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未見青山老
兩旬后,涿郡中山縣。 北地苦寒,向來是與陽春三月搭不上多大干系,冰雪掛梢,霜白猶是與青翠戰(zhàn)了個平手,叫人分不清節(jié)氣,行在外頭,就分外縮緊了脖子。 方今神州承平日久,凡間殷富,書本典籍中非盛世不可修的馳道,不單是將州府連通起來,便是小小郡縣都是暢通無阻,清晨日頭升起,即有掃雪人三三兩兩除去馳道一夜積雪。 馳道上緩緩行來兩匹駿馬,一匹渾白,無一絲雜毛,一位黑氅玉冠男子高踞其上,觀其朗朗眉目,面容周正,氣度儼然英武中不改儒雅,應是世家大族的書劍郎。 而棗紅棕鬢馬上的狐裘女子則是宛如謫仙降世,一顰一蹙間縱有輕紗拂來,那一絲驚心動魄的嫣然豈是人間所言?望之而痛恨言語枯乏,待有一抹煙沙越過,連日月都循蹤尋美了么? 這二人自然是夏越冬與蕭寧素,一月前從虛天障墜出,莫名就被送到數(shù)十萬里外的涿郡深山中,兼之激斗妖獸受創(chuàng)嚴重,不敢提氣奔行,只得是出了山,尋了個破廟暫住養(yǎng)傷,半月下來總算是疏通了經(jīng)脈,雖是比全盛時差了許多,但不碰上同道修士,在凡間當論無虞。 “嘖,看看那小娘子,看著你都暈了頭,還不過去蠱惑蠱惑,帶進太華中認作師妹?”臨近中山縣,馳道兩邊漸次多了攤販集市,窩了一個冬天的凡人都涌進城池中采買,有夏越冬、蕭寧素這兩個金童玉女,哪里不奪去無數(shù)人的目光? 夏越冬無奈抿唇,恨不得將他從馬上扒下來吃干抹凈的凡間女子實在是多不勝數(shù),盯著蕭寧素看的人又何嘗少了?原是以為蕭寧素是一個生人勿近的冷漠性子,二人相處了一個月,夏越冬才是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尤其是得知了蕭寧素生在臘月,是一頭不折不扣的母老虎,才曉得并不是世間女子都是如太華師妹們一般溫婉細膩的。 下馬進了城,蕭寧素并不著急去尋天一觀所在,而是頗為觸動地牽馬走過長街,摩肩接踵間如何不叫她想起數(shù)年前在趙家鎮(zhèn)的歲月,十五六歲的少女cao持著一間空蕩的兵器鋪,夜半時分一盞孤燈,她可有想過日后的自己真成了書中的劍仙?御劍飛空,一氣飛逝三千里? 蕭寧素突然停下腳步,看著面前的掛著“寶賓樓”幡子的酒樓,隨手將棗紅馬轡頭交予了躬身迎來的小廝,頭也不回道:“喝杯茶再走。” 夏越冬可不想當著凡人的面被她一柄劍鞘砸下來,從善如流地跟了進去。 尋了臨窗的僻靜的位置,蕭寧素點了杯茉莉清茶,冰糖雪梨與蜜桃酥,夏越冬微一皺眉,凡茶怎么入的了他口,為了不拂面子,要了杯雨前龍井。 “你來過凡間么?噢,你肯定是沒來過的。”蕭寧素捧著茶,她最喜茉莉花中清甜不失澀苦的滋味,從前攢了銀子或是嘴饞的緊了,就去買幾兩桃酥回來,就著一壺茶,她能消磨半日時光,太華中都是靈茶,茉莉茶自是進不得修士法眼,往日與董昕她們煮茶,都是磨開茶餅,味道濃郁,一應器物都是要與修行有益,否則連劣品都算不上。 耳際傳來堂下戲子咿咿呀呀的唱戲聲,“有心爭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又有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凜然說道:“那孫大圣只金箍棒一舉……”。閑漢鼓掌叫好聲,交頭接耳聲,伙計端茶擦桌聲,誰叫不是一幕《玉堂春》? 蕭寧素本就沒指望夏月冬說什么,自言自語道:“十年了,《頭場雪》落寞了,這《西廂記》能唱多久?或許下一次來換了首新的,唯獨孫大圣棒打白骨精倒是經(jīng)久不衰,哈,說不定一千年后也是如此?” 夏越冬并不知道如何接上,他在太華中博聞強記,棲夔真人素來以他為榜樣,告誡弟子們要飽覽群書,若是蕭寧素說修真百藝,道統(tǒng)種種,哪怕是神州郡志,他都是能答上來,但市井風俗,幾本雜記,藏經(jīng)閣沒有的,他怎會知道? 一杯清茶見底,蕭寧素沒有了興致再坐下去,現(xiàn)在,她才是凡間的過,過于念舊,百害無一利,從荷包取出一張銀票壓在茶盞下。 站起,樓梯口卻是守了一群流里流氣的紈绔子弟,果然是貪慕蕭寧素容貌來了,蕭寧素沒一分惱火,反倒是來了興致,回頭對夏越冬說道:“允你慢上一步。” 待蕭寧素牽回了棗紅馬,一絲未亂的夏越冬同樣牽了白馬,莞爾一笑間,連后頭一個巨大的窟窿都是妍麗起來。 店小二顫顫巍巍地走過剛才那對神仙人兒的座位,拾起了那張被茶水浸濕的銀票,一看數(shù)額頓時滿心歡喜,嚷嚷著“掌柜的,發(fā)達了發(fā)達了。”卻渾然不曾注意到其上漸次深沉下去的一個“趙”字。 涿郡雖是與幽燕接壤,終歸是道宗的地界,各處郡縣大城都有天一道觀,有道宗修士駐守,一是為了教化民眾,二是神州志理,三是除魔衛(wèi)道,所以道觀便是道宗掌控冀州的最小之點。 到了天一觀前,不少青色道袍的道童正給觀前的窮苦人家施粥救治,偶有傷重者,也不吝抬進觀內(nèi)一場道法送入輪回,一口實木棺材埋進城外墳地。因是如此,中山縣道觀香火極盛,祈福誦經(jīng)者絡繹不絕。 蕭寧素二人不欲暴露身份,順著人流走進了觀中,向值殿小道士低聲說了道宗箴言,小道士驚地連請二人去了內(nèi)殿。 不待奉上茶水,一個黑白八卦道袍,綰著沖天道髻的老道急匆匆地趕了進來,見了二人立時一揖到底,稱道:“不知二位仙長來此,小道惶恐,萬望恕罪。” 蕭寧素一探老道周身,雪山緊閉,內(nèi)氣修的旺盛,估計是超凡大宗師的修為,在凡間自是一等一的厲害,但隨便一個開靈修士都是輕松以一敵百,驟然見到真正的修士,豈能不驚惶? 夏越冬揚手一道真靈氣托起老道,言道:“同為修道人,不必行此重禮,我問你,為何不見觀主前來?” 老道憑空而起,一股溫煦精純的無名氣流引地他周身舒泰,仿佛年輕了十歲,兼之看地二人蟠龍佩仔細,躬著身,回道:“王觀主去了城外五十里下關村辟邪,須是一月才歸,是否需要小道派人喚回。” 夏越冬略一思量,中山縣人口數(shù)萬,是座大城池,按道宗諭令,此地派駐道觀的觀主都是外門那些無法修至旋照的盈天別院弟子,雖說修為低微,但實打實地是修士,這老道應是副觀主,王觀主年歲也不會輕,能讓啟光修士長達一月辟邪,估計事有棘手,再者道觀內(nèi)的隱秘傳訊法陣須是觀主信物才能發(fā)動。于是說道:“既是辟邪,我二人萬沒有打擾觀主職責的道理,這樣,報上名來,明日帶路,我二人親自去見觀主。” 老道頓時感到機運來了,忙不迭報上本名魏懸,夏越冬又問了近日來可有其他道宗弟子出現(xiàn),魏懸搖頭不知,吩咐了有線索定要第一時間上報。 見是二位仙長不欲再多問,魏懸識趣地退下,蕭寧素突然出聲道:“將此地縣志送來。” “師姐要縣志作何?”夏越冬問道。 蕭寧素起身道:“明日辟邪,邪魔之事多是人間不平事,看看風俗志物也有幫助。”說著到別殿換了身樸素道袍,三月春寒料峭,總有因雪災家破人亡的饑民,蕭寧素進觀時就看見了許多孤兒孤女,她知道饑寒交迫是何滋味,便不想也有人與她同感,幫著道觀道士們救治民眾去了。 蕭寧素不吝身段地去救濟饑民,夏越冬猶豫片刻,他長在太華世家中,盡管沒落了數(shù)百年,但應有的書、禮、詩、道一件不落都是學地精通,不外乎都是修道千年,問長生與逍遙。凡間尚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士子之抱負,道統(tǒng)中唯有一人修仙,雞犬得道,或是回報宗門,究其根本,都是一人罷了。 夏越冬終是來了道觀門口,不像蕭寧素那樣,誠誠懇懇地救人煎藥,而是緊著眉頭走到每一個傷者病患前,直接一股真靈氣渡入,盡皆是完好如初,紛紛是跪在夏越冬身后感動地涕淚橫流。叩謝不止,看的是道士們愕然不已。 救過了傷者,饑民有數(shù)百之多,夏越冬翻手一人一顆辟谷丹賜予,饑民只當是神仙顯靈,賜下無上丹藥,齊齊跪倒磕頭,一時間,無人不是心滿意足,至于蕭寧素那邊,自然是一人都沒了。 夏越冬依然是不驕不躁,但蕭寧素看著坐在身邊的夏越冬,有一股無名火起來,又不知道怎么去說,終歸他是救濟了所有人,責他救人? 憋悶了半天,蕭寧素霍然起身,甩袖蹬蹬蹬地回了觀內(nèi)房,夏越冬與小道童們面面相覷,不知她究竟是在惱怒什么。 房里,蕭寧素默默地回想起十歲的風雪,與這一路行來,看見的因雪災**而悲傷嚎哭的凡人,心下惘然悲愴。 修一世道,為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