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明笙大約猜測,他說的單獨談話基本就是他曾經對陸遠的類似處理方式,然而眼前這群人是不吃這套的。她回身,嚴肅地朝他搖了搖頭。 江淮易被她的謹小慎微弄得失去耐心,看見旁邊那群期待的眼神更覺無聊,仰脖子把他手上那杯酒喝了,一松手,任杯子在地上四分五裂。明笙攔也來不及,伸手過去想阻止,正方便他劈手把她手上那一杯也接過去,還沒來得及灌,就聽見她失態的喊了聲“不要——”。 酒液的冰涼從食道滾入肺腑,胃里清涼一片。他聞聲輕輕一笑,用一只手鉗住她掙扎的手,側身把另一杯也灌進去,最后回身,像閻哥舉杯示意。 他放開明笙,好整以暇地坐下來:“現在能好好玩了吧?” 整間大包廂里四處站著黑壓壓的人,只有他氣定神閑地坐著,玩世不恭的模樣驕傲得睥睨一切。 但明笙腦海里的弦徹底崩潰,也不管他接下來怎么打算,拉住人就往外拖。 酒也喝了,臺階也有了,閻哥那群人沒再攔。 明笙順利地把江淮易拖上走廊,偏生他像個玩上癮的小孩子,游戲剛剛開始,被挑起了興致,不肯在剛吃了一道前菜的情況下放棄他的大餐。明笙在他的非暴力不合作態度下拉著他走了一陣,終于怒火上涌,甩開他的手訓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忍無可忍道:“閻哥上頭的人有涉毒背景,萬一……” 說到一半,視線里江淮易沖著她笑的眸子突然失了下焦。明笙敏感地抓住了他一瞬間的恍惚,本來想說什么也忘干凈了,五指在他眼前晃:“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憂心忡忡的語氣令他愉悅,忽然冒上來的暈眩感也變得沒那么打緊。他把她的手捉下來,笑了笑說:“沒什么事。” 這聲音也明顯沒方才那么亮了。 包廂門沒關,屋子里的人以為他們走遠了,對話隱隱約約地傳出來—— “那玩意兒喝多了會不會有問題,畢竟一整包呢。” “有問題才好,把她男人給廢了,小娘們還不來找老子。” 呢。” …… 這些污言穢語明笙一秒鐘也聽不下去,瞪著江淮易:“你給我過來!” 被她這么訓著,江淮易再如何也覺得面子上略微過不去,手依然放口袋里,閑閑地跟在她后面走。但為了不挑戰她生氣的底線,他步子還算邁得比較開,一直能跟住她。 走到門口,秦沈上來想問情況,明笙壓根沒逗留,直接帶著江淮易去了停車場。 上了車,江淮易淡然地給自己扣上安全帶。但畢竟喝了一杯不知名的飲料,他頭這會兒確實疼得厲害,又因為惹怒了她不敢賣可憐,便靠在座枕上有點委屈地閉眼。 明笙已經完全沒在留意他了,腦海里全是萬一是那種東西怎么辦……如果真是最壞的那種情況,他們倒了那么多,別說成癮了,萬一過量…… 她從來沒把油門踩得這么足。車窗開了一半,夜風像無形的刀片鋪天蓋地刮來,她心慌得厲害,握著方向盤的手心薄薄一層汗。 到了醫院,急診洗胃,為了排除未知毒素,江淮易幾乎把晚上能做的全身檢查都做了一遍。一通檢查下來,他也不知是因為那包藥粉作祟,還是被各種非人類的醫療設備折騰的,全身都不舒服,胃里更是一陣一陣地發燒,臉色慘白如紙。 一直到半夜,才辦定住院觀察的手續。 醫院里床位緊張,江淮易這張床位是臨時搭在走廊上的,嬌生慣養的某人享受慣了vip待遇,第一次睡這么簡陋而單薄的小床,蜷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著,夢里都還皺著眉頭,極為不適的模樣。 月光透過走廊窗戶,灑在床邊。 明笙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從出明夜開始就急速跳動的心臟仍未平復下來。 對待自己,她有一種出乎常人的瀟灑和狠心,許多危險她都懶得放在心上。可是對他,她覺得后怕。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盯著他清瘦而蒼白的面容,會覺得這樣的擔心令她煎熬萬分。 她難以平靜,干脆起身走走,見到隔壁病房的人還在和家人聊天,走了過去。桌上擱著幾袋水果,她指著蘋果說:“能買幾個嗎?” 對方是一對母女,人很好,愣了下說:“反正我女兒也吃不光,你拿去吧。”她甚至還主動從袋子里挑了幾個好的遞給明笙,“給。” 明笙受寵若驚,說:“這怎么好意思……還是買吧。晚上附近沒有水果賣,打擾你們了。” “沒關系。”中年婦女笑著,連眼角的魚尾紋都是藹然的,“大家都不容易。” 明笙揣著那對母女給的三個蘋果,怔怔地往回走。 病痛中的人總能意識到每個人必須經歷、卻經常被自己所忽略的生老病死,從而達成一種奇異的共情。在夜晚的醫院尤甚。 她有時候覺得人世間的這些共情很奇妙,它把每個陌生人、親人、愛人,緊緊聯系在一起,變成一個罪孽與惡念橫行,卻始終溫情美好的人間。 回到病床邊,江淮易還沒有醒。 其實她只是想做點什么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明笙掰開借來的折疊水果刀,細致入微地削掉果皮,讓自己鎮定下來。 全部削完,她只能對著窗外的月色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江淮易醒了。 走廊上空調不是很足,江淮易蒙著被子,臉上有薄汗,興許是被熱醒的。他看著她削蘋果,看得出神,發現她停下,眼神期待:“給我削的嗎?” 她本來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把切好的蘋果一字排開在一個臨時的矮桌上,此刻坐立難安,說:“都生銹了。你想吃我再給你去弄一個。” 江淮易臉上泛紅,說:“就要這個。”他微微張嘴,看她沒反應,不滿地催道:“我沒力氣。過來喂我啊……” 明笙霍地起身,說:“你等等。”轉身又出去了。 聲控燈隨著她的離開而暗滅,他微張的嘴又失落地合上。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下。夜晚的走廊安靜而陰森,他覺得時間走得好緩慢,她好像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明笙重新出現的時候,手上多了個借來的盤子。她瞄了一眼江淮易。他不高興的時候喜歡用被子蒙住自己,這會兒他半張臉陷在枕頭里,呆呆地看著枕巾,落寞的模樣可憐巴巴的,和先前那個不可一世的他判若兩人。 “怎么了?”她邊說著,邊用刀把蘋果銹掉的部分刮了,切下好的果rou集成一盤,一塊一塊用牙簽插著端到他枕邊,“不是想吃么?” 他都明示過一遍了,此刻挑眸瞟她一眼,還是不肯伸手。 明笙終于妥協,用木簽子戳起一塊喂到他嘴邊,江淮易這才動動唇把那塊蘋果叼走。 明笙就著這個方式喂了他好幾塊,終于被他別扭的模樣逗笑了,語氣縱容:“行了么江少爺?要不要嚼碎了渡給你?” 江淮易叼的速度遠遠高于他吞咽的能力,此刻艱難咽下去一塊,因為剛剛洗完胃的緣故有些嘔吐欲。他本來應該禁食,但她忘了他也就選擇性遺忘,含著甜津津的水果,眼眸一轉又偏過頭去,露出來的臉頰泛紅,不知道是被子悶出來的還是羞赧。 明笙又強喂了他一塊,問:“熱不熱?” 他咬著蘋果片,適可而止地不吃了,抬頭:“嗯?” 這么一回神,好像確實挺熱。大夏天的,醫院也不知道換床薄點的褥子,明笙偏還擔心他著涼似的,幫他掖得很嚴實。他剛都快被捂死了。 明笙幫他松被子,松完又塞回去,怎么著都覺得不好,最后自暴自棄:“算了,你忍一忍。免得感冒。” 她沒有照顧人的經驗,笨手笨腳的。 江淮易在心里哼一聲。還以為她無所不能呢,其實就是個毛躁丫頭。 毛躁丫頭也敢拖他這么多年。 他吃了兩口蘋果吃不下了,看她還在喂,很給面子地又叼一塊,終于有力氣跟她對峙了,輕飄飄的模樣像叼著根煙似的:“我今天要是不來,你打算怎么著?” “什么怎么著?” “別裝蒜。”江淮易說,“我不信你是自愿去陪的。那幫人對你動手動腳的,不是一次兩次了吧?你就一直這么拖著?” 明笙斂著眸子,好像在考慮這件事跟他說合不合適,最終坦誠道:“我跟他們這么耗著,是為了拿一個東西。” 他挑眉:“什么東西?” “錄音。” 他譏笑:“你還干上刑偵臥底工作了?” “還真是。”明笙對他的諷刺一笑置之,說,“還記得你剛認識我那會兒,我那個突然離奇暴斃的朋友嗎?” 江淮易艱難想了一會兒:“姓孫的,叫孫什么娥……?” “孫小娥。”明笙說起這個名字,語調平靜,“我懷疑閻哥跟她的死有關系。” 江淮易皺眉:“你怎么知道的?” “喝酒的時候聽他說的。本來孫小娥跟趙哥的關系好,那會兒趙哥也是剛認識閻哥,她誤入這個套不難理解。” 江淮易的重點跟她完全不同,斜著眼看她:“所以說在你展開刑偵調查之前,不還是陪酒了?” 明笙被噎得啞然了半晌,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當時的窘境,惱羞成怒:“我是陪人家喝過幾杯,你打算怎么樣?不想看見我我現在就能回去。” 江淮易連忙拽住她的手腕,安撫:“生什么氣——”他語調一轉,又涎皮笑臉起來,含笑的語氣千回百轉,聽起來十分欠打,“有長進了嘛,知道撒嬌了……” 明笙立刻想把手抽回去。 江淮易眼疾手快捉牢,把她的手拖進熱烘烘的被子里,一遍遍地磨她手背凸起的指峰:“好了,別鬧了……” 他把她的手鋪上枕頭,枕在她手背上,朝她眨眼睛,“你做那些事的時候,會想起我嗎?”他聲音有一絲委頓,“你明知道我會不高興的……” “孫小娥對我的意義很特殊。她是我自力更生以來第一個朋友,只不過她的運氣沒我這么好,自己性格又比較好高騖遠,容易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才會變成后來那樣。”明笙說,“我沒辦法放任不管。如果我放棄了這個機會,可能她永遠都會死得不明不白。我不會安心的。” “我不是在說這個。” “我……” “知道了。”江淮易打斷她,短短的指甲在她手腕內側百無聊賴地輕撓,“所以錄音拿到了嗎?” “拿到了。” “有用嗎?” “不知道。” 他眼睛瞥向她,微微不滿:“你為什么總對別人這么上心,就不想想你自己?” “我對你也很上心呀。”明笙終于想起反擊一般回視,目光卻是從未有過的溫和,直到把他看愣,才噗嗤一笑,勸說,“你快休息。都快天亮了。” 她把手慢慢抽出來,能感覺到他雖然一言不發,但明顯地留戀。 明笙俯身,在他唇上輕輕印了一下,黯聲道:“快睡。醒來有事和你說。” 江淮易突然被偷親,不適應地抿了抿唇,才開口:“不能現在說?” “先睡。” ……好吧。 好在他確實倦了,期許而怨念的目光灼灼地看了她一會兒,道過晚安便睡了。 明笙卻一直沒有睡意,心跳因為酗酒熬夜和情緒波動而紊亂不堪,但此時卻不再是后怕。那是一種先兆一般的預示,伴隨著月落梢頭,旭日升起。 早上江淮易還沒醒,謝芷默來電話,明笙把自己關進醫院的茶水間里去接。 秦沈很擔心她,迂回地找來更合適探聽消息的謝芷默來表達關懷。但她的重點全然不在事件的后續情況上,一張口便是:“你又和江淮易……?” 明笙點頭,又想起她看不見,低頭看水槽里的茶葉,說:“嗯。” 謝芷默知道她曾經的顧慮,更加不可思議:“你不是說他是你的……你調查清楚了?他不是?” “沒有。”明笙說,“就當是吧。” 她為此耗費了太多瑣碎的精力和心力。那些猜忌與忍耐幾乎要把她這個喜歡直來直去的人逼瘋。但此時此刻,她不愿意再調查了。 真相有什么意義? “芷默。”明笙覺得自己從未如此釋懷,“我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