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不僅如此,身份證上必須寫明種族屬性,劃分完成,圖西人占人口的14%,胡圖人占85%左右。 接下來,殖民者開心地搓搓手,又制定了一系列政策,在各個方面,政治上、經濟上、教育上、行政上,都無比偏袒圖西人,拼命扶植圖西人上位,同時鼓吹“圖西人是更高貴的人種、他們的文化是優越的、他們是含米特人的后裔”。 高貴啥啊,不就剛劃分出來的嗎,還有含米特人又是啥,我也沒研究。 只知道圖西人成了既得利益者之后,就開始膨脹了,真得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沒少做壓迫的事,胡圖人的矛頭也就馬上對準他們,心說你是啥玩意兒。 此時,反殖民主義可能都不那么重要了,兩個人為劃出的種族、不看身份證都不一定分得出誰是誰,開始了爭鋒相對和曠日持久的爭斗。 同時,歷史是不斷向前發展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民族解放運動風起云涌,非洲國家紛紛獨立,世界大勢如此,殖民者也就順水推舟,陸續把殖民地權力交回當地人手中。 這個時候,盧旺達的殖民者,就是比利時人,基于種種考量(胡圖人畢竟人數眾多),做了一件簡單粗暴的事兒:交權的時候,把權力交到胡圖人手里了。 明擺著要出問題:圖西人當了那么多年人上人,忽然統治者變成了胡圖人,而胡圖人憋了幾十年的氣,正愁沒地方撒。 所以,從1962年盧旺達獨立之日起,國家內部,根本也就沒太平過,圖西人持續流亡,也持續被迫害,基本是大鬧三六九,小鬧天天有吧,到了90年代,流亡海外的圖西人成立了愛國陣線,直接就和政府軍開戰了。 聯合國覺得這樣不行,94年的時候,出來調停,當時盧旺達的總統,名字太拗口,我們叫他哈總統吧,迫于國內外的種種壓力,乘著飛機去國外和談了。 這引起了胡圖族極端分子的不滿,這些極端分子開始煽動民眾:你們忘記了被圖西族奴役的日子嗎,要是談判成功,圖西人掌握了權力,你們還有好日子過嗎? 而針對圖西人的滅絕政策也一直暗中進行,簡單說來,有以下準備: 1)統一了暗號,叫“cut the tall trees”,砍掉高的樹木。因為圖西人長得稍微高一些。他們秘密通知下去:哪天聽到這個暗號廣為傳播,那就是行動開始了。 2)清查圖西人地址:他們基本掌握了所有圖西族人的住處門牌號,屠殺一開始,都是按地址找上門去,直接開殺,基本沒有能被放過的。 3)購買大量武器,據說93到94年,光砍刀就購進了50萬把,估計是沒那么多錢買槍支彈藥,而且吧,這些砍刀大量還都是中國制造的。 據說當時中國的廠方也很驚訝,問訂單數量怎么這么大啊,人家淡定地回答,今年橡膠大豐收,要砍橡膠。 日! 那么多張嘴,那么多人參與,這消息其實不保密,很多人都聽說了,沒當回事,當時聯合國駐盧旺達的維和司令是一名加拿大人,叫達萊爾,連胡圖人藏武器的倉庫地址都知道,匯報給總部的時候,紐約方面回答:收繳武器超過了聯合國的授權范圍,不允許。 4月6號,哈總統談判完回國,座機即將降落時,被兩枚導彈擊中,機上所有人全部死亡。順便說一句,飛機上還有一位布隆迪的新總統,搭便機的。 屠殺幾分鐘后就開始了,胡圖人的電臺開始瘋狂播報:我們的總統被殺了,是那些圖西人干的!來吧,拿起武器,為總統報仇,砍掉高的樹木,讓我們殺死蟑螂! 一夜之間,整個盧旺達首都基加利陷入了腥風血雨。 更耐人尋味的是,首當其沖被殺害的,還不是圖西人,而是那些胡圖族溫和派人士,甚至包括了高官,比如憲法院院長、政府部長等。這傳遞出一個危險的信號:哪怕你是胡圖人,哪怕你身居高位,你敢站在圖西人一邊,你也得死。 當時的西方各國,還有聯合國維和部隊,估計都是懵的,維和部隊不能擅自行動,是否插手要等總部的指示,于是總部開始開會討論。 那頭討論得如火如荼,這邊已經殺紅了眼,胡圖人顯然做過計劃,一上來就殺了十個比利時維和士兵,而比利時維和力量,是當時盧旺達各國維和力量里實力最雄厚的一個。 比利時人沒想到會動真格的,死了十個年輕小伙子,沒法跟國內納稅人交代,國內也吵得很厲害,比利時人考慮了一下,決定撤僑撤軍。 其它國家一看:實力最雄厚的一支都撤了,我留著不是等死嗎,看來這里要失控,趕緊走吧。 大家紛紛開撤。 撤的時候,哪怕車上帶了寵物,都不能帶走一個圖西人,胡圖人在街上設了層層路障,一輛輛車檢查身份證,查到了馬上拖下來殺死,囂張到敢當著聯合國士兵的面殺人。 發生了很多悲慘的場景,比利時部隊撤走的時候,是在晚上,說是要趁著夜幕悄然撤離,當時大約有2000多名難民受他們保護,難民圍在車邊,懇求說:要不你們拿槍把我們打死吧,子彈殺人會快一點,我們不想被刀砍死。 當然不能開槍。 撤離開始時,成群的難民跟著汽車跑,哭喊著說:“請不要扔下我們。” 數小時后,幾乎所有的2000名難民全部遭到殺害。 根據資料,當時決心留下來繼續工作的國際組織,只有紅十字會國際委員會的一個小組,以及后文被提到的悲催的達萊爾率領的聯合國維和部隊。 連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外國醫生也加入了撤離,一位醫生對記者說:“我們斷定,留在這里工作已經不再有意義,去醫治一個即將被殺掉的人是徒勞無益的。” 聯合國的會議還在開,討論沒完沒了,還活著的圖西人通過各種方式,向自己海外的朋友求救。 據說有美國的官員,給當時盧旺達胡圖族的軍方頭目打電話,威脅他說:“你們要是不住手,我們美國會出面干涉的。” 其實當時,美國上下都沉浸在一樁明星大事里,辛普森殺妻案,根本也不怎么關注盧旺達是怎么回事。 那個軍方頭目回答說:“我們盧旺達,沒有石油,也沒有黃金,你們美國人會來嗎,來干嘛呢?” 對美國人的行事風格還真是看得入木三分。 又有人向美國提出,美國即便不出兵,但是有那個技術,可以關閉盧旺達當地的電臺,因為廣播太有煽動性,也極其可怕——比如它突然發現了一個圖西族人的藏身地點,馬上通過廣播通知所有胡圖人:快來啊,xx大街十字路口那里,有一大群蟑螂! 所有聽到消息的胡圖人,跳上卡車,揮著刀就來了,路上還不斷有要搭車的,搭不到車就跑步去,更別提那些本來就在附近的人了。 但美國人拒絕了關閉電臺的請求,理由是,咱們不能干涉新聞自由——后來有人指出真相,短波干涉電臺,每小時要花8500美元,美國人大概不想花那個錢…… 于是,在bbc可以拍出照片、傳出新聞的情況下,世界也了解這里發生了什么事,屠殺居然可以持續到三個月之久。 太多細節,不說了。 【三】 有一本書,叫《路西法效應》,論好人如何變成惡魔,或者說,一個普通人,距離殺人,到底有多遠。 最后得出結論:在一定的社會情境下,好人也會犯下暴行。這種人的性格的變化被他稱之為“路西法效應” ——上帝最寵愛的天使路西法后來墮落成了第一位墮天使,被趕出天堂。 盧旺達大屠殺中,有許多顛覆人性的認知。 比如,醫生本來是救死扶傷的,但醫生里,出了很多“杰出殺手”,在人權組織報道里,不管是男醫生、女醫生,還是內科、外科、兒科、婦科,都參與殺害了自己的圖西族同事、患者以及到醫院來尋求庇護的傷員和難民。 再比如,教師會告發學生,甚至親手殺死學生,一位胡圖族教師對記者說:“我本人就殺死過一些孩子……我們一年級曾經有80個孩子,最后只剩下了25個。” 有一個農民接受采訪,說:“我殺人是因為我被逼無奈。我不殺他們,我自己就會被殺掉。許多人死掉,就是由于不肯殺人……” …… 大屠殺事件平息之后,很多胡圖族兇手不承認自己殺了人,一口咬定當時是被魔鬼附身,說:不是我干的,是附在我身上的魔鬼干的。 自己都無法面對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四】 之所以想寫這篇文,源于前面提到的一個人,加拿大將軍,達萊爾,是當時聯合國維和部隊司令。 契機是,在看關于盧旺達的記錄片時,里頭提到這位將軍——他陷入深深的愧疚和自責之中,幾次試圖自殺,至今要靠藥物才能入眠和保持情緒穩定。 覺得不可思議:這不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啊,是個將軍,男人,老成持重,見過許多大世面,殘酷的事肯定也見了不少,又不是他殺的人,怎么就“幾次試圖自殺”了呢。 有些情緒激動的鍵盤俠,大概要噴他圣母了。 于是翻了一下他在這一事件中的角色。 1)起初,達萊爾授命擔任聯合國駐盧旺達維和部隊(又叫聯合國盧旺達援助團,簡稱聯盧)司令,要求給自己4500人,聯合國給他配了支2500多人的軍隊,訓練和裝備都低下,缺少后勤,甚至零用錢。 他自己回憶說:“我們需要訂購手電筒,經過長時間的拖延等待之后,手電筒終于到貨,卻沒有配電池……” 2)他不具備情報收集能力,雖然曾向總部提要求,但是答復是:情報收集行動不符合維和政策。 3)但他還是很努力。1994年1月,胡圖族陣營有個軍官準備叛逃,他把計劃透露給達萊爾方面了。 我們來看看那個人透露了些什么: ——胡圖族培訓了1700個人,這些人分為40個一組,每一組都“有能力在20分鐘內殺死1000個圖西人”,如今已經分散到首都基加利全城了,當“cut the tall trees”的信號傳出,這些人會帶頭行動——也就是說,胡圖人培訓了“先導者”,因為大眾是容易跟隨和受煽動的,光聽廣播里說,也許沒人敢動手,但如果已經有人帶頭進行了呢? ——胡圖人有殺害比利時維和人員的計劃,這樣的話,可以迫使比利時從聯盧退出,而比利時人是聯盧最重要的一支力量。 ——他知道藏匿武器的地點,愿意提供地點并提供更多情報,要求是“聯合國幫助他和家人安全地出走海外,并提供保護”。 請注意,當時是1994年1月,距離真正的屠殺發生,至少還有3個月。 4)達萊爾歡欣鼓舞,馬上向聯合國打報告,請求先把武器收繳,結果大家也知道了,聯合國回復說超出授權,不允許。 5)達萊爾又做了數次努力,反復爭取,都被拒絕了。他手下的聯盧分散在基加利各處,相互之間被路障隔絕,十名比利時維和士兵被殺后,他尤其擔心其它士兵的安全,食品剩了不到兩周,有些營地的水只夠兩天的,燃料、彈藥、藥品都不足。 6)但是達萊爾還是堅持不撤離,他覺得,只要提供增援,自己一定能阻止屠殺,他三度接到聯合國官員的指示,要求擬定撤離方案,他都拒絕執行,其中一次,甚至是加利(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打來的。 7)比利時撤軍之后,達萊爾幾乎是絕望的,因為聯盧實力大減,但他還是堅持在自己的營地保護著約3萬名平民。但緊接著,更絕望的事發生了,比利時走后十多天,安理會通過一項新決議,要求撤回大部分聯合國維和人員,僅留下一支270人組成的象征性部隊。 …… 從2500余人,到走了比利時人,再到只剩270人,還是四處分散的,后勤不足,食品和水短缺,彈藥都所剩無幾,沒有增援,不能硬拼,畢竟已經死了十個士兵了,身為司令,也要對士兵的安全負責。 所以,整件事達萊爾應該負責任嗎?我覺得他已經很努力了,但偏偏屠殺結束,他是那個“幾次試圖自殺,至今要靠藥物才能入眠和保持情緒穩定”的人。 想來想去,大概是因為,屠殺發生在他眼前,每一天持續著,現場刺激太恐怖,超過了他的忍受極限。 不想指責那些開會和做決議的政客太過冷漠,他們也有自己的考量,我想,如果把他們拉到現場,讓他們親眼看到發生了什么,他們也會尖叫、痛哭、拼命阻止——但當他們遠在萬里之外,吹著空調,喝著咖啡,開著會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計較費用、利益、是否合算、誰出力更多、能不能少花點錢。 之前提過的那1700人,有部分是國外的軍官幫忙訓練的,一位親眼看到屠殺慘狀的法國軍官嚎啕大哭,不敢相信“自己親手調教的士兵居然犯下如此罪惡行徑”。 因為達萊爾,我又去查了一些相關的資料,注意到,有一位魏特琳女士,中國人可能很熟悉,南京大屠殺中,她曾經致力于保護中國難民,但很少有人知道后續:回國之后,她因為對人性的失望和精神極度抑郁,開煤氣自殺身亡。 那些親手犯下累累罪行的人,好多還信口雌黃拒不認罪,這些善良的人,卻相繼失去生命和正常的生活,我覺得特別不公平。 【五】 所以想寫一個關于保護區的故事,但不想俗套地去歌頌、贊揚、描述他們怎么努力、怎么斗智斗勇。 我在想,如果有一個姑娘,在保護區時還很年輕,迫于種種壓力,犯下了自己不能釋懷的錯,那么一切結束之后,她還會有勇氣繼續嗎、會彌補嗎,如何去彌補呢。 所以有了這篇文,四月間事。 其實算是給女主開了掛,很多她的前輩,比她年長、資深、更清白,像達萊爾、魏特琳,都過不了那道坎,希望用死亡來結束一切痛苦,她怎么過呢? 有時候寫小說,會想當然,設置一方背負重重苦痛,遇到真愛的人,完成救贖。 但事實上,人生比小說復雜的多,不是所有救贖,都能用愛情解決,戰甲一直都在,有時候要靠自己穿上。 就好像盧旺達事件最終有轉機,不是因為國際社會重拳出擊,而是圖西人的愛國陣線打了回來,胡圖族人覺得惶恐,害怕遭到報復,于是大規模逃往鄰國——“跨越邊界前,在路邊丟下成堆成堆的砍刀、匕首、長矛”。 即便岑今沒有遇到衛來,她也終究會讓事情水落石出、讓該報應的得報應。 衛來的出現,只不過是讓結局更好而已。 卡隆是弱化了許多的盧旺達,沒有真實事件那么絕望——死亡人數減到20萬左右,不少國際組織和志愿者都留下來保護難民,建立了保護區,戰后上帝之手要求對戰犯追責,甚至可以有國家力量支持…… 而前面說過,真實的盧旺達,大量戰犯外逃,政府預測替死難者討回公道要200年,很多重要戰犯得到其它國家庇護,首當其沖的就是法國——盧旺達大屠殺二十周年紀念的時候,也就是2014年,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都曾親自前去祭奠,但當時的盧旺達,明確拒絕法國總統前來,還曾威脅要斷交。 所以文中的設置,熱雷米一案發生在法國,上帝之手宣稱對熱雷米被殺案負責之后,法國警局就不再追責。 故事有了梗概之后,自己也幾度猶豫。 一是,這主題是不是太政治和嚴肅了?畢竟我一個網絡作者,不想寫到坐牢。所以行文過程中,許多情節做了淡化,前期基本都是互動的日常,到文章的末尾,翻出過往,停在四月的最后一天。 二是,故事全部發生在很遠的地方,北歐也好,東非也好,除了男女主是華裔,配角全是外國人,再涉及時政,距離我們現實生活太原,題材一定是很多人都不感興趣的。記得故事剛開篇的時候,還有讀者嚎啕說媽呀連地名都記不住。 三是,自己試寫了一章,覺得文風變得好明顯,寫這樣的文,難免譯制腔,人物的說話風格,不可能像國內那樣隨意、俚語張口就來、有代入感。 四是,因為不是恐怖懸疑那種天馬行空式的構想,你寫的每一句話,都要有些根據,不能想什么是什么,就算卡隆這國家不存在,也得基本符合實際,而頭疼的是,文中寫到的這些國家,我都沒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