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節
五家相約伐周的消息既然傳到了滄州,就不可能不在最短時間被送往汴梁。大周皇帝柴榮聞聽,勃然大怒。立刻就將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員請入皇宮,共同商量應對方略。 他雖然在登基之時,得到了符彥卿、高行周、常思、馮道、白文珂等一干老臣的聯手擁戴,但畢竟才只做了一個多月的皇帝,威信還遠遠沒有豎立得起來,更無法做到像傳說中那樣一言九鼎。因此,情況剛剛由張永德介紹完畢,底下的文武官員,立刻就分成了水火不容的兩大派。 符彥卿和高行周都已經返回各自的封地,武將自然由資格最老的常思為首,擦拳磨掌,要與來犯各路敵軍決一死戰。只要大周能將五家入侵者一一擊敗,就可以趁勢發起反攻,北上燕云,南下吳越,西入巴蜀。即便再不濟,也能逆勢攻入太原,徹底解決掉劉崇父子這一路隱患! 而大多數文官,則以馮道為首,堅定地認為,先主郭威剛剛逝世,王峻和王殷的叛亂也剛剛平息,大周的元氣尚未完全恢復,倉促與多路敵軍交戰,實乃下下之策。最好的選擇是,分頭送給遼國、孟蜀、南唐一些好處,令偽漢的謀劃徹底落空。然后花費數年臥薪嘗膽,積蓄實力,待國內百業俱興之后,才可出兵先滅北漢,再圖南唐、孟蜀;待將腹背之敵挨個消滅干凈之后,再起傾國之兵,與契丹決一死戰! 當然,也有個別文官如范質、呂余慶等,想法更傾向于常思。但與馮道、魏仁浦等老臣比起來,他們畢竟人微言輕,起不到任何作用。 同時,也有一些武將中的異類,如曹彬、李漢瓊、郭進等,也認為馮道的提議更為穩妥。但是,與范質、呂慶余等文官一樣,他們幾個在常思面前,也屬于小字輩。意見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雙方的說法都有道理,彼此不能妥協。爭論來爭論去,話語中就帶上了煙火味道。其中以楊光義的話,聽起來尤為刺耳。“那劉崇老賊為了討好契丹,以區區十州之地,每年就要向契丹人上供絹二十萬匹,糧草生鐵無數。逢年過節和契丹賊酋的生日,還得再額外增加一筆孝敬。我大周的疆域是偽漢的七倍有余,想讓收買契丹人不出兵,豈不是得花費上百萬貫才行?諸君口口聲聲說許以好處,許以好處,這上百萬絹,誰又肯自家掏?還不是要搜刮民脂民膏!” “可不是么?給契丹百萬,給孟蜀、南唐、幽州一家二三十萬,再加上沿途損耗,差不多就得兩百萬計。”大將王全斌也是個暴脾氣,沖著馮道及其身邊的人,一邊笑一邊撇嘴,“呵呵,從自家百姓頭上刮來,再轉手送將出去。這一進一出,恐怕有些人會吃得滿嘴流油!” 這下,可是揭了太多人的短。自打后唐明宗以來,各朝各代,文臣武將,就很少有兩袖清風者。包括大周,立國時間雖然短,太祖皇帝郭威雖然簡樸到最后以紙衣瓦棺入葬,眾文武大臣的宅院,卻一個修得比一個富麗堂皇。特別是前樞密使王峻和樞密副使馮道的私邸,簡直都是小一號的皇宮。內部陳設,甚至比皇宮里面還要奢華! 當即,吏部尚書,鄭國公張昭就站了起來,顫抖著雪白的胡子,大聲斷喝:“豎子,豈能如此血口噴人?各部經手錢糧,都有賬冊,先皇在位時,每年也會派遣專人復核,不敢說每一筆進出都清清楚楚,至少其中九成九,都經得起查驗!” “是啊,做假賬么,誰不會?”王全斌火氣上來,才不在乎張昭的胡須是白色還是黑色,撇撇嘴,冷笑著還擊,“不信咱們就核實各位的家產,誰家的田產宅院及庫中所藏,如果也能進出有賬,清清楚楚,并且總額低于十年俸祿之和,就當我剛才是在放屁!” 此話,比先前那句還要過分,頓時,如同滾油中落入了一滴冷水,掀起了劇烈的反應。非但絕大多數文官忍無可忍,甚至連一些武將,也都對王全斌怒目而視。 而那王全斌,卻毫無自覺,繼續冷笑著補充,“怎么,我說錯了么,諸君誰的家產,都是清清白白而來?百姓供著爾等吃穿,供著爾等揮霍無度,先皇對爾等監守自盜,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敵當前,爾等卻不思拼將一死報效國家,卻仍然琢磨著如何從老百姓頭上搜刮更多的錢糧,然后截留好處自肥。爾等對外卑躬屈膝,拿錢不當錢。對內則殘忍兇暴,敲骨吸髓。如此一群忘恩負義之輩,國家養爾等何用?還不如喂幾條狗,好歹賊人來了,也能張開嘴巴汪汪幾聲!” “你,你該死!”鄭國公張昭被數落得眼前陣陣發黑,手指王全斌,哆哆嗦嗦地反擊,“文官屁股底下不干凈,爾等就干凈了。論家產之厚,誰比得上你的老上司常克功?!” “老匹夫無恥!”作為常思的心腹和弟子,楊光義怒不可遏。一個箭步跳到張昭面前,拳頭高高舉起,“我師父的家財,都是放錢吃利息而來,比你等清白得多。” “鄭公,請慎言!”唯恐楊光義當著柴榮的面兒毆打大臣,犯下不恕之罪,韓重赟趕緊閃身擋在了兩人之間,大聲斷喝。 緊跟著,原本準備最近就離開汴梁的鄭子明也站了起來,將楊光義強行拉回武將行列。臨回頭之時,卻沖著張昭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鄭國公張昭這才想起來,常思的兩個女婿都是誰?頓時脊背處就是一涼。趕緊收起肚子里的委屈,斟酌該如何去補救。還沒等他把說辭編好,卻見常思長身而起,走到柴榮的御案前,大聲說道:“陛下,臣常思,在澤潞兩州放貸圖利,多年來,得利息數十萬,除去養兵和筑城的花銷,還能折銀十萬。今日愿將本錢和利息一并捐獻于陛下,以充抵御外辱之資!” “這……”話音落下,非但張昭本人,先前跟著他一道對常思含沙射影的眾文官們,也全都目瞪口呆。緊跟著,就紛紛低下了頭,臉孔紅得如同猴子屁股。 澤潞節度使常思有錢,會賺錢,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常思當年以五百親兵平定澤潞兩州,以高利貸逼迫地方豪強對自己俯首帖耳的創舉,也是得到了劉知遠的默許,并且令很多文官表示嘆服。今天張昭被王全斌擠兌狠了,情急之下去翻常思的舊賬,原本做得就有些虧心。而常思毅然將高利貸的本錢和利息都交給國家的舉動,更令許多人自慚形穢! 唯獨瀛國公馮道,此刻依舊氣定神閑。見眾文官紛紛低頭看地,笑了笑,朝著唐國公常思輕輕拱手,“唐公,好手段,用十萬錢息和百萬不可能收得上來的舊債,逼滿朝文武三緘其口,這筆買賣,絕對合算。” 說罷,也不管常思如何反應,將身體又迅速轉向柴榮,鄭重躬身行禮,“陛下,老臣家底兒雖然沒有唐公豐厚,也捐捐出良田三千頃,汴梁城內商鋪十二間,連同貨物,本錢,大概也能湊出十萬貫上下。不做抵御外辱之資,只做收買敵國權臣之本,令其想方設法阻止各自的國主出兵,避免我大周四面受敵!” “微臣愿捐資兩萬,收買敵國!” “微臣家底單薄,愿捐資一萬貫,換取我大周百姓休生養息!” “微臣愿意捐資……” “微臣……” 無論任何時候,文官的頭腦都比武將靈活,紛紛跟在馮道身后,鄭重表態。 捐出部分家產雖然令人rou痛,可是跟讓主戰派的意見占據上風比起來,這點痛楚就可以直接忽略了。況且以前太祖皇帝念舊情,不追究大伙損公肥私,新皇帝卻未必有如此“雅量”。捐出部分家財換取對以往的貪污行為不予追究,這筆買賣,怎么看怎么劃算。 “夠了,諸位愛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事關國家生死的廷議,竟然變成了募捐大會,柴榮被氣得臉色鐵青。用手拍了下桌案,大聲吩咐,“陳留侯何在?替朕把眾愛卿剛才的捐獻數額記錄在案,擇日將捐獻收齊,充實國庫!” “臣遵命!”趙匡胤大步上前施禮,然后接過太監送上了紙筆,就開始動手“記賬!” “真收啊?”眾官員rou疼地偷偷咧嘴,卻沒膽子當場耍賴,只好低下頭,默默地盤算,自己家里那些產業可以讓出,哪些地方可以挪些錢財來,以彌補今天因為一時沖動所造成的虧空。 將眾人臉上的表情看在了眼里,柴榮嘆了口氣,將目光再度轉向常思,“唐公,當年你在澤潞兩地放債之舉,乃是為了逼迫地方豪強們就范的權宜之計。朕聽先皇不止一次說過,先皇對此事也頗為贊同。然而,事情已經過去四、五年了,澤潞兩州的城防都已經整飭完畢,地方豪強們也沒有力氣繼續殘民自肥,所以,錢息朕收下,至于本金的債條,你回到任上之后,就一把火全燒了吧!” “老臣已經將其獻給了陛下,陛下說燒,老臣絕無二話!”常思早就想好了自己該怎么辦,再度站起身,肅立拱手。 “唐公坐,朕絕不辜負您老的一番苦心!”柴榮虛按了一下手臂,示意常思落座。隨即,又大聲吩咐,“來人,替朕擬旨,唐公常思,有大功于國,晉中書令,唐王。賜汴梁城外莊園一所,良田一千畝,以嘉其忠!” “謝陛下!”常思第三次起身,恭恭敬敬給柴榮行禮。 君臣之間如此做作,武將們焉能還轉不過彎子來。也學著先前的文臣們那樣,紛紛表態要捐錢捐物,替國家籌備軍資,以御外寇。 柴榮對武將與文官們一視同仁,照先前的辦法,讓趙匡胤負責把大伙答應捐獻的錢財一一記錄在案。然后又勉勵了武將們幾句,笑著說道:“父皇剛剛龍駑歸天,偽漢就敢聯合諸國伐周,實在辱我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況且用錢縱使能買來一時平安,卻易令我大周上下心生懈怠。今后凡有外敵入侵,無論打得過,打不過,首先想到的就是花錢消災。長此以往,日削月割,我大周亡國無日矣!” “陛下,即便大唐太宗剛剛即位之時,亦有渭水之恥。可短短幾年之后,便令突厥灰飛煙滅!”馮道越聽越不對勁兒,趕緊起身行禮,大聲打斷。 “朕不是唐太宗!”柴榮心里微怒,皺了皺眉,低聲回應。 “大唐太宗,當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幾朝幾代就只知道順著國君意思說話的馮道,今天卻突然一反常態,又躬了下身,大聲補充,“但陛下卻可以大唐太宗為楷模。此生甭說與其比肩,只要達到其一半,則天下幸甚!” “你,你……”柴榮即便再尊老敬賢,也被氣得臉色鐵青。忍了又忍,咬著牙道,“瀛國公說得是,朕開春之后,就效仿唐太宗,御駕親征太原!” 明知柴榮已經到了暴怒的邊緣,馮道卻絲毫不做收斂,搖搖頭,冷笑著提醒。“陛下慎重,當心做了石重貴第二,喪師辱國!” “住口,漢軍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朕,朕麾下有子明,有元朗,有諸位將軍,定然如泰山壓卵!” “陛下不是泰山!” “你……”柴榮終于忍無可忍,拔出寶劍,對著御書案狠狠劈下,“休要胡說!朕意已決,親征太原。群臣如敢再出言慢我軍心者,有如此案!” “喀嚓!”書案從中央應聲而斷。柴榮扭過頭,提劍不顧而去! 第十一章 三生(三) 以前郭威做皇帝的時候,可從未當眾發過如此大的火。一時間,眾文武大驚失色,齊齊將目光轉向惹惱了柴榮的馮道。誰料數朝元老馮道卻像個沒事兒人一般,沖著柴榮的背影躬身喊了一聲,“臣等告退”,隨即施施然離開了皇宮。 一路上,不停地有主和派的官員從身后追上來,跟馮道請教下一步群臣該如何動作?馮道卻不給大伙指明方向,只顧笑著搖頭。待回到家,他的幾個兒子對老父親今天當眾讓皇帝下不了臺的舉動,也甚為不解,卻又不能指責自家父親莽撞。只好先先命廚房政治了一桌馮道平素愛吃的菜肴,然后坐下來舉杯哄老人家開心。 “既然想喝酒,就喝痛快一點兒?這么小的杯子,怎么可能解得了酒癮?”以馮道的聰明,豈能感覺不出家中的氣氛怪異。坐下之后,不待任何人勸,先將面前酒盞一口干掉,緊跟著就大聲吩咐人換大杯。 “阿爺,小心,小心喝得太急!”右拾遺馮平,秘書正字馮吉,工部員外郎馮可,國子監祭酒馮正齊聲勸告,然后互相苦笑著搖頭。 “不怕,不怕,老夫今天難得高興。你們沒看見么,陛下被老夫氣得,連都青里透黑了!”馮道卻不肯聽,如同剛剛偷了糖吃的小孩子般,左顧右盼,得意洋洋。 馮家四兄弟無言以對,只能吩咐仆人去取大號酒盞。然后互相看了看,繼續苦笑著搖頭。 子曰:人到七十而隨心所欲!自家老父今年已經七十有四,當然可以由著性子胡鬧。反正以柴榮的性子,除非馮家密謀造反,否則,絕不會拿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怎么樣! 可老人怎么折騰都不會受制裁,兄弟幾個卻無法保證不會遭到池魚之殃。尤其是在今天這種父親主動挑釁在先,又惡意詛咒于后的情況下,柴榮肚子里的邪火無處散發,難免今后要對馮家幾兄弟另眼相看! “怎么,擔心了,怕為父得罪狠了陛下,陛下拿你們幾個出氣是不是?”幾個孩子肚腸,在馮道這種老狐貍眼中,幾乎完全透明。不用廢任何力氣,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沒必要,以為父的看人眼光,陛下雖然脾氣略顯急躁,肚量卻絲毫不比先帝小。絕不會以為老夫當面頂撞了他幾句,就拿你們怎么著!” “沒,孩兒不敢!” “父親您多心了,這點兒小事,孩兒怎么可能放在心里!” “陛下親征的決定,下得太倉促。您老也是盡忠臣之職而已!” 馮平,馮可,馮正三個,爭相表態。唯恐說得慢了,讓自家父親難過。 ‘您老哪里是頂撞了幾句啊,您老那是指著鼻子罵人好不好。先說陛下這輩子達不到唐太宗的一半兒,又說陛下要做石重貴第二’秘書正字馮吉苦笑著在心中嘀咕,嘴上所說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套,“阿爺,看您說的?我們幾個膽子也沒那么小。況且您老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擔心陛下貿然出兵會吃敗仗!” “這話,為父愛聽!”馮道莞爾一笑,先吃了口菜,又舉起酒盞抿了抿。然后忽然嘆了口氣,搖著頭補充,“但是,卻未免虧心。老夫這輩子所作所為,真的沒幾件是為了江山社稷。這次,更不可能是!” 雖然早已習慣了自家父親的厚黑,但畢竟終日讀的都是圣賢書,兄弟四人多少還有些不適應。紅著臉,輕輕點頭,“是,是,父親您說過,生于亂世,自保第一。” “錯,大錯特錯!”馮道卻一點兒都不領情,用筷子狠狠敲了下桌案,大聲強調:“亂世,亂世快結束了,也該結束了。最長十年,短則不過五年。你們幾個如果連這些都看不到,這輩子,官位也就到此為止了。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或者追上為父,難比登天!” “您老的睿智,天下有幾個人比得上!” “孩兒可不敢跟您老比,能在您老余蔭下混個閑職,已經知足了!” “您老說得是,孩兒看得淺了!” 馮平,馮可,馮正相繼點頭,努力順著老人家的意思說話,唯恐讓老人不開心。 唯獨馮道的次子馮吉,先低著頭沉吟了片刻,然后忽然把頭抬起來,看著自家父親的眼睛問道:“阿爺,阿爺您是說,此番北征勝算其實很大?我們兄弟四個將來有機會在朝堂上大展身手?” “嗯!”馮道臉上瞬間露出了幾分嘉許,微笑著點頭。“是啊,勝算極大。你們兄弟四個都是文官,沒本事趁機建功立業。但亂世結束,百廢待興,卻正是文官大展身手的好時候。” “那您今天……”馮平,馮可,馮正哥仨頓時如墜云霧,齊齊望著自家老父,滿臉困惑。 “唉——”馮道對孩子們的表略感失望,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們想問,老夫為何明知道此番北征勝算極大,卻非要帶頭主和,并且還故意跟陛下對著干是吧?老夫都這般年紀了還能圖什么?還不是圖個身后虛名,圖能讓你等將來抬著頭做官?” “啊?”除了馮吉滿臉感動之外,剩余三兄弟愈發頭暈腦脹,嘴巴個個張得老大。 “你們都沒少讀書,憑良心說,為父百年之后,朝野將如何評價老夫?!”輕輕看了另外三兄弟一眼,馮道循循善誘。 兄弟四個的臉上,頓時都涌起了幾分潮紅,低下頭,不敢如實回應。 自家父親歷仕數朝,甚至連大遼的官也做過。無論侍奉哪個皇帝,都順著對方意思辦事,從沒有過絲毫違拗,更甭說像今天這般直言相諫,逆觸龍鱗。按照傳統儒家觀點,百年之后,一個佞字評價,是注定逃不了的。而作為絕世佞臣的兒孫,兄弟仕途,想必也倍加艱難。 正尷尬間,卻又聽馮道嘆了口氣,大笑著補充,“老夫做了一輩子佞臣,今天也終于直言敢諫了一回,并且諫得還可能是百年以來,成就最大,最有希望重整九州的一代雄主。哈哈,哈哈,這當直臣的味道,真叫痛快!從今日起,世人當知非老夫佞,而是以往的君王,皆不可諫也!” 第十一章 三生(四) “這樣——,也行?!”實在跟不上自家老父親的思路,馮平,馮可,馮正哥仨以目互視,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不可思議。 只有老二馮吉,又低頭沉吟了片刻,然后笑著提醒道:“阿爺,此計甚妙。但是有可能瞞得過群臣,瞞得過陛下,卻未必瞞得過趙匡胤,更瞞不過鄭子明的眼睛!” “老夫今天至少幫陛下賺了一百多萬貫,他們哥倆跟陛下恨不得用同一個鼻孔出氣,怎么可能跳出來拆穿老夫!”馮道微微一笑,臉上的表情愈發得意。 “您,你是說,今天,今天捐出那么的家財,是,是故意而為?”馮平,馮可,馮正哥仨徹底暈頭,瞪圓了眼睛,結結巴巴地追問。 “不完全是故意,但也差不多!老夫最初并沒想捐,但那王全斌跳出來像瘋狗般四下亂咬,肯定是受了人指使。而唐王常克功,恐怕更是早就跟陛下對過了說辭!只有拿他開了頭,陛下才可以借機從別人手中敲出更多的錢來!所以,所以老夫,就順勢是在火上添了捆干柴!”馮道點了點頭,收起笑容,臉色的表情迅速變得無比認真,“你們幾個聽好了,老夫接下來的話,可是關乎身家性命。歷來由亂入治,都必須先整頓官場。只有將那些庸官,貪官都盡量淘汰,朝廷的命令才能不折不扣地往下推行。所以,老夫今天帶頭捐出部分家財,相當于跟陛下立了個約定,過去的錢財無論是怎么得來的,都到此為止,朝廷不能再翻舊賬。而從今往后,馮家的每一文錢,都必須來得干干凈凈。否則,一旦被陛下揪住殺雞儆猴,就誰都別喊冤!” “啊!”馮平,馮可,馮正哥仨終于明白了自家父親的睿智和良苦用心,張開嘴巴,不停地點頭。 “唉!”馮道輕輕嘆了口氣,將目光再度轉向次子馮吉,“老二,你平素跟趙匡胤和鄭子明往來多么?為父記得你當年從遼東逃歸時,曾經跟他們有過一段淵源。” “還,還行!”想起自己當年被柴榮等人俘虜時的窩囊模樣,馮吉臉色微微一紅,訕訕點頭,“這次王峻逼宮,孩兒也派人偷偷鄭子明送了信過去。雖然到達的晚了,但肯定送到了他手上,并且他前幾天還親口向孩兒表示過感謝。” “好!好!”馮道老懷大慰,捋著胡須連連點頭。膝下四個兒子,終于還能找出一個聰明的,馮家的富貴不至于三世而斬,“下次早朝,不,明天一早,你就去鄭子明府上。跟他說,此番北征,愿意在他帳下做個帳房,幫打理糧草輜重。” “這……”放著皇帝身邊的秘書正字不做,卻去滄州軍中做個帳房先生,馮吉心中本能地產生了一股抗拒之意。但很快,他就將這股不該有的心態壓了下去,沖著自家父親鄭重拱手,“孩兒明白了,孩兒明天一早就過去。” “嗯!”馮道滿意地舉起酒盞,深深飲了一大口,然后對著燈光,輕輕搖晃里邊的酒漿,“老夫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草木有枯有榮,四季輪回交替,老去的終歸要老去,新人終歸要換掉舊人,此乃天道,誰也改變不了,爾等好自為之!” 他今年七十有四,歷仕后唐、后晉、遼國、后漢、大周,前后伺候過十幾個皇帝,享盡了榮華富貴,也看膩了亂世當中的殺戮血腥。原本以為這輩子就稀里糊涂混到底了,誰料想,臨到老,卻又發現了亂世即將結束的端倪。如此,他怎么可能不努力再多活上幾年?看九州重整,看兒孫們如何在太平年月大展身手! 四兄弟知道老父今完喝酒喝得有點猛,不敢再啰嗦,小心翼翼岔開話題,一邊閑聊,一邊開動筷子,陪著馮道將晚餐吃完。然后各自回房去整理思路,小心翼翼地去謀劃未來。 第二天一大早,馮吉便帶了幾份馮道親筆所做的字畫,去了鄭子明府邸拜訪。本以為自己得了老父的指點,可以搶占先機。誰料歸德侯府的大門口,早已擠得停不下來馬車。好在歸德侯府的大總管寧采臣,跟他曾經有過數面之緣,悄悄地領他從側門進去夾了個塞兒,才不至于從早晨等到日落。而那鄭子明,也的確還念著馮吉當年冒死替石重貴向中原傳遞禪位詔書的舊情,弄清楚了此人的來意之后,當即就答應,想辦法將此人調到自己帳下擔任記室參軍之職,只待明年開了春,一道建功立業。 懷著幾分興奮與忐忑,馮吉與其他幾位得到承諾的官員們,分頭下去準備。數日后,果然就等到了朝廷的圣旨和新的任命文書。然后又在忙碌中過了一個年,不等黃河上的浮冰完全融化,便登上了大船,揚帆而下,先取水路前往博州湖。然后又在湖的北岸換了戰馬,風馳電掣趕向滄州。 馮吉和其他十幾個剛剛調到鄭子明麾下的文武原本以為大伙搶先一步出發,是為了替皇帝陛下御駕親征做開路先鋒,因此個個都興奮得心潮澎湃。然而眼看著隊伍就穿過了滄州城,又直接奔向了東海之濱,才忽然發覺各自先前的判斷肯定有誤。可到了這時候,卻是誰也沒膽子再打退堂鼓,否則即便鄭子明好說話,前來擔任明法參軍的符昭義,也饒不過他們。 不過,鄭子明也沒讓大伙擔心太久。將隊伍在東海畔一處秘密漁港里安頓下來之后,立刻把所有六品以上文武官員招進了中軍帳。指著一幅巨大的輿圖,揭開了此行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