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正當她咳嗽不止,陸景淵打算默默收起核桃糕,改日再行投喂時,青霜適時地送來了補湯。湯盅打開滿室飄香,忍不住肚子里的饞蟲,阿瑤快速喝了兩口。 卡在嗓子眼的核桃糕被沖下去,咳嗽聲停了,對面拿著核桃糕的手再次伸過來。 在他威脅的目光中,阿瑤強忍著吃下去一整塊。 吃飽喝足肚皮鼓鼓,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握著毛筆她不住地點頭,筆尖墨跡蹭到臉上,在人中兩側一撇一捺,正好湊成一對八字胡。 清朗的讀書聲停下來,陸景淵整理書冊,將宣紙鋪在己側書案上,筆尖稍沾濃墨落于宣紙上。稍頃片刻,本來潔白無瑕的宣紙上便勾勒出一幅女兒像。畫中之人模樣算不得傾國傾城,但五官卻生得極為討喜。眼瞼下闔,明亮的杏眼中露出nongnong的困意,小鼻子皺皺的,櫻唇上兩抹八字胡更是忍不住讓人會心一笑。 吹吹墨跡待干后,他將宣紙卷起,上二樓放入自己帶來的箱籠中,與圣旨一道歸置在底部的雕花盒子里。 陸景淵所喂糕點中除去加了核桃外,更有阿膠、枸杞等滋補之物,用料十足后勁也很大,這一晚阿瑤睡得很是踏實。 一夜無夢,第二日醒來便是上巳節。 上巳節有“祓除釁浴”的傳統。三月上巳,之溱、洧兩水之上,招魂續魄,秉蘭草,拂不祥。就是說人們在河畔沐浴,用蘭草洗身,驅邪辟災,保佑吉祥如意、長命百歲。 胡家府門外便是晉江,胡家先輩建宅子時,引晉江活水入府宅,通往各處院落。胡九齡這一輩更是從北方引進地熱,在室內要用的活水下面鋪設銅管,冬天屋里暖和不說,沐浴時也隨時有“溫泉”可用。 阿瑤繡樓后便有這樣一處池子,天蒙蒙亮,青霜已帶下人收拾好地熱,又將池水更換一番。待到阿瑤起身時,清澈的池水已經開始冒熱氣。睡眼惺忪地任由青霜扶著步入池子,解開外面披裹的細棉布中衣,周身被溫水所包圍,她舒坦地呻.吟出聲。 泡完后換好衣裳,到達前院時爹娘已經等在飯桌旁。同在飯桌旁的還有空海大師與墨大儒,然后便是這幾日一直給她授課的玄衣少年。 阿瑤向來是不記仇的人,雖然這幾天日日被少年打擊、鄙視,昨天甚至被他逼著吃得肚子都圓了,可一覺醒來后她還是忘個精光。不甚靈光的小腦袋這會只記得少年不辭辛勞給她讀書,講解那些深奧的文章。對著桌邊幾人挨個請安,最后她也問候少年。 “景哥哥,早。你臉怎么那么紅,是病了么?” 剛才她就覺得哪里不對勁,這會問候時目光看向他,便看到張跟他脖頸下玄衣差不多顏色的臉。 “無礙。” 陸景淵聲音稍顯生硬。今早沐浴時他對浮曲閣的活水頗感興趣,一個猛子扎下去逆流而上,游到盡頭只摸到個一尺寬的洞口。洞口用鐵絲網攔起來,里面空間很是開闊。試了試過不去,正當他準備退回時,突然看到一雙玉足踏進來,緊接著是白嫩的小腿,隔著水那丫頭吩咐下人的聲音傳來。 這便是姑娘家的小腿?好像還沒有他的胳膊粗。 嫩藕般的小腿在水中晃悠,看得他氣血上涌。一口水嗆進來,他總算稍稍清醒,意識到自己潛到何處,他趕緊調頭。 可那雙細嫩的小腿,就如楔子般扎到心里,銘刻在內心深處。不論他沖幾遍冷水,卻是始終都冷靜不下來。 “真的沒事?要不要找郎中來瞧瞧?” 阿瑤想著昨日的事,兩人讀書時為了方便,穿的都是單薄的春衫,室內燒著地熱倒沒覺出冷。可昨日她讀著書睡著了,少年便將樓下唯一的床榻讓給了她,自己只著薄薄一層春衫去屋外涼亭讀書。 是不是那時候給冷著了?想到這她更是急切,轉過身便命青霜叫大夫。 “貧僧微通歧黃之術。” 察覺到小侯爺不對勁,空海大師自告奮勇。枯樹皮般的手剛搭上腕,他心里便已經有數。 這哪是什么生病著涼?明明是春心萌動、氣血過旺!看來小侯爺這幾日進展不錯,他這個做師傅的總算能放心。 心下暗自滿意,他胡亂找個理由,只說胡家地熱鋪得好,火力夠旺,這才把臉熏成這樣。此言也算把胡家夸了一通,胡九齡就算再懷疑,也不會想到外院之人潛水進了內院,且剛好潛入阿瑤繡樓浴池。聽到夸贊后他謙虛幾句,順口又叫下人布菜。 淮揚菜本就精致,胡家所用更是精致中的精致,即便見慣了富貴的小侯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美食在前,圍著桌子六人吃得很是滿意。 吃飽后便是正式的拜師。考慮到當日是上巳節,宋氏安排時干脆就著時節,將儀式所用場地移出胡家,定在了多數百姓祓除釁浴的鑒湖旁。 馬車沿著晉江兩側青石板路一直向西,江岸越來越寬,走出城東后兩岸院落越來越緊湊、也越來越密集。一直走到盡頭,房屋驟然稀少,改為一片開闊的碼頭,常年靜靜流淌的晉江在此注入鑒湖。 碼頭上早已扎好高臺,高臺下便是一水的圓桌,在往東看,水面上是整齊排列的船只。 天色早已大亮,此刻圓桌旁、船只上滿滿都是人。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重點: 1、胡老爺發威啦,好多人質疑他怎么成為皇商,其實做生意最重要的還是產品啊; 2、小侯爺這嘴,我怎么覺得蠻可愛呢,^^; 3、只不過兩條小腿就已經這樣了,以后那啥,小侯爺你這么純潔,你受得住咩? ☆、第38章 天公作美,上巳節當日是個響晴天。 胡府諸人過來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明媚的春光照亮鑒湖岸碼頭的每一個角落。 碼頭中心最顯眼的位置,結實的木料扎起九尺高臺,高臺中只簡單擺了兩把寬敞的圈椅。可圍著圈椅的一周,木雕欄桿上鏤空雕刻出大氣的花紋,花紋下面圍著欄桿一圈,鑲嵌著二十四幅六尺高的木板雕刻,上面以圖配字,皆是懸梁刺股、鑿壁借光等古往今來苦學的典故。 整個拜師所用場地皆由宋氏設計,先前她因身體虛弱萬事不管,可自幼讀書所學卻一直銘刻在骨子里。因覺得虧欠阿瑤甚多,這會她更是用心,為準備拜師宴絞盡腦汁、拿出了所有看家本事。 此番辛苦也沒有白費,高臺氣勢恢宏,足以表達胡家鄭重。原本不甚在意,只打算配合胡家給徒弟出口氣的墨大儒,乍見如此隆重的擺設,也不由點頭。 沒多久吉時便到,胡府大管家胡貴親自鳴鑼,來吃流水席的百姓各歸各位,略顯嘈雜的碼頭瞬息間安靜下來。 六人一齊上臺,胡九齡拱手,對這臺下微微作揖,然后先行開口。他先是感謝下面鄉親父老今日拔冗前來,然后又著重介紹了一番空海大師與墨大儒,直把兩人夸成一對花,再然后簡單地提了下阿瑤。這種場合一般父母大都會謙虛下,讓自家孩子戒驕戒躁安心求學之類,可到胡九齡這,二十四孝老爹的他竟找不出愛女丁點不好。胡家向來以誠信為本,他總不能說謊……為表謙虛,他只能繞過去不說。 “逢此吉日,當著青城這么多鄉親父老的面,小女正式拜空海大師與墨大儒為師。” 在他說話的同時,胡家下人早已請空海大師與墨大儒落座,同時青霜也將帶著熱氣的茶遞到阿瑤手中。 天地君親師,師長地位僅次于雙親,也算半個長輩,是以拜師儀式格外重要。為表鄭重,阿瑤今日特意盛裝打扮一番,小巧的腦袋上滿頭珠翠。平日為了方便,她多穿綁袖衣裙,走路做事都很利落。今日她換上了廣袖衣裙,連帶著后面拖長的裙擺,雖然隆重,可這會走起路來她也得不小心翼翼。 托著茶盞在空海大師面前緩緩屈膝,剛跪到一半,臺子左側木梯入口處突然響起聲音。 “胡姑娘,都是奴婢的錯,求求您放過我家姑娘吧。” 怎么回事? 臺上的人一愣神,早已走到入口的丫鬟疾步跑過來,臨近她身邊時突然跌倒,恰巧倒在阿瑤身后長長的裙擺上。屈膝向前的阿瑤突然被拽一下,整個人失去平衡往一邊倒。 “扶住姑娘。” 離較遠的胡九齡趕緊吩咐青霜,可青霜離得也不近。 身體越發傾斜,手中茶盞也有些端不住。一點茶水流出來,guntang的茶水滴到手心,細嫩的肌膚生疼生疼的,阿瑤終于忍不住將其拋出去。 茶盞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眼瞅著就要淋到空海大師腦門上,而阿瑤插滿釵環的笨重頭部也直直地往下墜。千鈞一發之際,一直站在空海大師身后的玄衣少年疾步上前,左手一伸接住從半空落下來的茶盞,雙腿弓開右手一撈,攔腰將跌倒到一半的阿瑤扶住。 “景哥哥。” 臺下眾人噓聲一片,舉著筷子大快朵頤之人也不自覺停下來,盯著臺上這一幕。 處于眾人目光的焦點中,阿瑤眼里卻只剩下面前的玄衣少年。 陸景淵微微用力,將她帶入懷中。入手過分輕盈的重量讓他不禁皺眉,看來一塊核桃糕還不夠,得想法子讓他多吃點。這個念頭剛在腦海中升騰,他不禁又想起今早池底那雙嫩藕般的小腿。纖細到不可思議,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捏碎。 還有現在手中抓著的胳膊,更是…… 火熱的溫度自雙頰升起,余光看到臺下齊刷刷的目光,他忙斂眸冷下面色。 “站穩了。” 稍稍用力將她扶正,他往外退一步。這丫頭就跟個火爐似得,靠近了總讓他……全身發熱。 自她身上移開目光,他看向不遠處的丫鬟。這丫鬟他認識,前世料理沈家時,沈墨慈身邊最得用的人便是青玉,最忠心的便是她。青玉純粹是想為枉死在胡府的meimei青霜報仇,所以才會那般積極出謀劃策,而面前這個丫鬟是真的對沈墨慈死心塌地。 前世他告知青玉,青霜死因全因沈墨慈安插在胡府的釘子陷害,便輕松策反了青玉。然而這個丫鬟,卻是自始至終向著沈墨慈,可以說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從青玉口中得知沈墨慈要派此人前來頂罪后,陸景淵就知道事情有些棘手。思來想去,既然來人不可能反水,那便從她要做的事上動手腳。他特意命暗衛在丫鬟吃食中放了能讓人精神錯亂的藥,又在她要穿的繡鞋中暗藏了易滑的藥粉。 如今一切如他所料,沈墨慈也該出場了吧? 只是不知,當她看到自己最有用的一枚棋子非但沒發揮丁點作用,反倒幫了倒忙時,會是怎樣的反應。 這樣想著,陸景淵看向剛才丫鬟上來的入口。 在他思索的同時,胡九齡與宋氏也滿臉不解。今日拜師儀式何等重要的事,為防有人干擾,他們在高臺的每個入口都布置了足夠人手。但凡有人硬闖,下面一定會有動靜。可如今下面靜悄悄的,沈家丫鬟怎會突然出現在此? 宋氏心中隱隱升起不好的預感,會不會是…… 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她與胡九齡一同向入口處走去。剛走到邊上,便見臨時搭建的木梯上,宋欽文與沈墨慈并行走上來。 “欽文,你這是……” 目光透過兩人肩膀,看向下面守住入口的人。當她看到侍衛中央面露難色的奶娘時,一瞬間什么都明白了。這位奶娘是她當年出嫁時從宋家帶過來的人,也是她這么多年來最信任的人。念著她年紀大了,這兩年她已經很少再吩咐她做什么事,只將她留在房中,每日陪她說說話。 沒想到二、三十年過去,當年宋家出身的奶娘,還是會向著宋家人。明明她的態度已經那般明白,她還是放人上來鬧事。 看來不僅阿瑤的奶娘,連她的奶娘也同樣不可信。 “我早已吩咐過,今日拜師儀式事關重大,不得將無干人等放上來。來人,先把這背主的奶娘押下去,然后你們每個人,各自罰三個月月錢。” 宋氏面露凌厲之色,見此宋欽文變了臉色。今日他本不想來,可看到阿慈那般凄慘,他實在是不忍心,男兒熱血上頭便跟著過來了。 可如今面前的姑母,卻讓他有些陌生。也不能說是陌生,剛記事時見過的姑母,也如現在這般干練中時不時露出些凌厲,那時他是有些怕他的。可這種懼怕,隨著阿瑤表妹降生,姑母臥床休養,性情變得柔和而逐漸淡化了。 如今她重新露出這種面色,記憶中的恐懼再次襲來,還沒開口宋欽文氣勢便已丟了三分。 “姑母。” “你還知道我是你姑母。” 心軟之人一旦堅定起來會怎樣?他們先前大都有過種種退讓和妥協,也承擔著這些軟弱的后果。一旦遭遇打擊夢醒后,曾經的種種退讓妥協,就會成為如今最好的武器,保護著他們再不被此類瑣事困擾。 如今的宋氏便是如此。先前十幾年她是如何對娘家的?那真是出錢出力,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可盡心盡力、無限縱容換來了什么?想到宋家作為,宋氏眸光如冰、心硬如鐵。 “姑母,我也知自己先前做事有失偏頗,可阿慈她是無辜的。陷害表妹之事,全是她身邊丫鬟所為,與她并無半點干系,今日她來就是誠心道歉。” 低頭不敢看宋氏的目光,宋欽文一口氣將想說的話說出來。 宋氏退后一步,讓兩人登上高臺,徹底暴露于臺下人前。隨著她的動作,后面陸景淵給空海大師打個眼色,后者起身站到他身邊,再拉過盛裝打扮的阿瑤,師徒三人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正好擋住了后面面色呆滯的丫鬟。 自打登上高臺后,沈墨慈便一直找著她的貼身大丫鬟。透過人墻見到后面趴伏在地的身影,雖然看不到她神色,但她依舊暗自松一口氣。 這個丫鬟是她從乞丐堆中撿回來的,自幼便跟在她身邊,對她再忠心不過。前幾日嫡母大肆拔去她得力人手,其余人對她來說尚還可以忍受,可貼身大丫鬟被趕出府,卻不啻于吸走她的心頭血。 雖說替罪之事,沒有人能比她更合適,可她還是覺得自己虧了。 但木已成舟,她也只能接受。 忍下心頭隱隱的疼痛,沈墨慈半是委屈半是歉疚,對著胡九齡和宋氏屈膝。 “都是我一時不察,竟讓身邊之人做出此等污蔑之事。得知此事后我已罰過她,阿娘也已整肅后院下人,將他們悉數發賣。即便如此我還是心下難安,今日過來便是親自向阿瑤師妹致歉。” 沈墨慈一番說得異常誠懇,說完她身體前傾深深鞠了一躬,舉止間亦是做足了道歉的姿態。 名滿青城的才女不顧自身顏面,為丫鬟做過的錯事親自請罪,做到這樣已是誠意十足。加之前面幾天撲朔迷離的傳言,這會本來應該有不少人相信她清白。 沈墨慈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安排的。她已算計好,這會貼身大丫鬟已道歉完,將所有罪則攬到自己頭上,接上她的道歉剛好顯得誠意十足,若是再為丫鬟求情,更是顯得她仁慈。 可她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卻在最重要的時刻出了差錯。拜師禮如此隆重的事,她卻直接撲上去拉住胡家姑娘裙擺。若不是玄衣公子及時相救,胡家姑娘得出多大的丑?自己跌倒不說,guntang的茶水還要潑到師傅身上,弄這么一出今日的拜師禮不得徹底淪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