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叫人難以相信的是,大頭鬼最后真的被千人萬人喊成了一個鬼,無惡不作的鬼,天地不容的鬼。林家在省城里本是戶數一數二的豪門,財產鋪滿一條十里長街。但是自大頭鬼少年起,長長的一條街便開始縮短,都替大頭鬼還債消災耗用了。要沒有那個狠心的煙花女借刀殺人把大頭鬼打殺掉,林家最后可能連個落腳的宅院都保不住。據說,大頭鬼自12歲流入社會,到22歲死,10年間犯下的命案至少在10起之上,玩過的女人要數以百計,而家里為此耗付的鈔票可以堆成山,鋪成路。一個為人類立下千秋功勛、足以被世人代代傳詠的天才女子,居然遺了這么個作惡多端、罪名滿貫的不孝之子在人間,真叫人匪夷所思。 大頭鬼做鬼后不久,林家人剛松口氣,卻又被一個神秘女子糾纏上。女子從外省來,見了林家主人,二話不說跪在地上,手指著微微隆起的肚子,哭訴說:這是你們林家的種!林家人心想,大頭鬼死前玩過的女人用船裝都要幾條船才裝得下,還從沒見過誰腆著肚皮找上門來的,況且來人還是外省的,更是疑神疑鬼,氣上生氣。于是,狠狠一腳把她踢出了大門。女子以為這一腳會把腹中的血rou踢散,心想這樣也好,不料四處的皮rou和骨頭痛了又痛,正該痛的地方卻是靜若止水,自己威猛地追加了幾拳,也是安然無恙,悲恨得她席地坐在大街上嚎啕大哭。圍觀的人攏了一圈又一圈,有人動了惻隱心,提醒她往n大學去碰碰運氣看,說那里也是大頭鬼的家。于是,女子忍著生痛跌跌撞撞進了n大學,跪在老黎黎跟前。老黎黎一輩子探尋真理,誨人不倦,傳統和現代的道義人情都是有的,是足夠了的,他留下了女子,擇日又遣兒子容小來——人稱小黎黎——悄秘地送到了故鄉銅鎮。 占地半個銅鎮的容家深院大宅,屋宇鱗列,氣度仍舊,但飛檐門柱上剝落的漆色已顯出頹敗之象,暗示出歲月的滄桑變幻。從一定意義上說,自老黎黎在省城辦學后,隨著容家后代一撥撥地涌進學堂,這里繁榮昌盛的氣象就有了衰退的定數。出去的人很少返回來承繼父業是一個原因,另個原因是時代不再,政府對鹽業實行統管后,等于是把容家滾滾的財路截斷了。斷了就斷了,這是當時在老黎黎麾下的大多數容家人的態度,這部分容家人崇尚科學,追求真理,不愛財拜金,不癡迷皇家生活,對祖業的興衰、家道的起落有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思。近10年,容家衰敗的氣數更是有增無減,原因一般是不公開說的,但其實又是大明大放地張掛在正門前的。那是一塊匾,上面有四個金光大字:北伐有功。背后有這么個故事,說是北伐軍打到c市時,老黎黎見學生紛紛涌上街頭為北伐軍募捐的義舉,深受感動,連夜趕回銅鎮,賣掉容家祖傳的碼頭和半條商業街,買了一船軍火送給北伐軍,然后就有了這匾。為此,容家人一度添了不少救國報國的光榮光彩。但事隔不久,揮毫題寫匾名的北伐軍著名將領成了國民政府張榜通緝的要犯,給匾的光榮難免籠上一層黯淡。后來,政府曾專門新做一匾,同樣的字,同樣的涂金,只是換了書法,要求容家更換,卻遭到老黎黎斷然拒絕。從此,容家與政府齟齬不斷,商業上是注定要敗落的。敗落歸敗落,匾還是照掛不誤,老黎黎甚至揚言,只要他在世一天,誰都別想摘下此匾。 這就只好一敗再敗了。 就這樣,昔日男女同堂、老少濟濟、主仆穿梭、人聲鼎沸的容家大宅,如今已變得身影稀疏、人聲平淡,而且僅有的身影人聲中,明顯以老為主,以女為多,仆多主少,顯現出一派陰陽不調、天人不合的病態異樣。人少了,尤其是鬧的人少了,院子就顯露得更大更深更空,鳥在樹上做巢,蛛在門前張網,路在亂草中迷失,曲徑通了幽,家禽上了天,假山變成了真山,花園變成了野地,后院變成了迷宮。如果說容家大院曾經是一部構思精巧、氣勢恢弘、筆走華麗的散文作品,形散意不散,那么至今只能算是一部潦草的手稿,除了少處有些工于天成的神來之筆外,大部分還有待精心修改,因為太亂雜了。把個無名無分的野女人窩在這里,倒是找到了理想之所。 不過,為讓長兄長嫂收受她,小黎黎是動足腦筋的。在容家第七代傳人相繼去世、僅剩的老黎黎又遠在省城的情況下,長兄長嫂如今是容家在銅鎮當之無愧的主人。但是長兄年事已高,而且中了風,失了聰,終日躺在病榻上,充其量只能算一件會說話的家什而已,權威事實上早已峰回路轉在長嫂手頭。如果說女人的肚子確系大頭鬼造的孽,那么長兄長嫂實質上也是此孽種嫡親的舅公舅婆。但如此道明,無異于脫褲子放屁,自找麻煩。想到長嫂如今癡迷佛道,小黎黎心中似乎有了勝算。他把女子帶到長嫂的念經堂,在裊裊的香煙中,伴隨著聲聲清靜的木魚聲,小黎黎和長嫂一問一答起來。長嫂問: “她是何人?” “無名女子。” “有甚事快說,我念著經呢。” “她有孕在身。” “我不是郎中,來見我做甚?” “女子癡情佛主,自幼在佛門里長大,至今無婚不嫁,只是年前去普陀山朝拜佛圣,回來便有孕在身,不知長嫂信否?” “信又怎樣?” “信就收下女子。” “不信呢?” “不信我只好將她淪落街頭。” 長嫂在信與不信間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佛主還是沒幫她拿下主意,直到中午時分,當小黎黎假模假式地準備將女子逐出容家時,長嫂才主意頓生,說: “留下吧。阿彌陀佛。” ·3· 第二篇 承 一 我在南方的幾條交叉的鐵路線上輾轉了兩個年休假,先后采訪了51位多半年邁老弱的知情者,并查閱了上百萬字的資料后,終于有信心坐下來寫作本書。南方的經歷讓我懂得了什么叫南方。以我切身的感受言,到了南方后,我全身的汗毛孔都變得笑嘻嘻起來,在甜蜜地呼吸,在癡迷地享受,在如花地嫵媚,甚至連亂糟糟的汗毛也一根根活靈起來,似乎還黑了一層。所以,我最后選擇在南方的某地作為寫作基地是不難理解的,難以理解的是,由于寫作地域的變更,導致我寫作風格也出現某些變化。我明顯感覺到,溫潤的氣候使我對一向感到困難的寫作變得格外有勇氣又有耐心,同時也使我講述的故事變得像南方的植物一樣枝繁葉茂。坦率說,我故事的主人公到現在都還沒有出現,不過,已經快出現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經出現,只不過我們看不見而已,就像我們無法看見種子在潮濕的地底下生長發芽一樣。 說真的,23年前,天才女子容幼英生產大頭鬼的一幕,由于它種種空前絕世的可怖性,人們不相信這樣的事情以后還會再有。然而,就在無名女子入住容家的幾個月之后,同樣一幕又在無名女子頭上翻版重演了。因為年輕,無名女子的喊叫聲顯得更加嘹亮,亮得跟刀走似的,在幽深的院子飛來舞去,把顫悠悠的火光驚得更加顫悠悠,甚至連失聰的長兄都被驚得心驚rou跳的。接生婆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換了一撥又一撥,每一個走的人身上都有股濃烈的血腥味,身上腳下都沾滿血跡,跟劊子手似的。血從產床上流到地下,又從屋子里流躥到屋子外,到了外頭還在頑強地流,順著青石板的縫隙流,一直流躥到植有幾棵臘梅的泥地亂草里。梅花混長在亂草里,本是要死不活的,但這年冬天幾棵臘梅居然都花開二度,據說就是因為吃了人血的緣故。臘梅花開的時候,無名女子早已魄散魂飛,不知是在哪里做了冤魂野鬼。 所有的經事者都說,無名女子最后能把孩子生出來簡直是個奇跡;那些人又說,如果孩子生了,大人又活了,那簡直就是天大的奇跡,奇跡的奇跡。只是奇跡的奇跡沒有降臨,孩子生下后,無名女子在如注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奇跡的奇跡不是那么好創造的,除非生命不是血rou做的。問題不在這里,問題是待人把孩子臉上的血水洗盡后,人們驚愕地發現,小東西從頭到腳無一不是大頭鬼的再現,烏發蓬蓬,頭顱巨碩無比,甚至連屁股上的黑色月牙形胎記都如出一轍。事情到這地步,小黎黎的那套騙術自然成了鬼話一把,一個本是半人半仙、令人敬而畏之的神秘之子,就這樣轉眼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猙獰野鬼。要不是長嫂在小東西頭臉上多少瞅見一點小姑姨(即大頭算盤)的印象,恐怕連慈悲的佛心也是要將他遺棄荒郊的。換句話說,在面臨棄與不棄的重要關頭,是小東西和他祖母的那點宿命的掛相保救了他,把他留在了容家深宅里。 然而,留的是一條命,至于容家人應有的尊貴是沒有的,甚至連名姓都是沒有的。很長一段時間,喊他的人都叫他死鬼。一天,洋先生從負責贍養死鬼的那對老仆人夫婦的門前走過,后者客氣地將其邀進屋,請他給死鬼換個叫法。他們都人老怕死了,覺得死鬼的這叫法聽了實在毛骨悚然,像是有點在催他們命似的,所以一直想換個叫法。曾經自己私自改的一些叫法,什么阿貓阿狗的,也許是因為不貼切吧,沒人跟著他們喊,左鄰右舍還是喜歡死鬼死鬼的叫,叫得兩老常常夜里做噩夢。所以,迫切地想請洋先生拿個貼切的叫法,以便讓大家都跟著來喊。 洋先生就是早年間給容家老奶奶圓過夢的那個西洋人,他一度深得容家老奶奶偏愛,卻不是所有有錢人都喜歡的。有一次,他在碼頭上給一個外省來的茶葉商圓夢卜命,結果是飽受一頓毒打,手腳骨雙雙被打斷不說,連兩只藍色而明亮的眼睛也被滅了一只。他靠斷手斷足和一只獨眼爬到容家門口,容家人以老奶奶亡靈的善心收容了他,然后就一進不出,流落在容家,以他的智識和大徹大悟后有的厭世精神尋得一份稱職的事務,就是替這個顯貴的家族修訂家譜。年復一年地,如今,他比容家任何人都熟悉這個大家族里的枝枝節節,過去現在,男人女人,明歷暗史,興衰榮枯,以及環環之間的起承轉換、瓜瓜葛葛,無不在他的心底筆頭。所以,死鬼是何許人,哪條根的哪只瓜,這只瓜是臭是香,是明的還是暗的,貴的賤的,榮的辱的,旁人或許云里霧里,而他是心知肚明的。也正因心知肚明,所以這名或號就顯得越發的難拿。 洋先生思忖,冠名得先要有姓,姓什么?照理他該姓林,但這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是倒人胃口的;姓容,那是隔代又越軌的事,扒不著邊的;隨他生身之母姓,無名女子又哪來的姓?即便有也是姓不得的,那分明是把已埋在地下的屎挖出來往容家人臉上貼,豈不是遭罵!思來想去,冠名的想頭是斷絕了,只想給他捏個貼切的號算了。洋先生端詳著孩子斗大的腦袋,想他生來無爹無娘的悲苦,和必將自生自滅的命運,突然靈機一動,報出一個號:大頭蟲。 事情傳到佛堂里,念經的人一邊聞著香煙一邊思考著說: “雖說都是煞星,但大頭鬼克死的是我容家大才女,所以叫他鬼是最合適不過的。但這小東西克死的是個世間最不要臉的爛女人,她膽敢褻瀆佛主,真正是罪該萬死,該遭天殺!克死她是替天行道,為人除惡,叫他鬼是有些埋冤了他,那么以后就喊他大頭蟲好了,反正肯定不會是一條龍的。” 大頭蟲! 大頭蟲! 大頭蟲像一條蟲一樣地生。 大頭蟲! 大頭蟲! 大頭蟲如一根草一樣地長。 偌大的院子里,真正把大頭蟲當人看、當孩子待的大概只有一個人,就是來自大洋彼岸的落魄人洋先生。他在完成每日一課的晨讀和午休后,經常順著一條卵石鋪花的幽徑,漫步來到老仆人夫婦屋里,到站在木桶里的大頭蟲邊坐上一會兒,抽一袋煙,用他母語講述著自己夜里做過的夢——好像是講給大頭蟲聽的,其實只能是自己聽,因為大頭蟲還聽不懂。有時候,他也會給大頭蟲帶來個鈴鐺或者泥人蠟像什么的,等等這些似乎使大頭蟲對他產生了深厚感情。后來,等大頭蟲的腳力可以使他甩手甩腳地出門時,他最先獨自去的地方就是洋先生起居工作的梨園。 梨園,顧名思義,是有梨樹的,是兩棵百年老古的梨樹,園中還有一棟帶閣樓的小木屋,曾經是容家人貯藏鴉片和藥草的地方。有一年間,一女婢莫名失蹤,先以為是跟哪個男人私奔了,后又在這小屋里發現了她腐爛的尸骨。女婢的死因不得而知,但死訊赫赫地不脛而走,鬧得容家上下無人不知。從那以后,梨園便成了鬼地和陰森可怖的象征,人人談起色變,孩子胡鬧,大人往往這樣威脅:再胡鬧把你丟到梨園去!洋先生就是靠著這份虛怯的人心,享受著獨門獨院的清靜和自在。梨花開的時候,看著燦爛如霞的梨花,聞著撲鼻賞心的花香,洋先生深信,這就是他歷盡艱辛、漂泊一生尋覓的地方。梨花謝的時候,他把敗落的梨花拾揀起來,曬干,置于閣樓上,這樣屋子里長年都飄著梨花的香氣,有點四季如春的感覺。腸胃不舒暢時,他還用干梨花泡水喝,喝了腸胃就舒坦了,靈驗得很。 大頭蟲來過一次后,就天天來,來了也不說話,只立在梨樹下,目光跟著洋先生的身影動,默默地,怯怯地,像只迷驚的小鹿。因為自小在木桶中站立,他開步走路的時間比一般孩子都早。但開口說話卻比誰都遲,兩歲多了,同齡的孩子已經會誦五言七律了,他還只會發駕——駕——的單音。他失常的啞口一度使人懷疑他是個天生的啞巴,但是有一天,洋先生在竹榻上午休時,突然聽到有人在悲悲戚戚地喊他: “大地——” “大地——” “大地……” 在洋先生聽來,這是有人在用母語喊他爹爹。他睜開眼,看見大頭蟲立在他身邊,小手拉著他衣襟,淚眼汪汪的。這是大頭蟲第一次開口喊人,他把洋先生當做他親爹,現在親爹死了,于是他哭了,哭著喊他活過來。從這天起,洋先生把大頭蟲接到梨園來一起住了,幾天后,年屆八旬的洋先生在梨樹上做了架秋千,作為大頭蟲三歲生日的禮物送給他。 大頭蟲在梨花的飄落中長大。 八年后,在一年一度的梨花飛舞的時節,洋先生白天迎著飛舞的梨花,在蹣跚的步履中精心斟酌著每一個用詞,晚上又把白天打好的腹稿付諸墨紙,幾天后落成了一封寫給省城老黎黎之子小黎黎的書信。信在抽屜里又擱了一年有余,直到老人分明預感到來日有限時,才又拿出來,落上時間,差大頭蟲把它送上郵路。由于戰火的關系,小黎黎居無定所,行無規矩,信在幾十天后才收到。 信上這樣寫道: 尊敬的校長先生: 健安! 我不知給您去信是不是我迂頑一生中犯下的最后一個錯誤。因為擔心是個錯誤,也因為我想和大頭蟲盡量地多相處一天,所以我不會即日便寄出此信。信上路的時日,必是我臨終的前夕,這樣即使是錯誤,我也將幸免于責難。我將以亡靈的特權拒絕世間對我的任何責難,因為我在世間所遭的責難已足夠的多和深。同時,我還將以亡靈洞察世間特有的目光注視您對我信中所言的重視程度,以及落實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無異是我的遺書,我在這片人鬼混居的土地上已活過長長的將近一個世紀,我知道你們對待死人的恭敬和對待活人的刻薄是一樣的令人嘆服的。所以,我基本上相信您不會違逆我的遺愿。 遺愿只有一個,是關于大頭蟲的,這些年來我是他實際意義上的監護人,而日益臨近的喪鐘聲告訴我,我能監護的時日委實已不多,需另有人來監護。現在,我懇求您來做他以后的監護人。我想,您起碼有三個理由做他的監護人: 1.他是由于您和您父親(老黎黎)的善心和勇氣才有幸降臨人世的; 2.無論如何他是你們容家的后代,他的祖母曾經是您父親在人間的最愛和至珍; 3.這孩子天資極其聰穎。這些年來,我就像發現一塊陌生的土地那樣,一點一點地被他身上夢一樣的神秘智慧所震驚所迷惑。除了待人有些孤僻和冷漠外,我認為他和他祖母沒有什么兩樣,兩人就如兩滴水一樣的相像,天智過人,悟性極高,性格沉靜有力。阿基米德說,如果給他一個支點,他可以把地球撬動,我堅信他是這樣一個人。但現在他還需要我們,因為他才12歲。 尊敬的人,請相信我說的,讓他離開這里,把他帶去您的身邊生活,他需要您,需要愛,需要受教育,甚至還需要您給他一個真正的名字。 懇求! 懇求! 是一個生者的懇求。 也是一個亡靈的懇求。 垂死者r·j 銅鎮,1944年6月8日 ·4· 第二篇 承 二 1944年的n大學和n大學所在的省城c市是多災多難的,首先是遭到了戰火的洗禮,然后又受日偽政府躪蹂,城市和城市里的人心都有了巨大變化。當小黎黎收到洋先生信時,猛烈的戰火是平息了,但由虛偽的臨時政府衍生出來的各種混亂局面卻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此時老黎黎已去世多年,隨著父親余威的減弱,加上對偽政府的不合作態度,小黎黎在n大學的地位已出現難以逆轉的動搖。偽政府對小黎黎本是器重有加的,一個他是名人,具有他人沒有的利用價值;二個他們容家在國民政府手頭是受冷落的,也是容易被利用的。所以,偽政府成立之初,便慷慨地給時任副校長的小黎黎下了份正校長的任命狀,以為這樣足以收買小黎黎。沒想到,小黎黎當眾將任命狀對開撕掉,并留下一句鏗鏘壯語—— 亡國之事,我們容家人寧死不從! 結果可想而知,小黎黎贏得了人心,卻失去了官職。他本來早就想去銅鎮避避偽政府討厭的嘴臉,其中包括校園里盛行一時的人事和權力之爭,洋先生的來信無疑使他加快了行程。他在反復默念著洋先生的信中走下輪船,一眼看見立在縹渺風雨中的管家。管家迎上來向他道安,他唐突地發問: “洋先生好嗎?” “洋先生走了。”管家說,“早走了。” 小黎黎心里咯噔一下,又問: “那孩子呢?” “老爺問的是誰?” “大頭蟲。” “他還在梨園。” 在梨園是在梨園,但在干什么是少有知道的,因為他幾乎不出那個園子,旁的人也不去那里。他像個幽靈,都知道他在院子里,卻難得看到他人影。此外,在管家的口里,大頭蟲幾乎可以肯定是個啞巴。 “我還沒有從他嘴巴聽懂過一句話。”管家說,“他很少開口說話,就是開了口,說的話也是跟啞巴一樣,沒人聽得懂。” 管家又說,院子里的下人都在說,洋先生死前曾跟當家的三老爺磕過頭,為的就是讓大頭蟲在他死后繼續呆在梨園里,不要將他掃地出門。又說,洋先生還把他私藏幾十年的金幣都留給了大頭蟲,現在大頭蟲大概就靠這些金幣生活著,因為容家并沒有支付給他生活必需的錢糧。 小黎黎是第二天晌午走進梨園的,雨止了,但接連幾天來的雨水已把園子浸得精濕,腳步踩在濕軟的泥土上,腳印凹下去,深得要弄臟鞋幫。但眼前,小黎黎看不見一只人的腳印,樹上的蜘蛛網都是空的,蜘蛛都避雨躲到了屋檐下,有的則在門前張了網,要不是煙囪正冒著煙,還有砧板上刀切的聲音,他想不出這里還住有人。 大頭蟲正在切紅薯,鍋里滾著水,有很少的米粒像蝌蚪一樣上躥下跳著。對小黎黎的闖入,他沒有驚奇,也沒有慍怒,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繼續忙自己的,好像進來的是剛出去的——他爺爺?或者一只狗。他的個子比老人想的要小,頭也沒傳說的那么大,只是頭蓋顯得有些高尖,像戴頂瓜皮帽似的——也許是因為高尖才顯得不大。總之,從生相上看,小黎黎不覺得他有什么過人之處,相比之下他冷漠、沉靜的神色和舉止倒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有點少年老成的寡淡。屋子是一間拉通的,一眼看得見一個人起居的全部和質量,燒、吃、住都是簡陋到頭的,惟一像樣的是以前藥草房留下的一排藥柜子,一張書桌,和一把太師椅。書桌上攤開著一卷書,是大開本的,紙張透露出古老的意味。小黎黎合起書看了看封面,居然是一冊英文版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小黎黎放回書,疑惑地看著孩子,問: “這是你在看嗎?” 大頭蟲點點頭。 “看不看得懂?” 大頭蟲又點點頭。 “是洋先生教你的?” 對方還是點點頭。 “你老是不開口,難道真是啞巴?”小黎黎說,聲音里帶點兒指責的意思,“如果是的就跟我再點個頭,如果不是就對我開口說話。”為了怕他聽不懂國語,小黎黎還用英語重復了這段話。 大頭蟲走到灶邊,把切好的紅薯倒入開水里,然后用英語回答說他不是啞巴。 小黎黎又問他會不會說國語,大頭蟲用國語回答說會的。 小黎黎笑了笑,說:“你的國語說得跟我的英語一樣怪腔怪調,大概也是跟洋先生學的吧?” 大頭蟲又點點頭。 小黎黎說:“不要點頭。” 大頭蟲說:“好的。” 小黎黎說:“我已多年不說英語,生疏了,所以你最好跟我說國語。” 大頭蟲用國語說:“好的。” 小黎黎走到書桌前,在太師椅上坐下,點了枝煙,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