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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王妃她總是不來在線閱讀 - 第44節

第44節

    ☆、第89章 成全

    第八十九章成全

    延祚九年七月,東宮既定。隨著眾人的視線都凝聚到東宮去,皇帝所居的乾元殿愈發蕭條下來,不知還有幾人記得,這里頭住著個茍延殘喘的延祚皇帝。

    裴啟紹這天子做的,城澄都替他憋屈,原也不是個沒有雄心壯志的人,只可惜登基之初要防太后和老七,后來又被自己的兄長和枕邊人算計。他縱然可恨,但落得這般下場,卻也不是不可惜。

    只是到底怎么說,他這虛設似的六宮里還住著一干如花似玉的美人。論心疼他,萬萬輪不到她。城澄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來做什么。落井下石?冷嘲熱諷?心懷愧疚?她亦不知曉答案,或許只有見著了他她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與上一次來時不同,守衛的御林軍和服侍的宮人,少了些不長眼色的愣頭青,多了些榮王手下的熟面孔。甚至連通傳都不必,她便輕而易舉地步入了皇帝的寢宮。一進內閣城澄便是皺眉,這天兒這么熱,也不見給乾元殿里放幾座冰山,養病養病,就這么養能有個好嗎?她交待下去,讓人取些冰來,方轉過身來看他。這一回連行禮也是多余,她終于可以丟掉尊卑,隨心所欲地同他說上幾句:“皇上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城澄進來之前,皇帝正獨自靠在榻上一角。炕幾之上的藥碗里頭盛著濃黑的湯藥,待宮人退下之后,皇帝便將湯藥盡數澆灌在一旁的盆栽花草之內。蘇臨水那個毒婦讓人送來的藥,誰知道有沒有下過毒呢!

    做完這一系列的動作,裴啟紹閉上眸子,不再理會外頭的喧囂。但耳朵里頭自然是閑不了的,總有幾個婢子落下幾分輕言細語,言說東宮已立,乃是四子。誠然,并非出自他手,而是經由攝政王,這是他的一貫做法,看來裴啟旬已經等不及了。

    皇帝不知從何處拾來一分笑意,他瞥向東宮,暗道榮王這算盤打得好,只怕他也算不著身后之事。太子到底是他裴啟紹的兒子,早晚都會有長大的那一日,到時候還會容忍他這個攝政王指手畫腳么?

    許是幸災樂禍,樂極生悲,裴啟紹但覺胸口發悶,咳嗽數聲,方在袖筒之內取出絲帕將那一口痰裹住。眸中瞧了瞧,竟帶了幾絲血絲。他將帕子扔入一旁盂內,又凈了手,寂靜的暖閣之內忽然晃動出二三人影,只是一瞥,他便已知是誰。不過時至今日她仍愿意來看他,是裴啟紹所料未及。伴著幾盆冰器放入暖閣,沉默許久的皇帝方說了一句:“搬出去。”

    他揉了揉太陽xue,靠在一旁的軟枕之上,手里拿著本《資治通鑒》。翻得次數多了,書卷已有些泛黃。他并不想理會她,如今來此處,是看他的笑話嗎!她不是和裴啟旬那逆賊很是恩愛么,如今又在面前做起什么好人!

    “你也出去。”皇帝沒好氣地說。

    他沒有正面回答城澄的問題,這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他咳嗽起來那副令人觸目驚心的模樣,早已說明了一切——他的病,愈發的重了,且是心病,無藥可醫。三伏天氣里,他這般汗津津地靠在榻上,像是一只被拔了牙齒的老虎,不過強弩之末。一句關心之語,換來他如此回應,城澄不由地笑了,像是看著孩子般看他:“皇上氣性這么大,可不利于養病。”

    如今這天下,世人只認攝政王,不知皇帝,乾元殿中的一二奴仆又能如何能夠例外。聽他的差遣,還是聽她這個攝政王妃的,宮人不言,自見分曉。她虛虛抬手至一座冰山之上,感受著那點點寒氣逐漸爬上她的手心,她的眼底,她的心里:“城澄不知,萬歲對我,何來這么大的怨氣?”微一頓,城澄斂去笑意,抬眼看他,悠悠道了句:“您也有臉?”

    正所謂“最毒不過婦人心”,早年裴啟紹尚未有所體會,如今想來,只怕他現今所有的落魄與難堪,都是眼前的女子與中宮皇后共同造就的。當他終于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早已成為榮王的階下之囚,成了龍座上的傀儡,不過一只牽線的木偶罷了。他遙遙望著不遠處衣帽架上擺放整齊的龍袍,今時今日,即使穿上了龍袍,他卻再也不是昔日的帝王。城澄——他們曾經那般恩愛甜蜜,她怎忍心害他至此!

    “朕的臉是自己掙得,你的臉卻是靠亂臣賊子給的。若是來看朕落魄的,看夠了就回去吧。”

    裴啟紹言語之間帶著幾分虛浮的語氣,喉間伴著幾聲痰音。皇帝的病的確是愈發地重了,有時候他會昏睡大半日,在昏睡之中做夢,夢見小時候,夢見先帝,夢見他的千里江山重歸手中,但到頭來也只是一場夢。最終他還是被現實叫醒,沒有人能夠聆聽他的心事,只有滿室的寂靜,靜到似乎這乾元殿內都積了灰,生了塵。

    城澄聞言不由一笑,他們太久不見,是她忘了他是怎樣要強的一個人。裴啟紹也忘了,她是怎樣倔強的一個人。要她走她便走,城澄幾時這樣聽過他的話。從先不曾,以后更不會。她尋了個不遠不近的位子在宮人搬來的涼椅上坐下,好笑地看著他自己掙來的“臉面”。一口一個亂臣賊子說的倒是順溜,他大抵也是老了,記性差到忘了是誰把他們一步步逼至如今的境地。

    “王爺做事可靠,皇上落魄的樣子,當日我從這里出去時便已然料到了,并無甚么稀奇可瞧。今日我來這里,是想問皇上幾句話。”

    她瞥了眼他手中握了不知多少年的《資治通鑒》,似是為了不讓他分心,又像是不想叫他病中費神,她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自他手中抽了出來,擱到一旁。目光仍凝在那泛黃的書冊之上,口中問出早已知曉答案的問題:“當年皇上說要接我入宮。那榮王將我綁至王府的時候,您在哪里?那道賜婚的旨意,您頒的可還歡喜?”

    午后的乾元殿有些悶熱,但此際皇帝的心內卻微微發著冷汗,其一為病,其二為言,病由心中發,故而臥床不起,言自心上割,故而不能正視于她。手中的一卷書緩緩被她抽出,而后擱置在一旁,裴啟紹但覺無力,索性瞧著她不說話,但由得她一句句的質問他。幾句話嗎,為何他感覺過了一年之久?

    “在這,就在這乾元殿。也好,不用跟著我受苦,享你的榮華,豈不更好?城澄,我這是成全你。”言及心痛處,不由帶出幾聲咳嗽,額頭之上微微沁出幾滴汗珠,言至激動之處連朕字也不用,而是直抒胸臆,“我斗不過他,我只能滿足他。緩幾年,等我的江山再穩固些,等他的兵權再少一些,但終究沒有等到那個時候。你知道嗎!”

    在這,就在這里,多好的回答,哈哈!城澄竟是抑制不住地想笑,便也肆意地笑了,笑到眼中浮現淚花,笑到失去力氣。她輕提了口氣,咬住下唇試圖讓自己不再失態,但直至口中嘗到一絲腥甜,仍舊無法抑制住那顫抖的哭音。成全?好一個成全!可他從沒問過她,她想要不要他的成全!

    “這般說來,原來是城澄誤會了您。還應早些前來,謝皇上恩典……”

    她知道嗎,這個問題問得好,她只知道,視她如棄子的人是他,奪她骨rou的人也是他裴啟紹。城澄思緒紛雜,已至難以思考的地步,此時刺痛他,便是她僅存的本能:“緩幾年?”她一哂,“呵,不必說得那么好聽,那么委屈,我也不過是你用來緩兵的一枚棋子罷了。只是可惜,你算錯了一步,我不是你的續命草,而是——奪命符。”

    城澄起身欲離,忽而想起什么,回過頭看他最后一眼:“您可好好兒養著,務必龍體康健。我不會再來打擾皇上養病了。”

    她轉過身后,裴啟紹終于敢抬眼看她。窈窕的身姿,一如當年,可她再也不是那個在他懷中撒嬌做癡的姑娘了。

    夏去秋來,秋去冬至。轉眼間,已是延祚九年的隆冬。

    冬日的京城是雪的天下,滿城都附著一層白色。流風回雪之中,榮王身后的兜帽被朔風吹起,他卻毫不在意,提步邁入御道。

    朱漆宮門緩緩推開,木軸摩擦之聲,驚醒了清晨的皇宮,與天際的紫微星。今日的乾元殿前仍是寂靜的,仿佛一切都在此刻停滯,空留著江山社稷,以待故人。

    榮王知道皇帝醒著,他是不會睡得,他睡不著。兩年了,真龍天子寓居于乾元殿這方寸之地,已有兩年了。裴啟旬站在殿門口,揚眸望向被雪子掩映的鎏金宮匾。小時候,他們兩個曾在這塊匾下玩耍,啟紹年幼,父皇便只責罵于他。

    裴啟旬嘆息一聲,伸手輕輕托住三四片雪花。掌心剛剛感到沁涼,便化為水珠,留下的只是一絲水痕。

    “三弟,下雪了。”他邁入殿內,如是說道。

    ☆、第90章 駕崩

    第九十章駕崩

    清晨時分,皇帝坐于暖炕之上,一條錦帕掩在嘴邊,伴著喉間的數聲咳嗽,泛起熟悉的猩紅。指尖觸及茶盞,只覺徹骨的涼。自昨夜起,他身邊就沒了太監和婢子的服侍,這茶盞,當然是涼的。

    耳畔傳來報時的晨鼓,他知道,天又亮了,只不過鼓聲之中夾雜著兵戈之聲,這意味著什么,裴啟紹心知肚明。唇角勾起一絲弧度,皇帝竟是笑了。他等了兩年,終于盼來今日。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被褥,汲了龍靴,起身之時不小心帶落了茶盞,砸在地磚之上,發出冷冽清脆的聲響。他拖著身子,扯下一旁的龍袍,費力地穿著在身上。少了婢子的服侍,皇帝略有不自在,但總算勉勉強強地完成。將最后一根明黃玉帶系在腰間后,皇帝喘息著,將朝冠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

    暖閣之內的梅花不知何時開了,幽香淡之又淡,卻叫人神清氣爽。他俯身輕嗅花香,沖淡不少病弱,精神為之一振。他緩步邁出暖閣,親自取出宮門之上的門栓,扔在地上。費了全身力氣,他終于將宮門拉開,隨著朔風灌入眼簾的,還有滿眼的甲胄,還有九重的宮闕,以及他心心念念的江山。

    他看著榮王的身影,數日不見,略顯瘦削,只不過仍比不過他。“朕等這一天,等了許久了。”

    倘若他人見了這一幕,必曰兄友弟恭。二人相談甚歡,似是毫無嫌隙,只是這般的平靜之下蘊藏著怎樣的波濤暗涌,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裴啟旬看著穿戴整齊的皇帝,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弟總有那么一股子傲氣,只不過這股傲氣被他一再打壓,一再消磨,已經變成了笑話。

    不遠處,莊征自乾元門走來,手上托著金盤,上置杯酒二盞,清澈見底。不時有雪花融入酒水之中,謂之雪酒,亦未不可。榮王雙手各執金杯一只,一杯給他,一杯給自己。他看著皇帝,笑道:“如斯美景,當有玉露瓊漿相配。”

    裴啟紹吸著冬日的涼風,似乎嗅出了一絲延祚朝最后的味道。榮王心中如何想,皇帝已是有數。他的病拖了太久了,久則生亂,故而留不得他。若換了他,或許也會如此吧。

    龍靴踩在雪地上,發出雪壓厚實的聲響。皇帝撫著漢白玉欄桿,兀自看著遠處的宮殿出神:“你可還記得,你爬過乾元殿的屋檐?就在那。那時好像是崇元五年——彼時朕年幼,個子也不高,你便拉著我上了一旁的磚瓦,當然啦,換來的也是一頓責罰。只不過你替朕受了。”

    榮王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本是金碧輝煌的琉璃瓦,此際已是被厚雪全然覆蓋。

    崇元五年,彼時有皇子二人,相顧嘻戲于乾元門內,遇槐樹逶迤,遂是攀援而上,游走于宮墻之間。帝見之,大怒,罰書五十。一人名喚啟旬,一人名喚啟紹……

    裴啟旬閉眸思忖良久,想不到他仍舊記得那些往事。只不過昔日的樂園,今日儼然已經成為屠戮場!他長嘆一聲,沉聲道:“二十多年了,你還記著。三弟……為兄對不起你,來世再與我為敵吧。”

    殿階之下的束甲雄兵,面北而立,神色肅穆,似是趕著奔赴一場盛典。皇帝聞言淡淡一笑,接過他遞來的酒盞,一個落魄天子應有的模樣,他都有了。杯際相碰,發出悅耳之聲,在這寒風凜冽之中,留下淡淡的余音。他自是知曉這酒中是何物,但飲下之時,并沒有絲毫猶豫。死亡于如今的裴啟紹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皇帝低頭看向金樽,指腹摩挲著金杯壁,上頭幾絲鏤花雕刻甚是精美。他這一生看過了許多梅花,都抵不上手中這一朵美艷。

    “來世?只愿各自安好,永生不復相見!”

    裴啟紹虛浮地說完這幾句話,一滴血忽然滴落在雪地上,與潔白的雪地形成鮮明的對比。之后接著一滴又一滴,自他唇際緩緩流淌而出,最終匯成一道烏黑的河。

    裴啟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手中的酒盞跌落在雪地之內,身子無力地向后仰去。他看到最后一抹余光,似乎是榮王眼角一滴晶瑩的淚水。這便足夠了!

    “長兄,還天下蒼生一個盛世……太平……”

    兩杯烈酒,都夾雜著同一味藥引,只是拜中宮所賜,皇帝體內已是虛弱無比,故而此味藥,只是將他體內毒物激發而已。

    隨著二人碰盞飲盡,一人依舊,一人傾覆,裴啟旬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他的手,使其不至于躺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他聽皇帝說完最后的話,直到完全沒了聲息,榮王方才抱著他起身,吩咐道:“傳旨。凡自延祚七年起,見過皇帝病態,服飾過皇帝的宮女、太監,一律殉葬,一個不留。”

    龍馭賓天的消息很快傳遍宮城,白色素帳覆蓋了整個世界。皇帝棺槨已然安放在丹陛之上,京城九門響起喪鐘二十七聲,此起彼伏,回蕩在四九城之上,哀婉久絕。裴啟旬撫著眉頭,艱澀道:“蓋棺,發喪,設靈堂。本王要為三弟守靈。”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仿佛又呈現出彼時兩個少年嬉戲于乾元門下,攀援門墻,游走在琉璃瓦上的情景……

    那天,也是大雪。

    此時沒有旁人打擾,裴啟旬默默地想,他這一生經歷了太多,開疆拓土,拱戍帝國,為君王戰于沙場,平添一身傷。起兵造反,拘囚帝王,挾天子以自重,呼風喚雨,不可一世。聽起來風光,但他也失去很多,譬如當年的三弟,與當年的自己,皆是不復長存,空留一生長嘆。

    更多的愧疚則是對于城澄。七尺之軀,已許國,再難許卿。然前生為國,后半生定當與卿相守。何須驚擾天下,他可以帶著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們去看海,那里不再有戰船連天,而是鷗鷺齊鳴,他們去看山,登臨吳蜀橫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時。他們去看荒原,聽說那里的瓜果分外香甜,他們去看雪,比京城還要大的雪,就像他的城澄一樣素凈潔白。聽說大齊之外都是海,海的那邊又是什么?大齊之后是荒原,荒原之后又是何物?聽說洋人的眼睛五顏六色,聽說那里也有王室……

    等什么時候走不動了,他們就終老在田野上,看秋收冬藏,露結為霜。

    這是城澄想要的未來,也是他想要給的,只是現在,還遠不是時候。

    皇帝走后,果然有一道所謂的遺詔橫空出世,要皇后殉葬。只是皇帝早已淪落至山窮水盡之地,他的負隅頑抗,不過是無用的困獸之斗罷了。江山社稷都已拱手他人,一道殉葬的旨意無攝政王首肯,還有誰敢宣,有誰會守?

    依皇后當日的說法,是要將這上頭的人改成寧妃,只是時至今日,寧妃乃是新帝之母,此事已是斷然沒有可能。皇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將殉葬的人改成妍嬪。妍嬪這兩年早已病得不成人形,只是靠補藥吊著命,如今叫她殉葬倒也方便,斷了她的補給便是了。

    因著寧妃將和自己一道成為太后之事,蘇臨水心中頗為不滿。她原本一直以為,攝政王和她一樣看中二皇子,卻沒想到榮王竟因城澄的幾句話,就當真立了四皇子。

    可她知道,如今榮王勢大,已經不容自己置喙。她只能暫時咽下這口氣,伺機行動。

    雍定元年四月,春日。

    天兒漸漸的暖了,萬物回春,到處都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三月國喪已過,送秀女們進宮的騾車在宮城之外一字排開,好不熱鬧。叫人想起上一個十年,城澄剛剛從河間回京的時候,也是正巧趕上選秀。一眨眼的功夫,便是十年,便是一個朝代。延祚朝,終究是完完全全的過去了。屬于他們這一代人的青春華年,也在彈指間逝去。

    去年七月,是城澄最后一次見大行皇帝。那時候他瞧著十分虛弱,但尚且有精神氣在,還能同她置氣,擲地有聲地問她可知道他的心思。臨走前,城澄悄悄囑咐了乾清宮伺候的宮人,不要怠慢了他,叫皇帝好生養著,可他還是走了,走得那么突然。他才三十二歲,不過而立之年,說他只是”病了“,實在叫人難以相信,但卻不得不相信。只因,將他送走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夫君裴啟旬。

    自延祚五年,圣體便不大安康,還曾去了承德休養。當時朝中并無太子,叫榮王和奕王監國,順理成章。可后來的這場宮變之后,皇帝是真的病了,還是不得不病了,明眼人心知肚明,不過心照不宣罷了。就像現今他的死,是真的因病而亡,還是……還是“不得不”因病而亡,心存疑竇的人大概不在少數。只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誰又會去尋那個晦氣呢?

    除了她吧。

    她在皇帝靈前哭得傷心,不光是為皇帝,更是為曾經的自己。她知道自己給榮王丟了臉面,不僅如此,她還追問他大行皇帝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91章 離情

    第九十一章離情

    榮王告訴她,病逝。兩個字,斬釘截鐵,足矣。再深究下去,除了與他鬧個魚死網破之外,大抵也沒有旁的結局。

    城澄問自己,這會是她想要的嗎?已經錯了一次,難道還要錯第二次嗎。是以她適可而止,就像裴啟紹的女人和兒女們一樣,忽視一切的反常,假裝他只是不幸染病,英年早逝。然后歡歡喜喜地迎接新朝,忘記天地間曾經存在過那樣一個人。

    只是經歷過這么多事情,她大概是真的累了。追求了一生的東西,不僅沒有得到,反而被最不喜歡的東西所束縛。明道皇權,天下大業,又與她何干呢。這條路上,縱然有令人艷羨的尊榮,可亦有她至交好友的尸骨,昔日所愛的鮮血,還有漸行漸遠的初心。現在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耽擱了這半生,是時候返璞歸真,回到孟城澄原本應有的生命軌跡了。

    她想起崇元十六年,城澄遇到生命中的劫數,從此走向了另一種全然不同的人生。裴啟紹帶她認識了他的“阿姐”云歸和“meimei”云舒。彼時天真如她,只以為他們是真的姐弟,卻從未想過有一日,他竟會將傅云歸娶回府中。而傅云歸也讓城澄知道,以她的身份怕是連給他做侍妾都不配。父母皆是商賈便罷了,還是以經營青樓為生,正經人家都不會愿與孟家結親,更遑論皇家。他是中宮嫡子,將來是要做太子的人,怎么會如他所言娶她為妻呢。

    大抵年輕便會氣盛,那會兒城澄想著他既然騙她,那她便不要他了。天大地大,總有她孟城澄的容身之處。她說走就走,先南下幾年,又回北方,去盛京和河間。期間遇到了很多人,有她的幸運,也有她的不幸。但不管怎么說,那一段行走在路上的日子,是城澄一生中最自由爛漫的時光。

    她出去那幾年,不是沒有給家里寫過信,只是她居無定所,很少能收到他們的回信。等街坊鄰居想方設法讓人把口信帶給她的時候,才知道娘親已經不在了。她當即便從外地趕回京去,城澄還記得那一日,大雪鋪天蓋地地下著,她身著白色斗篷,幾乎要被淹沒在那片白色的天地中。

    緊趕慢趕,城澄狼狽地到了城門口,卻被守城人攔住。他說,榮王殿下即將回京,他們奉命封鎖城門,不許閑雜人等出入。那時她一心想著回家奔喪,為母親cao辦喪事,哪里顧得上什么親王。哪怕是皇帝要來,所以封了城門,她也要闖一闖的。誰知就在那時,宋府竟然來了人,幫她打點通融,將她放進了城。

    宋府,行霈,望之,她最好最好的朋友。那時候的行霈還沒有娶妻生子,但老爺子已經在京城里扎下了根,還有傳言說他要尚長公主。一個小小的守城士兵,自然不好輕易將他得罪。那日她沒有見到行霈,但她心里頭一直記著他曾經對自己的好。

    要說喜歡,其實也談不上男女之情,只是難得志同道合。記得有一次他們去農田,城澄指著那片天地向往老年的生活。而他所描繪出的愿景,正是城澄想要的。這世上這般懂她的人極少極少,要是能抓住眼前這一個不是最好?可還是不行,他們太像了,狠不下心,又猶豫不決。難得決絕一次,還夾雜著世俗的牽絆。行霈還有宋府的老老少少,那么多牽掛。對她而言,做個孤家寡人,才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她沒想到會再遇到裴啟紹,還犯下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可等她意識到錯了,已經太遲。九年,她用了整整九年時間去修補這個錯誤,如今故人已逝,她也想松開她的枷鎖,去看看她還未來得及看過的風景,過回她原本的生活。只是這一次,仍舊是獨自出發,還是和王爺一起,選擇權在裴啟旬手上。

    城澄骨子里大抵是個悲觀的人,就像當年和云舒說過的一樣,無論他們對她多好,她都始終相信,在他們眼中江山與權勢永遠比一個女子重要。譬如裴啟紹,他說他控制不了榮王,所以只能滿足他——用她來滿足他。如今呢,攝政王大權在握,阻礙他施展拳腳的皇帝已經死了。新帝年幼,根本斗不過他。在這個時候,他會放下一切,和她走么?城澄并無此奢求。

    但她和裴啟旬到底夫妻九年,她不能像當年對裴啟紹一樣不聲不響地就走了。就算要分別,也要好好地說再見。畢竟九年如一日的溫存與呵護,她不是不感激。而他已成為長在她生命里血液中的一部分,難以割舍。既然選擇權在他手上,她總要一問。

    榮王的書房前有一座人工湖,城澄依稀記得九年前也是這個世界,他叫莊征把她蒙著眼睛綁來這里,自己卻跑出去看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只留給她一個教人看不透的背影。九年后,她沿著這條石子路緩緩而來,卻是懷著完全不同的心情。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她的喜怒哀樂,皆是為他。

    榮親王府的書房不比別處,因王爺攝政之故,天下間大小政務皆是先報至此處,由他決定后再發明旨,故而守備之森嚴,絲毫不亞于皇宮。為避嫌,也因對政事不感興趣,這里城澄甚少涉足,只偶爾叫忍冬她們送來一二湯羹。但今日親自過來,卻也未見絲毫阻礙,不及通傳便進得屋內。只見裴啟旬正背手立于窗邊,背對著她站得僵直,不知在想些什么。

    雖知徒勞,但她仍是輕手輕腳地朝他走去。榮王行軍多年,對聲音極為敏感,想必早已聽到響動。但他既不戳破,她便將這戲做足。上前踮起腳,捂住他眼睛,肅聲道:“不許動!我是刺客!”

    他噙著一抹笑,也不轉身,只是站在這春風撲面的窗畔。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卻偶爾聽到清風翻書的聲響,何等愜意。

    幾絲熟悉的香氣撲鼻而來,他聽著她的話,不由一笑。能夠在這里玩笑的,不是她還能有誰。

    裴啟旬握住放在眼前的手,輕輕一拉,將她帶倒在自己的手臂之內,承著窗臺的高度就這么將她壓在上頭,也不睜眼,笑道:“本王且猜一猜,刺客長得如何?大抵是明眸皓齒,凝脂水滑,蛾眉宛轉,綽約多姿。對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