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出門的時候,衛來回頭看,襯衫在衣架上輕晃,兩個小洞,像兩只呆滯不明就里的眼睛。 衛來替它委屈:干嘛燒它呢,制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燙姜珉的皮啊。 —— 終于坐回駕駛座,屁股后兜有點硌,摸出來,是贈送的那個記事本,本想隨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么,粗粗翻了下頁數。 十幾頁,旅程順利的話,每天寫一兩句對她的看法,正好交作業。 于是又塞回去,當然,能不寫最好了。 車出赫爾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這條路他走過,白天開車的話,風景很好,會看到綿延的田野、森林、河流和零落的紅頂白墻的鄉村房子。 但現在,只有濃的淺的黑,嗚咽一樣的水聲,和很遠很遠的光。 衛來決定跟她打個商量。 “那個對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寫?看法這東西,一段時間內很固定,我不可能對你天天變看法。” “一句話都嫌少?” 衛來不吭聲了,提這個要求有點得隴望蜀的感覺,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沒害過臊了? “那你現在對我什么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沒想多久:“我覺得你挺沒勁。但這個沒勁吧,又不是大家都覺得的那個意思?!?/br> 衛來斟酌著怎么說最合適。 “我在拉普蘭,遇到過一個薩米族老頭,他請我進帳篷烤火,聊天的時候,他說,人的一輩子,像根燒火的木柴。” “開始是樹,要生長。長成了,就是砍下來的柴?!?/br>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發光,發熱,一身的勁。” “最后老了,就是燒完的柴,成了炭塊,漸漸涼了。” “岑小姐,你像塊正在涼的炭塊一樣?!?/br> “你跟沙特人討價還價、跟我說話、簽約,乃至去燒姜珉衣服的時候,你的情緒,都是一樣的?!?/br> 像最平的旋律,沒有起伏,不知道這只是前奏呢,還是通貫全篇。 岑今說:“我這個人,確實很無趣。不止一個人這么說了。” 她往下躺了躺,帽子拉上:“這一路,你如果覺得無聊,保證我安全的情況下,盡可以出去找樂子,我不會向沙特人打報告的。” 說完闔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開車,她一路睡覺。 真可惜,一張漂亮的臉,搭了這么個無趣的性子。 衛來盡量往好處安慰自己:無趣只會讓同伴覺得無聊,總比強行有趣把人逼瘋來得好。 他只當是一個人開車夜游,兜風。 風撼動高處尖尖的黑色的樹梢。 大河像夜色里彎曲的鏡面,里頭落著被凍瘦的星星。 終于駛進圖爾庫小城的時候,路邊的草坪上蹲了個巨大的充氣鴨子,像在孵蛋。 —— 塔皮歐大概是油碼頭的“名人”,衛來問了個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單人宿舍兼值班室。 時間已過半夜,他房間還亮著燈,門半掩。 推開門,塔皮歐詫異地抬頭,他五十來歲,滿臉亂蓬蓬金色胡子,捧一本色情雜志,手邊攤開的快餐紙盒里都是薯條,番茄醬擠得一灘一灘,像不新鮮的血漿。 他油膩膩的手接過衛來的“船票”,恍然大悟一樣:“哦,沙特人的路子?!?/br> 錢是沙特人的臉,全世界都給面子。 塔皮歐搓著手,翻看邊上破爛的登記本:“你們來的有點不巧……好幾艘貨輪都剛走……倒是還有一班船……從立陶宛出發,要去德國的,海上遇到風暴,迷了航,在圖爾庫停了好幾天。馬上就要開了,我應該能讓你們上,但是……” 他忽然壓低聲音,湊到衛來耳邊,帶來好大一股夾薯條啤酒的狐臭味。 衛來閉氣。 “但是,你們上船之后,必須一直待在房間里。不管看到、聽到什么,都不要管,不要問。到了斯德哥爾摩,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衛來皺眉:“還有別的船嗎?”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還要四個小時?!?/br> 衛來回頭,看倚在門口的岑今。 她臉色疲倦,犯困,語氣有點不耐煩:“既然現在有船,就走唄?!?/br> 第12章 細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很多時候都跟罪惡近在咫尺,比如隔壁有人殺人,樓上有人放火——坐黑船這種,就是跟罪惡離得更近些,肩并肩吧。 衛來開車,塔皮歐坐副駕給他指路,巨大的油輪泊在近港,甚至連通著鐵路線,車子像不起眼的玩具,在船只的陰影間穿行。 最后停在了一艘貨輪邊上。 這是艘冷藏船,和邊上那些龐然大物相比,身量有些嬌小,燈開的少且暗,只船頭和船尾的錨泊燈發出較亮的白光。 塔皮歐先下車,擰亮手里的強力手電,向著船身駕駛室劃了個大圓圈,然后手電一開一滅,三次。 過了會,甲板上傳來腳步聲,一個粗壯的男人從黑暗里過來,他身后,再遠些的地方,有幾條人影戒備似的走動。 車子就扔在這里,至于塔皮歐如何還給麋鹿,不是他cao心的事了——衛來幫岑今拎了背包,她倒并不當甩手掌柜,順勢把食品袋接了過去。 反正不重。 夜晚的油碼頭,水面濃的像黑色的稠油,泛粼粼的亮光,冷藏船吃水正常,船身上方涂著“eagle”,應該是船名。 遠處的幾個人似乎在調侃著什么,隱隱有讓人不舒服的浪笑傳來。 走近了,看清那人面目,壯年,寸頭,黑夾克,衣袖擼到肘邊,露出肌rou鼓鼓的手臂,上頭層層疊疊,紋身摞的亂七八糟。 塔皮歐湊上去,低聲跟他說了幾句,那人英語發音很生硬,口氣也很硬,一連說了好幾個“no”打頭的句子,塔皮歐一直點頭。 過了會,那人轉身往甲板上走,塔皮歐趕緊招呼衛來他們:“跟上,跟上?!?/br> 幾個人走的前后雜錯,腳步聲空洞,像在甲板上顛敲,駕駛室里有人探出頭來朝那人喊了句什么,那人大笑著回了兩句。 語速很快,大概是東歐的小語種語系,衛來聽不懂,岑今不知道在搞什么,一直翻紙袋發出聲響。 走到下艙口,那人嘩一聲拉起艙門,門后一道向下的舷梯,艙內出奇安靜,燈光很亮,甲板上看下去,像個白色的地洞。 那人看向衛來,生硬的發音和語氣又來了。 ——“不準亂走?!?/br> ——“不準多管閑事。” ——“不管有什么動靜,待在房間里,不準出來?!?/br> …… 這要求不合理,難道失火了或者沉船了也老實待在房間等死嗎?不過這人的臉不像是開得起玩笑,衛來把戲謔似的調侃咽回去,準備點頭…… 身側忽然響起凄厲的痛呼,歇斯底里,叫人毛骨悚然。 一線森冷從腕根直上肘心,半只手臂發麻,有個可怕的念頭砸進衛來腦子里。 這居然是就站在他不遠處的岑今! 塔皮歐茫然,沒弄清發生了什么事,那男人似乎想往下沖,旋即止住,衛來沒能扶住岑今,她重重倒地。 變起倉促,暗處沖出幾個人來,那男人沖那頭吼:“no!no!” 衛來瞥見幾個人都手持長柄沖鋒槍。 武裝押運?但他顧不上這么多了,迅速跪蹲到岑今身邊,摁住她不斷抽搐的身體,沖著塔皮歐吼:“燈!” 燈光打亮,不斷晃顫,岑今雙眼翻白,嘴里泛著血沫,半張臉和脖子全是血污,手臂像電擊一樣反射抽動,衛來伸手想壓她心跳,她喉嚨里忽然發出倒氣似的長聲,雙手空抓,身體往上直頂,脊背懸空,像是驟然休克。 頭頸部沒有傷口,不是狙擊,是中毒嗎?什么時候中的招?他一直陪著,居然不知道! 頭頂上無數雜聲,有船員不斷圍過來,衛來聽到他們和那個男人的對答,又是那種嘈切的聽不懂的語言,他猛然抬頭看那個男人,那男人瞬間明白他意思,大叫:“不是!不是我們!” 塔皮歐一直給意見:“叫救護車?不,不能把人招到船上來,去醫院吧?!?/br> 衛來抱起岑今,大步沖下船,塔皮歐拎起他扔下的行李跟在后頭一溜小跑,幾個船員還在茫然議論著,其中一個好奇地想伸手去抹地上的血滴,那男人眼疾手快,一腳把他踹翻,吼:“笨蛋!你就不怕有毒,或者傳染??!” —— 重新上車,把岑今放到后座,衛來車身急拐,向外疾馳而去。 掌心發汗,脊背繃的拽緊頭皮,腦子里同時過無數問題。 ——醫院,醫院在哪?圖爾庫不大,高處有標志,應該能找到。 ——他確信從別墅接到岑今之后,沒有出任何紕漏。如果她中招,應該是在他接手之前。 ——是中毒嗎?血色如常,沒有色變。但說不準,高科技時代,也許是更新的毒害手法。 ——真是難以交代,行程還沒開始,人已經…… 陡然間有手抓住他大腿外側,低聲說:“不要停,出城。” 我cao! 衛來心臟劇烈跳了一下,車身拐了個s,輪胎皮磨得路面生響。 好在身體反應都在,迅速重新控住車子,他胸口起伏的厲害,抬頭看車內的后視鏡。 鏡子里,岑今坐起來了,嘴邊血漬最明顯,像剛咬過活人的吸血鬼,她抽了紙巾擦臉,說:“一直開,我記得路上有電話亭,我要打個電話。” 衛來沒搭話,暫時也不好問什么,頓了頓從副駕拿了瓶水扔過去,岑今接過了擰開瓶蓋,團了紙巾堵著瓶口蘸水,然后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