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再開了一會,看到路邊林子里的紅頂玻璃間電話亭,下半部分玻璃磨砂,改成了戶外廁所,北歐的電話亭一般都比較實用,更多為窮人準備,追求多一點功能——衛來還見過電話亭里帶沖洗水龍頭管的。 車子剛停穩,岑今就開門下去了。 衛來沒動,隔著車窗看她,很好,走的很穩,不打飄,方向感正常,剛剛的休克、抽搐、倒氣,遠的像上輩子的事。 他胸口悶的很,這才覺得后背汗濕,有點想罵人,翻騰了會票據箱,沒找到煙,低下頭,褲子邊上一個模糊的血手印,像特么在拍恐怖片。 抬頭看,岑今已經在打電話了,倚著電話亭的玻璃面,一只手在擺弄螺旋纏繞的電話線。 衛來開門下去,不動聲色地走近,站住。 潮濕的樹的味道,電話亭的玻璃門半開,大概是嫌里頭味不好。 衛來斷斷續續聽到她說話。 ——“eagle,船身涂的名字。” ——“這件事我上報了不同的監管機構,如果海警想包庇,會有什么后果自己看著辦。” ——“即便船進了公海,也適用普遍性管轄,可以登臨、扣押。” …… 她說話的時候,唇角無意識勾起,帶出不易察覺的陰狠。 衛來倚住樹身,饒有興致地看她。 露出馬腳了啊。 還以為她是正在涼去的炭,誰知炭皮無意間剝落一片,露出里頭燒的熾紅的碳心。 終于等到她掛上電話出來。 衛來說:“裝的啊?挺逼真的,我還沒想明白,能不能點撥一下?” 血哪來的?她總不至于隨身帶了血漿,隨時上戲吧。 岑今沒說話,頓了頓伸出手,食指上掛了枚史密斯威森熊爪,晃晃悠悠。 衛來盯著看了會,心頭有點發寒。 ——她拎著食品袋,里頭有熊爪和急救包。 他分心去警惕四周、去聽船上的那個男人講話的時候,岑今用熊爪割破了某處血管,把血吮到嘴里,纏止血帶,然后凄厲痛呼。 她自己制造變故。 衛來頭皮奓起,心情真是除了我cao,再沒別的詞可以描畫,回想起來,當時出血量不小,這一刀,割的勢必不淺。 “岑小姐,熊爪是全齒刀刃,咬合力強,造成的傷口不容易愈合,結痂了也難看,你為了舉報一條黑船……很下血本啊。” 走私船而已,犯得著嗎,這一時刻,公海內海,平波或者風浪間,成千上萬條走私航線,規模之大,以至于各國都不得不成立專門的機構、招募大量人員,甚至跨國合作打擊。 見船就放血,搞這么大陣仗,血流干了也不見得能有什么戰果吧。 岑今說:“我覺得挺值得啊。” 價值觀不同,你覺得值得就值得吧,衛來不想多說,轉身上車,岑今坐進來:“你覺得沒什么意義是吧?” 衛來聳聳肩:“我只是覺得,本來就知道是黑船,搭一程而已。” “不管他們販的是槍支還是毒品,你未必救到誰了——想買槍或者吸毒的人,總能找到買的路子。但我們是按計劃走行程的,你這么一出手,路線可能又得變……” “不是。” 衛來沒搞明白:“什么不是?” “全球地下貿易中,毒品和武器走私位列第一和第二,但這條船不是。如果是,我也懶得插手了。” 是嗎,衛來發動車子,一時間不知道往哪開:“那是什么?煙、酒、奢侈品?” “販人的。” 衛來一愣。 岑今把車窗撳下一線,揀了支煙在手上:“人口販運在全球地下貿易中排第三,有嚴密網絡,國際協作,武裝押運。受害者中80%是女人,會是什么命運……不用我多講吧。” 她點上煙,長吸一口,仰頭徐徐吐出:“我要是你,不會把車子停在電話亭邊上。至少找個隱蔽的、好說話的、還能觀景的地方。” 第13章 衛來把車開到河堤上,關掉車燈。 隔了好一會,水光和星光才浸進車子,衛來借著這光拆了袋壓縮餅干,就著水嚼咽下去,然后朝岑今借煙。 “女人的煙也抽?” 衛來奇怪:“有區別嗎?本質都是煙。” 岑今遞了支給他,順手幫他點上,火頭打起的剎那,她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還有四壁的玻璃上,都生出橘黃色的一點亮。 瞬間隱下去。 衛來撳下車窗,把第一口煙氣吐出去,問她:“你怎么看出來的?” “想知道?” “想。” 多懂點沒壞處,不定什么時候能救命,不管救己還是救人。 岑今想了一下:“四點。” 衛來苦笑,他連一點都沒看出來。 “第一,人口販運已經成了產業,unodc每年會出具販運問題報告,勘定輸出輸入線,劃分來源國和販入國,那條船,立陶宛到德國,符合輸出輸入線。” “第二,船上的人說的語言,是阿爾巴尼亞語。東歐的人口販運,cao縱在兩個主要幫派手里,俄羅斯黑幫和阿爾巴尼亞黑幫。其中阿族人是地下色情業的老大,遍布歐洲各地。” 衛來很意外:“你懂阿族語?” “只懂幾句。記不記得我們上甲板的時候,那個男人和駕駛艙里的人大笑著說了幾句話?” 記得,但他聽不懂。 “駕駛艙的人說的是:新貨?那個男人回答:不是,她太老了。” 衛來遲疑:“這個‘老’說的是你?” “是我。” 岑今很無所謂的聳肩:“販運集團要求女人越年輕越好,其中女童占很大部分,因為年輕的身體經得起踐踏,20歲以上的女人對他們來說,就已經不是首選了。我專門寫過關于人口販賣的社評,所以學會了阿族人交易時常說的幾句話。” “新貨、不能便宜、她太老了、上等貨、成交、合作愉快。” “還有第四點呢?” “第四是,那個男人拉開艙門的時候,艙內光很亮。他紋身的手臂上,有三道指甲抓出的血痕。我想,也許是哪個女人掙扎的時候給他留下的。” “綜合以上,舉報他們合情合理,哪怕我猜測全錯,是條黑船總沒錯的。” 衛來沒說話。 這也虧得是她,專門研究過這種地下貿易,換了自己,加多幾個也未必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看透玄虛。 現在再想,岑今的做法確實并不夸張——阿族人疑心很重,他們臨時要求下船,一定會招致懷疑。 衛來長吁一口氣:“行吧,哪怕改行程也值了。” “不用改,塔皮歐不是說還有一班船嗎,再等四個小時就好。” “還要回油碼頭?” “衛先生,做事要做周全。阿族人被海警扣了這么大一票貨,你覺得他們會善罷甘休?一對在出事當晚下船并且再也沒有出現過的人不會受到懷疑和報復?” 她湊近衛來,壓低聲音,唇角在車內的暗影里再次勾起:“可是,如果我們又趕回去坐船,情況就不同了。” “那說明,我們下船,是真的突然發病;而我們又去坐船,也是真的著急趕路。” “如果你想把事情做得再完美些,可以讓沙特人在圖爾庫的醫院給我做個急救記錄。不過,我目前的安排,足以應付阿族人的腦子了,他們會忙著去揪內jian、臥底——船在公海被扣押,消息會對外封鎖一段時間,等他們鬧得雞飛狗跳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海盜的船上了。” 衛來沉默半晌,大笑。 然后在車窗邊沿摁滅煙頭:“厲害。” 他倚回車座,看遠處的夜景,眼睛適應了黑暗,景的輪廓也慢慢顯形,那是建造公路時遺留下的不需要開鑿的巨石,粗糙而又笨重。 衛來說:“人口販運都是一個大的產業了嗎?” 他一直以為,只是較為猖獗的犯罪。 “為了錢。低成本、高利潤、需求量大,還可以循環再生產。” “循環再生產?” “是啊,子彈打完了就完了,毒品吸了也就沒了。可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可以終年無休,被你一直壓榨到三十歲、四十歲,可以轉手再賣,哪天她沒有客人了,還可以流向器官市場。” 哦,這樣。 上船的時候,他知道是黑船,但不知道那些貨原來是人。 事關人和命運,值得與否這種字眼就太輕了。 他轉向岑今:“傷口在哪,我幫你處理一下吧,那么喜歡穿晚禮服的人。” 車燈撳亮,岑今扯下簡易止血帶。 衛來看到傷口,在左臂內側,如果是普通利刃,刀口平齊,愈合會較快,熊爪就是這點不好,傷人傷己都兇殘。 他先用礦泉水擦拭掉血漬,然后酒精球清創,猶豫了一會,選了小管的皮膚粘合劑:“傷口不算太深,縫針其實會更保險——用粘合劑的話你要注意,否則皮下可能會留空腔,傷口也可能拉裂。” 岑今嗯了一聲,看他低頭細心幫她涂拭,忽然對他起了興趣。 “你是半路來的,還是入籍的?” 衛來笑笑:“不好說,我爸在國內可能有債,帶我偷渡,到了歐洲,把我給賣了。” “賣到收養家庭?” “要是那樣就好了,童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