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枝極緩，極慢的，走回屋里，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第116章 畫皮色

    外面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皇帝上了步攆，對福祿道：“著人把孩子送到裕嬪那里去?！?/br>
    “是”。福祿讓寶琛照顧好明亭，自己則跟著皇帝回了未央宮。

    寶琛為明亭打起了一把油紙傘，虛虛的摟著明亭的肩膀道：“小殿下，咱們走吧。你失蹤的這些日子，裕嬪娘娘可急壞了?！?/br>
    明亭抿了抿嘴，不聲不響的跟在寶琛身側(cè)，他個子小，本來就走的慢，再加上從延禧宮到玉芙宮幾乎要橫跨整個東西六宮，那一日，他跑來的時候，已經(jīng)用了全部的力氣，這一連幾天又沒好吃好睡的，眼下要走那么長的路回去，偏偏天公又不做美，實在是倒霉的很。換著以往，不知多少傅姆和丫鬟簇?fù)碇瑺幭嗟囊?，伺候他，而今一個都沒有，他想想就心酸，不由又要哭鼻子。

    寶琛見狀，便刻意放慢了腳步等等他，明亭傷心道：“寶琛公公，父皇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寶琛嘆息一聲，按捺了多次，最后還是沒忍住，實話實說道：“小殿下，其實，陛下對你們的心都是一樣的。你們都是陛下的孩子，陛下心里沒有偏頗。只是你今次……今次委實忒大膽了些，要知道有些事你一個小孩子家是不可以胡亂非議的。你母親失了圣心，便是如此下場，你要是也跟著失了圣心，將來便沒有出頭之日了，那才是真的得不償失。難道你愿意一輩子被人踩在腳底下？”

    明亭搖搖頭。

    “這就是了?！睂氳】此杂兴嫉哪?，繼續(xù)道：“您既不想被人看扁，別人自然也是一樣。大家都是皇子，陛下希望你們兄友弟恭，你就得做出一個樣子來?！闭f著，頓了一頓，仔仔細(xì)細(xì)打量這個小魔星的臉色，道：“殿下不怪奴才多嘴吧？”

    明亭搖了搖頭：“這時候還肯與我說話聊天的人，也沒幾個了。何況公公好意，明亭還是懂的?！?/br>
    寶琛輕輕一嘆：“裕嬪娘娘是個厚道的人，一定會對小殿下您好的。小殿下認(rèn)了她做母親，不丟人。所以……呆會兒見著裕嬪娘娘，小殿下您好好的認(rèn)個錯，說幾句軟話，裕嬪娘娘她沒有子嗣，只要得了她的認(rèn)可，將來必定事事以你為先?！?/br>
    明亭扁著嘴道：“有雞腿吃就行?！?/br>
    寶琛無語的抽了抽嘴角，但細(xì)想想，也是，孩子嘛，都是這樣的，有奶便是娘！

    兩人在雨中步行了近乎半個時辰，走的明亭鞋子都濕透了，腰酸背痛才到了玉芙宮的門口，寶琛上前去叫門，但是玉芙宮的宮女露出一臉為難的神色，道：“咱們娘娘一到下雨天就頭風(fēng)發(fā)作，太醫(yī)剛來施過針，眼下稍好了一些才歇下，這會子叫醒她，怕是不好吧？”

    寶琛好言道：“那就煩請姑姑先把小殿下請進(jìn)去安置了，之后再向裕嬪娘娘回稟即可。”

    幾個宮女都連連擺手道：“奴婢們可不敢自作主張。之前小殿下絕食都不肯認(rèn)咱們娘娘，鬧得宮里上下雞飛狗跳的，娘娘她傷心欲絕，奴婢們?nèi)羰琴Q(mào)貿(mào)然行事，怕是不妥，還是等娘娘醒了，回了娘娘才是正經(jīng)?！?/br>
    可眼看著雨越下越大，明亭身上濕透了，寶琛道：“陛下的口諭，還請兩位姑姑行個方便?！?/br>
    幾個宮女對視一眼，叫來了掌事宮女冰兒，冰兒聞言道：“那就勞煩公公再稍等一陣，奴婢這就進(jìn)去通傳?！?/br>
    寶琛松了口氣，高興的應(yīng)了一聲‘好嘞’，可他沒留意到冰兒眼角稍縱即逝的嘲弄，這冰兒先前也沒少被明亭辱罵、戲弄，因此很快就出來了，含笑道：“公公，您看，為著這個事，奴婢們特地把娘娘給叫醒了，娘娘的頭疼病這會子愈發(fā)厲害了，奴婢也把公公的話給帶到了，咱們娘娘說了，陛下有旨，她不敢不從，只是小殿下從來不肯認(rèn)她為母親，若是勉強(qiáng)了小殿下終歸不好，孩子難免心生怨恨，砸壞了宮中的珍寶事小，關(guān)鍵是他連娘娘也罵，娘娘心里委屈，至今沒抱怨過一聲，可咱們宮里不是還住著恬貴人嘛，人家憑什么無端端的也招罵呢？您說是不是？娘娘思慮再三，決定還是親自去向陛下稟明，這小殿下還是另擇賢妃撫養(yǎng)吧，別搞得好像咱們娘娘強(qiáng)迫他似的。”

    寶琛心里雪亮，裕嬪這是有意給明亭一點教訓(xùn)，要他服軟呢！忙把明亭拉到角落里叮囑道：“小殿下，還記得公公之前跟你說的話？”明亭耷拉著腦袋，懊喪的點點頭。寶琛接著道：“這宮里再沒有比裕嬪娘娘更適合撫養(yǎng)你的人選了。麗妃、儀妃、良妃，她們都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顧，謙妃如今也已有了二殿下，她們是不會為了你花費(fèi)心神的?！?/br>
    明亭依舊很驕傲，理所當(dāng)然的問道：“不是還有皇后娘娘嗎？我叫她一聲‘母后’，總能和大哥哥一起吧？”

    寶琛咋舌道：“我的小祖宗，皇后那可不是一般人，是只有她選人，沒有人選她的，您當(dāng)您是誰？由得您選嗎？別說現(xiàn)今宮里再沒有純妃娘娘這號人了，就是有，皇后娘娘膝下的位置，也輪不到您，得看皇后娘娘她的喜好，你明白嗎？”

    “您得搞清楚一件事，現(xiàn)如今您與二殿下是一樣的了，不單如此，二殿下年長于你，你得尊重他，你就是心里再不屑，面上你也得端得恭敬。其次，二殿下的生母是湘嬪，又由謙妃娘娘撫養(yǎng)，你的生母卻是段貴人，論起來，他的身份現(xiàn)下擺明是高過你的，你往后可再不能口出狂言了，凡事三思而后行啊！放眼闔宮，只有裕嬪娘娘沒有子嗣，性子也算端正穩(wěn)重，雖然不是妃位，地位卻也不低，難不成你要認(rèn)恬貴人為母親不成？再說了，嬪位以下的小主也沒有資格撫養(yǎng)孩子。又或者你要回去延禧宮段才人身邊？在那非人的地方一直呆到長大成人，讓在別后指著脊梁骨笑話？”

    明亭鼓著腮幫子，道：“可不是還有華妃娘娘嗎？您怎么獨獨漏了她！她也是妃子，也沒有孩子啊！”

    反正在明亭的心里，他這樣的人物就必須有一個當(dāng)妃子的母親，這樣他才不會被別人比下去。

    寶琛看他一臉盛氣凌人，還記掛著要爭一日長短的樣子，斟酌再三道：“小殿下，公公和你說的這許多話，你可絕不能同第二個人說。明白了嗎？”

    短短幾日，明亭已有了很大的變化，特別是方才父皇對母親的態(tài)度，讓他清楚的認(rèn)識到父皇的一句話可以讓他上天，同樣的，也可以讓他在瞬間落地。

    他點了點頭。

    寶琛道：“純妃娘娘……”寶琛忙改口道，“是段才人！小殿下，以后再沒有純妃娘娘了，這個你得記好了。然后，是您提起的華妃娘娘，華妃娘娘固然膝下無子，可世人都知道，她對孩子是最沒有耐心的，而且你母親出事，華妃娘娘立刻收回了她手里原本的差事，她哪里來的閑工夫照顧你？你說她現(xiàn)在沒有孩子，是不錯，可不代表她將來沒有，等到她有了，你將如何自處呢？因此相比起位份高的娘娘們，裕嬪娘娘是您最好的選擇啊。”

    宮中的爭斗就是這樣殘酷，可以讓一個孩子一夜長大。

    明亭知道，寶琛說的沒錯，裕嬪的確是他眼下唯一的出路，若裕嬪不要他——他不禁打了個哆嗦，他才不要被送到簡陋的宮室里，由仆人們隨便的養(yǎng)著，他一想通，立刻撲到玉芙宮的宮門前，大哭道：“裕嬪娘娘，兒臣知道錯了，兒臣以后再也不淘氣了，再也不惹您生氣。您原諒兒臣吧?！?/br>
    冰兒看著冷笑，由著明亭去哭。

    丹萍心里不落忍，進(jìn)去稟報裕嬪。

    裕嬪走到窗前，撥開了簾子往外瞧，那小小的身子人在雨中，跪在地上，瞧著十分的可憐，哪兒還有昔日小霸王的身影？裕嬪冷哼一聲，臉上卻并不見動容，倒是恬貴人心疼道：“jiejie，不過一個孩子，沒得和一個孩子置氣，放他進(jìn)來吧，淋病了可怎么好?！?/br>
    裕嬪吩咐道：“去給他打傘。”

    “是。”丹萍忙沖出去，和寶琛一起撐著油紙傘擋在明亭頭上。

    明亭仍舊哭：“裕嬪娘娘，兒臣真的知道錯了，兒臣再也不跑了，也不敢頂撞您了，求你不要不管兒臣。”一邊哭，一邊抱著雙臂瑟瑟發(fā)抖，“求求您了，裕嬪娘娘，讓兒臣回宮吧，兒臣一定聽話，長大后會好好孝順母親您的?！?/br>
    “您要是不要兒臣……”他抽噎道，“您要是不要兒臣，兒臣就無處可去了。嗚嗚……”

    裕嬪終于在一群丫鬟的簇?fù)硐伦吡顺鰜恚みM(jìn)雨水里的那一刻，裙擺都濕了，面上居然帶著幾分急切，一把摟住明亭入懷道：“好孩子，你跪在宮門前做什么，起來，快起來！淋著雨回頭生病了可怎么好，快快跟母親進(jìn)來?！?/br>
    明亭聞見到她身上的香味，是上好的脂粉堆砌出來的香氣，比起之前在延禧宮里的怪味不知好聞了多少，馬上止住了哭。

    進(jìn)了屋，換了身干衣裳，又喝了姜湯，明亭感覺終于活了過來。

    仆婦們領(lǐng)著明亭去用膳，明亭見一桌子的珍饈雙眼登時放光，手腳并用的爬上繡墩，裕嬪見了眉頭立刻蹙了起來。

    明亭剛要伸手撈東西吃，裕嬪便向一旁的丫頭使眼色，冰兒冷冷道：“小殿下，用膳有規(guī)矩，您要先請母親起筷，恬貴人起筷，才行……”

    明亭怯怯的望了一眼裕嬪，見她一臉清冷的淡漠，忙道：“兒臣請母親用膳，請?zhí)褓F人娘娘用膳?！?/br>
    裕嬪‘嗯’了一聲，明亭的臉上才有了笑意，跟著大快朵頤，只是沒吃幾口，就又聽見裕嬪道：“用膳不能發(fā)出聲響，一道菜至多吃三口，平時的膳食會由專人布菜，自己不動手，哪怕是餓了也要坐的板直，等長輩們都到齊了才可以開始，知道了嗎？”

    明亭小聲囁嚅道‘是’，當(dāng)夜吃了大約五成飽，但是夜里裕嬪又派人送了一碗甜糯米酒釀圓子去，明亭吃的心滿意足，在柔軟的榻上快了的打了個滾。

    之后幾日，明亭發(fā)現(xiàn)，其實只要依足了裕嬪的規(guī)矩，日子基本上沒有大的改變，裕嬪不會對他大呼小叫，或者疾言厲色，一切都是淡淡的。等皇帝來看明亭的時候，明亭已被調(diào)理的十分有模有樣了，還端起一旁的茶盞，奉上道：“父皇，請用茶?！?/br>
    皇帝朝裕嬪一笑：“你有心了，這孩子你教的很好。朕交給你，看來是正確的，可算是放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