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身后有人叫他:“衛先生。” 衛來站住。 倒不是因為叫他的是岑今,而是因為,他真的太久沒聽過純正的中文了。 她聲音里有江南水軟、江北鐵硬,是麋鹿的鸚鵡學舌比不了的,衛來想聽她多說幾句。 他轉身。 岑今在不遠處站定,整個人是一副明度很高的黑白照,黑的是頭發、眉眼、長禮服,白的是肩頸、手臂。 周遭種種,不擾畫幅,唇紅和鎖骨那粒朱砂,是有人拿手指蘸了朱紅,給照片上的色。 衛來問:“有事?” “衛先生講話很直接,給人印象很深。” 所以呢? “希望不是太突兀,想問一下,衛先生對我的印象怎么樣?” 印象? 還真挺難說的,這一晚的所有都是關于她的,好的,不好的,臺前的,幕后的,該聽到的,不該聽到的…… 衛來不想多生枝節,敷衍客套:“岑小姐很優秀……援非的經歷很讓人佩服,很有勇氣……也很期待有機會合作……” 岑今打斷他。 “衛先生,我比較想聽實話——你把真實想法說出來,沒人會把你怎么樣。” 衛來摸不透她用意。 不過也沒所謂,她都不介意,他索性實話實說:“印象……挺不怎么樣的。” 岑今微笑:“我猜也是。” 她向他頜首致意,然后轉身離去。 還以為她跋扈難纏,句句帶刺,如今禮數這么周到,讓人莫名其妙。 坐進車子的時候,麋鹿抱怨:“這么慢!” 衛來掏出那張大鈔,展開,在麋鹿眼前抖羅了兩下,如果錢能生光,此刻一定光芒萬丈。 麋鹿沒抱怨了,道旁林木森森,他開始自說自話:“其實向我預約你的客戶不少,你如果想接,隨時有單。但我覺得可以再等一等,挑一挑。衛,沙特人是不是徹底……沒希望了?” 心尤未死,還掛念著顫顫金橋。 “但凡本著做事和負責的態度,都不會選我。” 麋鹿“哦”了一聲,語中nongnong惆悵。 “不過,也不一定。” 什么? 神來之筆,意料之外,麋鹿大驚失色,車身在路面打了個趔趄后,緊急靠邊。 無可挽回的事,怎么突然就“不一定”了? 麋鹿心頭殘存的希望像半融的糖絲被拼命拔高、抻細、拉長,眼睛成了死灰里被春風吹著又復燃的兩點亮。 衛來說了岑今找他的事。 麋鹿欣慰之余,大感興奮:“為什么?我一直在樓下,我向你保證,其它面試的人都是領了錢就走的,岑小姐沒有下來送過……衛,她是不是看上你了?我就知道!看到她照片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們會合得來!” 衛來笑:“她如果十七歲,你說這話,我勉強會信。” 岑今是那樣的背景,有一雙看慣血和死亡的眼睛,不動聲色地和白袍爭利,彬彬有禮地說話,筆下生長刀子一樣的文章,不久之前,還收到了一只風干的人手。 她可不像是會演繹一見鐘情式童話故事的女人。 第7章 說好了要到埃琳的酒吧喝兩杯的,把衛來送到公寓,麋鹿忽然變成了住家男人好好先生,說:“不能太晚回去,我們伊芙會擔心的。” 特么的已經半夜了好不好? 酒吧人不多,進入了后半夜的死氣沉沉,一根煙一杯酒就可以捱到天明,衛來懶得上樓,跟埃琳打了招呼,熟門熟路躺倒在角落的長條沙發上。 埃琳拿了毯子給他,又把計算器和賬本一并帶過來,坐在一邊慢慢理賬,默念著加減數字,偶爾念出聲。 這是最溫暖的時光,四平八穩躺著,有覺可睡,埃琳像持家的meimei,為了生計勞碌。 衛來跟她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你那個女朋友呢?上次看見,是保加利亞人?個子小小,笑起來像哭。” “她回國了,說這里找不到工作,然后就不再聯系了。” “難過嗎?” 埃琳想了想:“也不是很難過。” “那就好。” “最近我要回一趟德國,我jiejie薩賓娜要結婚了。mama也說很久沒見我了。” “回家很好。” 他雙目輕闔,話說的像在嘆息,埃琳猶豫了一下:“衛,你還記得你家嗎?” 她知道衛來的故事,他的父親帶著年幼的他登上蛇頭的偷渡船,在海上漂了很久,船上熱病蔓延,偷渡客死了三分之一,他活到了登陸,然后被父親給賣了。 “不記得了。” “那你想家嗎?” “家不想你,你為什么要想家?” 埃琳不再說話了,她輕摁計算器的數字鍵,三月的賬結清了,不好不壞,像生命中大多數平淡的日子。 四月值得期待嗎?四月的溫度會略微上升,積雪和冰層會由南向北慢慢融化,四月有啤酒節,還有戴帽節…… 衛來做了個夢。 夢見風浪中顛簸的偷渡船,渾身散發著臭氣的偷渡客在嘔吐,甲板上掀開小小的口子,亮光透進來,罩定一具軟塌塌、正被人拖出去的尸體,蛇頭在甲板上跺腳,暴躁地大叫:“扔到海里!他的身上全是病菌,會傳染的!” 不應該在臨睡前跟埃琳談起這個話題的。 不過,這條船,總會在某些時候鉆進他的夢里,聽人說,生命里放得下的代表過去,放不下的就是命運,衛來覺得,這條船可能就是他的命運。 哪怕活到八十歲,這條船還會在他的夢里被風浪擊打,泊不到岸。 他登上甲板,船員呼喝著使力,把那具尸體拋進海里,俯身去看,撲通一聲,黑色的水面上爆開白色的大花。 而船頭,岑今安坐在高腳凳上,面前支著畫架,長長的裙裾被海風掀的獵獵作響。 衛來奇怪:“你怎么在這里?” 岑今回頭,剎那間地動山搖。 …… 不是地動山搖,是埃琳在晃他,天亮了,不遠處一張桌子的煙灰缸里,還有垂死的煙氣一絲一縷,埃琳指他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正執拗地一下下閃著綠光。 衛來睡眼惺忪,打著呵欠接起。 “喂?” “衛!你通過了!他們選了你!” “什么?” 他坐起身,伸手去捏眉心,人在剛醒的時候,現實和夢境一樣虛無,埃琳倒騰咖啡機去了,機器嗡嗡的轉旋聲傳來。 “我說的是沙特人,他們打電話通知我了,最終定的是你。” 衛來想起來了,眼前掠過岑今被海風掀起的裙角:她在船頭畫什么? “沙特人不可能選我。” “是的,我聽說沙特人不同意,但岑小姐不理會。衛,我想這就像結婚,父母再怎么反對,和你睡一張床的是那個女人,她決定一切。” 特么的這是什么狗屁比喻? 麋鹿報了一個他很難拒絕的價格,然后試探的:“衛,你會接單嗎?如果你不想接,我會回絕的。” 其實他喉底壓著一萬句:求你了,答應下來,說你愿意! 衛來頓了一會。 她不是說,保鏢頂個屁用嗎? 但是在那之后,她喊住他,說了一些話,說話的時候,她站在那里,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畫。 埃琳走過來,放下一杯打好的咖啡,他端起來,一口喝了個干凈。 說:“我有條件。” 麋鹿幾乎是屏住呼吸聽他講。 “我只盡保鏢的職責,不是她聽差,她對我客氣,我也客氣。她要是無禮,也別怪我給她難看。” 麋鹿說:“那是當然的,又不是奴隸社會。她出了錢,你出了力,等價交換,她要尊重你的付出,你要尊重她的錢,這是規矩。” 似乎該說的都說完了,但麋鹿不掛,清了清嗓子之后斟酌詞句:“岑小姐還提了個要求……” 就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 “她說,這段日子里,希望你每天……都寫一些……對她的看法……” 衛來花了好一會兒去消化這句話。 他不生氣,但覺得滑稽:“岑小姐覺得去跟索馬里海盜談判特別有歷史意義的話,可以找個紀錄片團隊跟拍,或者找個傳記作家一路陪同。我想,這應該不是保鏢的份內事吧?” “沒那么復雜!衛,我確認過了,一句話都可以,比如:她很煩,她的妝不好看,我和她合不來。” 這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