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寇山聞言，輕輕一笑。說來奇怪，明明他是想要贖罪，可真的面對溫綸，他又從未低三下氣。而溫綸，也從未指著他破口大罵，教養(yǎng)好的出人意料。

    他們拋開其他人，獨(dú)立坐在較為隱蔽的位置，隔離那些探詢的目光。

    許是受噩夢的影響，此刻溫綸眼前閃現(xiàn)大片大片的血霧，他為求解脫逼自己盯著馬寇山殘掉的右腿看，“裝假肢，好走路嗎？”

    “得有個(gè)適應(yīng)過程。剛開始的時(shí)候，我總感覺兩條腿一高一低，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傾或者后仰。醫(yī)生說要度過磨合期，必須多練。可多走吧，又磨得真rou與假肢接合處的那段神經(jīng)疼痛難忍。很多次，我恨不得放棄。”

    馬寇山第一次向溫綸絮絮叨叨他的事情。

    “后來呢？”

    “后來，熬不住異樣的眼光，反倒激勵(lì)我咬牙堅(jiān)持住。”

    溫綸聽罷，沒做評價(jià)，只突然問：“你結(jié)婚了嗎？”

    “沒有。出事沒一年，我女朋友跟我提分手，我同意了。總不能耽誤人家！”

    “你今年多大？”

    “二十九。”

    “就比家晟大三歲。”溫綸搖搖頭，他望著馬寇山黑亮的眼睛說，“再多講點(diǎn)。”

    馬寇山苦笑道：“五年了，溫叔。我這五年過的不曾安穩(wěn)。日日夜夜被愧疚折磨，生生熬著斷腿的遺憾茍活。曾經(jīng)，我萬念俱灰，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直到有天，母親推我上街散心，我偶然在路邊上看到雙腿高位截肢的乞討者。他比我可憐，我全身光鮮，而他全身臟兮兮的，像只臭蟲似的整個(gè)人趴在能滑動(dòng)的木板上，想要往前走，必須靠雙手撐地。

    那時(shí)，我忽然覺得自己高他一等。失去的自尊心竟然神奇的膨脹回原位。這好像是拿別人的慘痛烘托自己的幸福。然而，它是我奮上的精神y□□。溫叔，你看我多么丑陋。

    “你這五年過的不好，我很高興。”溫綸毫不客氣的潑冷水。

    馬寇山笑笑，他反問：“那你這五年過的好嗎？”

    “不好。你失去的是條腿，婉婷失去的是整條生命。孰輕孰重？”講到這，溫綸有些控制不住情緒，“我寧愿你們對換！”

    馬寇山悶不吭聲，在死亡面前，他斷腿的委屈如此微不足道。

    “可是，生活還要繼續(xù)。三年后，我妻子懷孕了，我本以為會(huì)是個(gè)女兒，沒想到還是男孩。我滿腔的補(bǔ)償心態(tài)無處安放！而你，作為儈子手總是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你說，我要怎么辦？”

    溫綸失態(tài)的沖口而出，馬寇山低垂的頭顱不敢高高昂起。“對不起。”

    氣氛一下子僵硬起來，他們各自陷在復(fù)雜的情緒里無法自拔。良久的良久，溫綸閉上眼睛咽下痛苦。

    他說：“馬寇山，明年我們一起去看婉婷。”

    “好。”

    馬寇山?jīng)]有問溫綸為什么，他知道五年了，那些扯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應(yīng)該落下帷幕。

    可關(guān)于婉婷，他們都有自己的秘密。

    比如馬寇山就沒向任何人說過，那天他老遠(yuǎn)就看到站在馬路中間、舉著冰糖葫蘆的婉婷，因?yàn)槭钦Ｋ俣龋x擇按喇叭鳴笛，他以為她能聽見的。誰想意外頻發(fā)，后面那輛黃色別克突然失控撞過來，他在驚慌失措中想調(diào)轉(zhuǎn)方向盤，卻忘了踩剎車。

    所以，判斷肇事者的時(shí)候，法律站在了他這里。但他清楚明白，在道德上他輸?shù)囊粩⊥康亍Ｋ栕约海喝绻?dāng)初，他選擇把車停在路邊，或者選擇掉轉(zhuǎn)頭，或者怎樣怎樣，是不是所有的苦難都會(huì)一筆勾銷？

    再說溫綸，他也是劊子手之一。因?yàn)槟翘欤麕矜贸鋈ネ嫱緩奖憷陼r(shí)，看到里面的小型電視在放球賽，他一時(shí)沒忍住，匆匆給婉婷買了串冰糖葫蘆哄她在旁邊玩。他本以為瞄兩眼沒問題，哪想到就那會(huì)兒功夫出了事。

    所以，他更恨的是自己。可人都是自私的，他最終把憤怒的情緒轉(zhuǎn)移給馬寇山，以為這樣自己會(huì)好受點(diǎn)。然而，他騙不了自己。

    第34章 他們（五）

    一念之間，天堂轉(zhuǎn)為地獄。

    都說那是意外，叫他們不要自責(zé)，可其間摻雜多少*？馬寇山斷了條腿，溫綸迷了心智；他們二人日日夜夜任由悔恨的烈火焚燒自我，還要努力撕掉貼在身上的“殘”的標(biāo)簽。

    如果，他們就像李家晟那種先天性的殘?jiān)撚卸嗪茫窟@樣一來，他們可以咒罵老天、可以理直氣壯的自卑、可以…….不念過往，不畏將來。

    “唉......”想這么多有何有？唯剩悠悠長嘆。

    溫綸枯坐在那里，雙目布滿疲憊，埋于桌下的雙手微微顫抖著。對面的馬寇山無意識揉搓右腿的膝蓋，他始終低垂的視野里，只有空空無物的暗沉桌面。

    氣氛沉寂如死水。

    這時(shí)，背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接著一只握拳倒翻的手伸到馬寇山眼皮子底下。

    “叩叩叩——”

    馬寇山舒口氣，他仰頭望過去，見李家晟偏頭對他指趙曉琪那桌的方向，他了然點(diǎn)頭。

    “溫叔，我走了。”

    “好。”溫綸輕聲回。

    李家晟代替馬寇山坐下。他掏出隨身帶的紙筆，擔(dān)心的在上面寫：“溫叔，你還好嗎？”

    被疼愛的晚輩cao心，溫綸勉強(qiáng)勾起一抹笑，“家晟，我沒事。”

    “溫叔，他說想當(dāng)正常人，我……”李家晟寫到這里，握筆的手不由一緊。“我也是，所以我冒犯了您。”

    “沒關(guān)系。”

    寬容的答案，更令李家晟自責(zé)。他最不愿見親人因自己的緣由而煩憂，哪怕不是他的錯(cuò)。

    因而，他舉起五指并攏的左手置于額際，做出“敬禮”手勢后下放，改伸小指在胸部點(diǎn)幾下。

    如此鄭重的道歉，倒讓溫綸啞然失笑：“家晟，我怎會(huì)怪你。”怕他鉆牛角尖，就加一句，“再道歉，溫叔就真生氣了。”

    李家晟皺起的眉峰舒展開，他輕輕一笑表示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