發羞愧難當。同時這事也成功在他們心底留下印記,以后每次胡家出事時,他們都下意識地想:上次、上上次以及上上上次好像胡家都是被冤枉的,這次會不會是又有人在后面搗鬼? 忍住,不能再做別人手里的槍。 當然后面這點,這會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連本人都沒意識到的事,卻有一個人意識到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深諳人心的沈墨慈。 昨夜“買通”獄卒要來紙筆后,她連夜寫了兩封信。第一封送去東山別院給平王。她早已摸頭平王性格,信中先傾吐一番仰慕之情,然后再將昨日宴會失敗的所有理由歸結為沈金山“不小心泄露行蹤”,而后再說明即便如此她仍有法子助平王取得足夠銀子,最后則是隱隱點出,如今小侯爺占據絕對上風,這是他們最后的機會。 平王本就志大才疏,昨晚宴會突然殺出個小侯爺攪局后,憤怒之余他更多地則是無奈。事到如今他確是束手無策,沈墨慈來信先是吹捧得失落中的他輕飄飄,又將他所有的怒氣引在沈金山身上,然后還體貼地提出解決之策。字字句句說到平王心坎上,想都沒想,他即刻前往大牢將她帶出來。 而沈墨慈的另一封信,則是送給了誰都意想不到的人——沈夫人孫氏。孫氏的軟肋她再清楚不過,無非就是兒子。接手沈家生意多年,沈墨慈手中自然還有些地盤,七分哄三分嚇,由不得沈夫人不重視。在被平王接出大牢后,她沒有立刻隨其前往別院,而是讓他先帶宋欽文走,自己則是回了沈家。 征募軍餉宴接近尾聲,此刻云來樓后面暗巷,不起眼的馬車中,裝有瑣碎銀子的荷包遞過去,沈墨慈打發走樓內負責上菜的小二。然后她抬起頭,看向面前孫氏。 “方才小二的話,大夫人可都聽到了?為了當上會首,阿爹竟將沈家最賺錢的幾處鋪子輕易賠給沈家,這其中還有兩處是夫人的陪嫁。” 最后一句觸動了孫氏神經,她也是商戶之女,當年嫁入沈家算是高攀。為與沈家攀上關系、也是為了她在沈家能直起腰板,娘家便陪送了她一處鋪子。這些年沈家與孫家生意糾纏在一處,且沈家占據了絕對上風,她在后宅也只能忍氣吞聲,眼睜睜看著那賤妾與眼前她所出庶長女蹦跶,而她所出嫡長子卻越發不受重視。 看到這一切她也心急,所以她越發重視娘家,以及自己手中僅有的鋪子。 可昨晚沈金山別院一頓暖鍋宴,硬生生虧去了她娘家大半家產;這會他更是連個招呼都不打,便將她陪嫁送出去。 是可忍熟不可忍! 坐在對面,沈墨慈依舊在勸說:“即便當上會首又如何,大夫人且看外面百姓,經此事后胡家地位反而更牢。昨夜連帶今日云來樓之事過后,又有誰會相信我沈家?阿爹他也是糊涂,竟然將所有人都得罪光……” “莫非昨日之事不是你的主意?” 孫氏突然開口。她早已不是剛出嫁時天真的小姑娘。沈金山不是什么好東西,難道面前的沈墨慈就是?雖然她信中說得好聽,想聯合她奪了管家權,讓她兒子掌家。可她兒子從未去過店鋪,對經營之事一竅不通,即便掌家也只是個花架子。 “庫房鑰匙拿來。”冷著臉,她朝對面伸出手。 “大夫人……”沈墨慈遲疑。 “明著說吧,我們之間誰也不信誰。現在是你求著我,怎么你也得有所表示,我知道你身上有。” 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鑰匙,沈墨慈遞過去。 “還有沒有復刻的?” “這等東西有一把就夠了,復刻徒增風險。”沈墨慈飛速調整狀態:“其中利害關系阿慈已經說明,該如何做夫人應該清楚。” “恩,回府。” 隨著沈夫人吩咐外面車夫,云來樓內的征募軍餉宴也到達尾聲,阿瑤將募捐結果統計出來。 “沈家捐紋銀一百八十萬兩,胡家捐紋銀一百五十萬零五十兩,黃家等十三戶人家捐紋銀十萬零五十兩,孫家等八戶人家捐銀……” 說道這阿瑤頓了頓,坐在她門邊的幾位商賈這會很不得找條地縫鉆下去。離阿瑤最近的那位商賈,甚至趁眾人不注意,在桌下對阿瑤作揖,臉色無聲地哀求: 胡姑娘,您就給個痛快吧。 “剛重新核算遍總數,孫家等八戶人家捐銀六十兩,總計四百六十萬一千一百三十兩。” 眼角都沒給旁邊商賈,阿瑤用清脆的聲音報出這個數字后,繼續說道:“其中捐銀最多的當屬沈家,共計紋銀一百八十萬兩。” 高居首座,陸景淵環顧整個廳堂:“本侯曾言,征募軍餉宴上募捐最多者,為青城會首。” 說完他看向沈金山:“待紋銀上繳朝廷后,本候自會為你請命。” 沈金山懸了半天的心終于放下來,不到這一刻,他始終不敢確定,畢竟前面小侯爺態度明顯偏向胡家。甚至他還想過,萬一小侯爺暗箱cao作,比如說明面上讓胡九齡拼命捐,實際上只意思意思收一點,那樣他豈不是虧大了。 如今事情塵埃落定,他不禁對小侯爺肅然起敬。縱然他是胡家姑娘的同門師兄,面對朝廷差事依舊不偏不倚、秉公無私。 “那就有勞侯爺。” 滿懷著對小侯爺的感激,沈金山語氣格外真誠,連彎腰的動作都無比恭敬。 此時的他萬萬沒想到,過不了多久,他的心態便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當然這是后話,這會沈金山正得意洋洋地看向胡家父女。拜師儀式當日,他還怕自己捐出去的銀子為胡九齡做嫁衣。可如今事情正好反過來,他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會首,那四百六十萬兩雪花銀報上朝廷時,可都是他這個青城會首的功勞。 九尾老狐貍那一百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全都為他做了嫁衣。 這讓他如何不痛快。 “胡兄,本次征募軍餉,你可算居功至偉。” “西北將士浴血奮戰、保家衛國,胡某身為大夏子民,出點銀子也是應有之義,此事不必多提。”胡九齡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 他已年近五旬,膝下只有一女,余生唯愿一家和樂,根本沒有爭權奪利之心。會首在別人眼里是個香餑餑,對他來說卻是個推脫都來不及的麻煩事。他捐這么多銀子,純粹是為了還小侯爺人情。別說是一百五十萬兩,就是再出個一百五十萬,能買他家阿瑤平安順遂,他也照樣出。 原本就精力不濟,這會他更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打壓沈家上。 “擇日不如撞日,正好沈兄今日也有空,不如把該過戶的鋪子給辦妥了。” 胡九齡笑瞇瞇地說道,眼眸深處藏刀。這幾間鋪子還只是第一步,等日后他會一點點讓沈金山失去一切。 “這……胡兄未免太心急了些。” “胡某這不是怕沈兄當上會首后貴人事多,把這事給忘了。怎么,莫非沈兄還真打算忘了?” “待宴散后,沈某便與胡兄前去府衙。”沈金山當場拍板,心下卻想著:就先給他,日后定要讓他吐出來。 ☆、第70章 借著剛說完話的熱乎勁,胡九齡將沈金山拉上自家馬車,直接往衙門走去。 “胡兄莫急,房契如今還在沈家。” “沈兄為人……”胡九齡嘆息。雖然后面的話沒說出來,可單憑語氣任誰都能聽明白他意思。靠近車門,他吩咐外面車夫:“調頭,先去沈家。” “胡兄這是不信任沈某?” 沈金山感覺自己受到了怠慢,明明他已經是鐵板釘釘的商會會首,怎么眼下胡九齡對他的態度,非但沒有丁點的恭敬,反而越發囂張? “莫非沈老爺信任胡某?”胡九齡涼涼地反問道。 沈金山心口不一道:“胡老爺這是說哪的話,沈某對您可一直是尊敬有加。” “別,”胡九齡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都叫胡老爺了……這些年沈兄不一直視胡某為勁敵,暗中別著勁,這次更是使盡手段當上了會首。現在馬車內就你我二人,沒必要說那些虛的。契書是方才在侯爺與青城商界諸位同人見證下所簽,定無反悔可能。” 說話間馬車已經停在沈家門前,打開車門,胡九齡打個“請”的手勢:“還請沈兄痛快些。” “你!” 沈金山氣咻咻地跳下馬車,兩步邁進沈家大門。 雖然在云來樓說得痛快,可真等到動真格的,即便有信心日后能收回來,這會沈金山也是心疼不已。這會進府后,他也是盡可能地磨蹭,想著能多拖一會是一會,最好拖到宵禁起、胡九齡撐不住自覺走人。 可胡九齡是坐以待斃之人?阿瑤的事他不是不氣,在沒找到法子的前大半個月,他努力抬高胡家來打壓沈家生意。而隨后借征募軍餉之事定計后,他之所以隱忍,也是為了引沈金山入套。本來他還想在生意上故意賣個破綻給沈金山,沒想到天公作美來場倒春寒,后面更有宋冠生被拉攏之事,天時地利人和,他就不信這次不能讓沈家摔個大跟頭。 果然隨后一切如他所料,稍作布置后,輕輕松松他便在沈金山身上啃下了快肥rou。 沈金山性子他也了解,拖久了他還真可能翻臉不認人,到時候即便報官能解決,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所以他決定快刀斬亂麻。目送沈金山進去后,等了有一炷香,眼見沈家門前沒動靜,他便知道沈金山意圖。 想拖? 門都沒有! 下了馬車,他親自站在沈家門前。沈家位置不比胡家清幽,這里靠近城東與城西交叉之處,正值晌飯有不少沿街叫賣的商販。 胡九齡是誰,那可是皇商、青城最有錢的人,可以說上至八十老婦,下至三歲孩子全都認識他。府兵儀仗游街報喜的熱乎勁還沒下去,眾人尚未從被一百五十萬兩銀子驚到的嘆息中回過神來,這會見著他,那熱乎勁不啻于初見名滿天下的得道高僧空海大師。 “胡老爺怎么會在沈家門口?” 伴隨這這層疑問,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沿著沈家門口圍了一層,而且看架勢人還越來越多。 眼見胡九齡走到沈家門前,低聲問著門口護院什么,在對方搖頭后嘆息一聲退回到自家馬車邊,有膽大的婦人終于忍不住好奇心,出聲問道:“胡老爺,你真捐了一百五十萬兩?” 胡九齡搖頭,在眾人的疑惑中解釋道:“那是我家阿瑤捐的,也算代表我胡家。” 原來是胡家姑娘捐的。 不對,胡家姑娘錢從哪來?還不是胡老爺賺的,這跟胡老爺本人捐得有什么兩樣。 “那胡老爺干嘛站在沈家門口?這有一會了吧?” 面對這些無關緊要的市井百姓,胡九齡卻沒有絲毫不耐煩,而是耐心解釋道:“是這樣,沈兄欠著胡某些銀子。因為征募軍餉之事,沈家銀錢周轉有些困難,便將幾間鋪子抵押給了胡某,這會胡某正在等沈兄進府拿房契。” 原來是這么回事?問明白后眾人有了新的疑惑:“沈家欠胡家銀子?” “這是怎么回事?一上午沈家出銀子出那么痛快,沒想到在外面卻是債臺高筑,甚至連鋪子都要抵押轉賣。” 時人重祖產,就連鄉下蠶農,遇到好年景多出點生絲手里有了余錢,也是想方設法置個一畝八分的良田。而遇到變賣田產者,是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敗家子的。 這回聽說沈金山抵押鋪子,眾人心中下意識地產生許多不好的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