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邊上是大液晶屏的日歷計時。 每年的四月三十號,又叫戴帽節,是芬蘭人慶祝春天到來的狂歡節。 四月已近尾聲。 衛來一身夏裝,剛出機場大門,就凍得一個激靈,趕緊折回,隨意買了件外套,裹上了又出去。 自己都覺得好笑,四月的一頭一尾,程度不同的春寒料峭,他兩次回赫爾辛基,都穿得不倫不類,一次裹邋遢污臟的獸皮,一次清涼到讓人側目。 回到公寓樓,照例先去埃琳的酒吧,進門之前,看到門楣上那句“we care about the world”。 他仰頭看了好一會兒:他說出這句話時,自己也不是很關心時事,只是嫌棄埃琳連中國都不知道;而埃琳把它作為店名,是因為覺得這是很好的噱頭。 ——“衛!我可以在酒吧放新聞啊,赫爾辛基還沒有酒吧這么做過!多新鮮。” 一再提及,通常心不在焉,真正卯定去做的,反而很少宣之于口。 有出來的客人,禮貌地請他讓一讓。 進了酒吧,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煙酒聲色,樣樣不缺,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那個埃及艷后,眼睛涂得深重,摟著一個俄羅斯老毛子的脖子,笑到花枝亂顫。 吧臺里沒有人,水母缸里水泡咕嚕咕嚕,暗綠色的幽光依舊,那兩只老態龍鐘的水母,有人照拂供養,永遠學不會生活積極,而水母缸旁…… 是那盆白掌,長勢正好,已經抽出新的苞葉,色澤淺碧,兩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邊沿若即若離,像是終將挨靠。 衛來微笑,正準備過去—— “david’s ing!” 衛來笑,眼角余光瞥到拎著空托盤雀躍著一路過來的埃琳,他側過受傷的肩膀,把另一邊留給她。 果然,埃琳托盤一丟,幾乎是抱住他肩膀:“衛!我每天都在想你。” 這也就是客氣話,聽聽就好,衛來看了她一眼,覺得這一次,她吊在自己身上的時間有些長。 他目光掃向酒吧內場:“別是故意做給誰看的吧?” 居然真讓他說中,埃琳的臉上一紅。 然后拉他:“你看那……” 有人正進到吧臺,是個棕色頭發的小個子姑娘,下巴尖尖,長一雙靈動的大眼睛。 埃琳低聲說:“那是阿莎。” 衛來點評:“跟上次那個保加利亞女孩差不多,你總是喜歡這種小個子。為什么不找個高挑的、前凸后翹的、腿長的?” 埃琳啐他:“呸,是你喜歡的吧。” 衛來很善解人意,拽她過來抱住:“才交往?是準備讓她吃醋嗎?那配合你,但干嘛找我?你扮雙性戀?” 埃琳氣得在他身上亂擰,她不像岑今,找不到他最怕疼的那處軟rou,怎么擰都不疼。 衛來拍拍她腦袋:“不跟你鬧,我拿回我的花,老規矩,回去睡覺。” 他大踏步向吧臺走去,埃琳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之后,趕緊過來攆他:“哎……” 同時發聲的,是那個阿莎,在他的手挨到盆邊時,眼疾手快,連花帶盆,一把抱進懷里。 這是……幾個意思啊,不知道花跟誰姓嗎? 埃琳把他拉到邊上,吞吞吐吐:“那個……衛,這花送我吧。” 衛來咂摸出點意思來了:闔著托她照顧個花,到末了土都沒給他留一撮?這放到以后,敢把老婆放給她照顧嗎? 埃琳說:“上次電話里,就想跟你說的,誰知道你信號不好。這花真的會給人帶來好運……你知道嗎,我不會養,一周不到,差點養死。” “我想著這樣不行啊,你不是說,花沒了,你就沒了嗎,我可不能讓你死啊。我就抱著花出去,想找個懂的人……” 馬路上人來人往,遇見阿莎,阿莎其實沒看到她,先看到的是花,急地嚷嚷:“你就這么抱出來?這花不能凍的!” 一邊說一邊除下外套,小心地裹到花盆的迎風一面。 衛來斜乜她:“這就看對上了?進展到什么階段了?” 埃琳期期艾艾:“喝了幾次咖啡,現在她每天下班來店里幫忙,牽過手……大家認識一個月都不到,我不想發展得太快了,你覺得呢?” 衛來不吭聲,在“快不快”這一點上,他沒什么發言權。 頓了頓說:“所以就這么著,把我的花拐走了?” 埃琳居然振振有詞:“怎么能是你的花呢?你也就是起個轉交的作用,你養過它嗎,澆過水嗎,松過土嗎,除過蟲嗎?你什么都沒付出,這花要保佑,也不保佑你啊。” 衛來忽然發現,埃琳也是個天生的談判高手——她說完了,又擺出一副央求的笑臉:“衛,給我吧,我和阿莎都喜歡這花。看在我愛了你那么久的份上……” 又拿愛他來說事,愛了他那么久,床都沒給他鋪過一次,到頭來還要走他一盆花。 衛來咬牙切齒,但要命的是,他覺得埃琳說的有道理。 也對,他沒付出過,這花即便真的很玄,能保平安,保的也不會是他。 于是他說:“……行吧。” —— 他睡了長長的一覺,沒醒過,但不安穩,大夢如戲。 夢見十萬火急,他追著一個人跑,那人有塊神奇的表,能讓時間倒流,他跑了好多路,終于摁倒那人,逼著他把時間撥回六年前。 那人動作太慢,磨磨蹭蹭,衛來沒耐性,把表奪過來,狠狠一撥。 使的力氣太大,撥過了頭,一時間天旋地轉,反應過來時,他正站在一條鄉間的小路上。 時候是秋天,道旁長滿萋萋野草,草尖染長長的姜黃,樹上的葉子緩緩落飄,而岑今,就在這條路上慢慢地走。 她只四五歲,穿小花衣,扎兩個羊角辮,辮子支楞著翹起,像人一樣倔強。 斜挎著一個小書包,走路走得慢吞吞,草也要挨過去看,小石子也要彎腰去撿,看到樹也要比比身高——是那種會惹急著趕路的母親上來揪耳朵的小姑娘。 衛來跟上去,看她只那么丁點大,想笑。 她察覺到有人跟著,很警惕地回頭,說:“你是誰啊?” 衛來蹲下身子,看她裝出很兇模樣的小臉,不知道該怎么說,頓了很久才開口:“你以后會認識我,你會上我的船……” 岑今說:“滾蛋!壞人的車和船,都不能上!” 她掉頭就跑,小短腿蹬蹬的,書包一直打屁股,跑遠了還慌里慌張回頭看,腳下一絆,摔了個跟頭,下一秒飛快地爬起來,小轱轆一樣,又轉遠了。 衛來第一次發現,原來岑今這么能跑…… 醒來的時候,唇邊猶有笑意,窗外是被濾透到近乎稀薄的人聲,飄在高處,連綿不絕。 衛來在床上躺了會,這才想起今天是戴帽節,成千上萬人正聚在市中心的南碼頭廣場,那里有阿曼達女神銅像。 上世紀初的晚上,有一群學生在阿曼達銅像附近徹夜狂歡,無意間看到夜色里孤獨的女神像,怕她冷,于是給她圍上飯店的臺布,又有人取下頭上的白色圓頂黑沿帽,幫她戴上。 女神不再孤高,披著臺布,帽檐下露出的頭發波浪樣卷曲,有鴿子從旁掠過,夜晚都變得俏皮。 從此之后,一年一度,每到那個日子,總有人去給阿曼達戴帽子,久而久之,成了固定節日。 衛來經歷過一次,狂歡自下午開始,幾乎半個城市的人都會在女神像前聚集,自發戴上白頂黑沿帽,奏響音樂,開香檳,舉杯慶賀,互相擁抱,徹夜狂歡至凌晨,守候代表著春天的五月到來。 聽這聲響,節日的慶祝已經開始了。 衛來起身,順手拿過手機,上頭有一條短信,麋鹿的。 ——明晚九點,酒吧。 他想了好一會兒,意識到自己睡過頭了,短信里的“明晚”,應該就是今天。 —— 受戴帽節的影響,酒吧里人不多,連埃及艷后都沒來上工,埃琳和阿莎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說不完的話。 麋鹿來得很準時,門一推開,直奔衛來坐的那張桌子——桑拿房那一別,這是第一次見面。 想必又有千言萬語,如同努比亞的沙暴傾瀉,衛來防患于未然,防他行事夸張,還要防他揶揄嘲笑。 “別叫我圣誕樹,別上來就抱,老實坐下,敢笑我愛上客戶,你就滾蛋。” 真是刀刀都砍在了要處:麋鹿僵了半天,一臉的欲求不滿,終于悻悻坐下。 然后把拎著的包擺上桌面:“沙特人把你的報酬打過來了,知道你喜歡現金,但不喜歡鈔面太大的——換好了。” 衛來拉開包鏈,略掃了掃,忽然想起什么:“幫我捐了嗎,割禮的那個?” 麋鹿說:“真捐啊?” 衛來斜了他一眼:“有點心疼,但說過的話,又不能吞回來。” 麋鹿驚喜交加:“衛!你居然知道心疼錢了?這一個月真是沒白過!捐一半,還剩一半,剩下的,你不會再去拉普蘭包船了吧?” 衛來沒吭聲,頓了頓問他:“剩下的錢,夠買下我住的那套公寓嗎?” 麋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買房?” 衛來輕描淡寫:“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 他招招手,示意埃琳上了兩杯黑啤。 麋鹿忽然想起了什么,打量了他一回,覺得他情緒還算穩定,應該不會避諱。 “有件事,你可能感興趣。記不記得……你讓我打聽熱雷米一案的細節?” 衛來看他:“怎么說?” “我花了些錢打點,和警局內部的人通了關節,據他們說,這案子沒銷,但也沒進展,所以他們又倒回去,把一些排除了嫌疑的人拿出來查,其中就有岑小姐。” “然后呢?” “就在來的路上,他們給我更新了進展,說是昨天,法國警方收到一封來函,卡隆的上帝之手,宣稱對三年前熱雷米被害一案負責。” 衛來一愣。 麋鹿嘖嘖:“沒想到吧,收到來函的當天就結案了,據說還吃了宵夜慶祝。” 衛來喃喃:“是沒想到……” 他輕笑起來。 這算是絕處逢生嗎,一路以來,都是上帝之手想要岑今的命,臨到末了,為她掃平最后一道障礙的,也是他們。 他說:“岑今還是很會選,恩努是個能做事的人。” 麋鹿冷笑:“她當然會選,選你不也是選對人了嘛,就是在保護區里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