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徐家屯民俗初考》的初版日期是最遠的,1953年1月初版,再版是1993年。它的年紀是三本中最老的。秦青大概翻了翻,發現這本的資料是最詳實的,因為它薄薄的一本上竟然全是民俗故事,有一千三百多篇,而這些故事在開頭都有記錄人,講述人,年代、地點、人物全都是實名。寫這本書的人一定在盡全力還原這些故事的本來面目。 而且這本書的主編、主筆大部分都是同一個人,他叫代玉書。只有再版編輯是施無為教授。 秦青對這本書的興趣最濃,吃過飯就迫不及待的翻開了它。 “一九二一年,我輾轉來到了徐家屯,油坊的少掌柜看我是塊材料,識字又會算數,算盤打得也好,就送我去徐家家學念書。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油坊幫忙,跟掌柜一家一起吃過早飯后,跟少掌柜的兒子和侄子一起往家學跑,到晚了先生要打手板的。” “我算是徐家的長工,但少掌柜沒要我的賣身契。在徐家油坊的日子,是我從生下來后過得最幸福的日子。當時,我是真心真意要賣身給油坊,可少掌柜笑著說讓我不要急,等我站起來比油桶高了再賣也來得及。我知道他是哄我的,那油桶高約一丈五,比油坊里最高的長工還要高一個頭呢。” “少掌柜一家都是好人,后來他們還送我去縣里讀書。等建國后我再回去,油坊已經沒了,少掌柜一家也四處離散。我輾轉找到油坊的一位工人叫徐四,他媳婦徐四嫂還記得我,非要留我吃飯,那頓白面條是他們家特意為我做的,還滴了兩滴香油。” “徐家屯有四百年的歷史,村里的牌坊最早還是洪武年間立的,村長要宣布什么事時,就把村里的老老少少叫到牌坊下去說。我想研究徐家屯的歷史,讓后人也能了解這個有著四百年歷史的小村莊。” 代玉書的自序娓娓道來,原來他對徐家屯有著這么深厚的感情,所以才去研究徐家屯的民俗。可能在他選擇這個課題時,第一個想研究的就是徐家屯吧。 從自序上看,代玉書研究徐家屯前后一共八年,在這八年里,他親自走遍了徐家頓的每一戶人家,還潛心研究了徐家屯的縣志。這可是個大工程,因為徐家屯在這四百年里,竟被遷移了四回。一會兒是東邊的縣官管他們,一會兒是西邊的,再過幾十年,又被歸給南邊的縣了。 除了縣志,還有徐家的族譜。代玉書的第一個故事就是由徐家祖先的傳說而來。 秦青看得津津有味,廢寢忘食。等到施教授又上課了,她帶著書和筆記第一時間跑去占位。 施教授竟然還記得她,下課后看她湊過來,笑瞇瞇的沖她招手:“去借書了嗎?有什么問題沒有?” 秦青搖搖頭,“正在看《徐家屯民俗初考》這本,還沒透,我想再找幾本印證一下,現在還沒有問題能問老師。” 施教授長長的哦了一聲,似乎帶著點惆悵,“這本啊……”他搖頭說,“這本書……算是孤本,學校也沒有研究這個的,徐家屯也早就沒有了,74年就改成了縣,村民也早就搬走了,牌坊倒是還留著一個要搞旅游。當年的研究資料也早就遺失了。這本,你看看就行了。” 秦青很驚訝,“可是教授,這本《初考》的作者寫的非常認真,他的資料找的也很齊全啊!”怎么可能研究八年就寫了這一本?而且很明顯,代玉書作者寫這一本只是個開頭,他后面肯定還要進行大量的研究和印證,不說之后發展成一個學派吧,怎么著也不會就這一本。 施教授搖搖頭,沒多說什么,“你看看別的吧,別的我還能給你講講。”說完擺擺手就走了。 秦青失望的回去,司雨寒說:“可能作者早就去世了吧,要是他還活著,可能資料會多一點,他一走,這個就擱這兒了。很多都是這樣,沒有人接手,自然而然的就沒了。” 這么說也對。 秦青嘆氣,“我就是覺得有點可惜,你是沒看那書。”她從床頭把書拿過來,“別看書薄,真是沒有一句廢話,一千三百五十七篇,全是他自己走訪得來,前后八年啊。” “以前做學問的人都認真。”司雨寒接過來,對那完全看不出誠意的封面嘆了口氣,翻開里面,見第一個故事寫道:“1936年,筆。講述人,徐二毛,男……”往后翻,都是這樣的格式。“那時還沒電腦,他全是聽人說自己寫下來的。” 司雨寒看著故事也入了迷,不得不說,代玉書的文筆相當引人入勝,但她看到晚上天黑后就死活不敢再看了,“看得我發毛啊!” 第一個故事,就是說徐二毛的小媽死后作祟的事。 徐二毛的爹有兩個老婆,大老婆是徐二毛的親娘,是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拜過天地祖宗。二老婆,也就是小媽,在徐二毛小時候就上吊死了。徐二毛長大后猜小媽是他爹騙來的。 徐二毛的爹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常常幾個月不回家。小媽進門時,聽說還沒柜子高。徐二毛的娘知道后追著他爹一直打到牌坊那里才被老人給勸回來了。他娘說,小媽是戲班里的,干活時愛唱曲兒,聲音像鳥一樣好聽。 徐二毛的爹騙小媽能幫她找父母才把人騙回家,一年后,小媽發現受騙,因為她問遍村里的人才知道徐二毛的爹就是個普通的貨郎,這輩子都沒走到徐家屯二十里外,根本不可能帶她回家,也不可能見過她父母,到過她家鄉。然后小媽就上吊了。 之后,徐二毛的娘和爹都夢到過小媽,徐二毛自己不記得,但他娘說徐二毛小時候夢到過小媽站在井沿和門口招手叫徐二毛過去,后來他爹就把家里的井填了,他娘也叮囑他不許自己一個人出門。 徐家請過神婆,神婆說這人死了啊,魂沒走,還記得徐二毛的爹說要帶她回家呢。徐二毛的爹只好帶著牌位四處去打聽,找戲班的人打聽,看有沒有人記得小媽家鄉在哪里。最后徐二毛的爹再也沒回來,徐二毛記得他娘離死前說,他爹是讓小媽給帶走了。 秦青覺得這故事里有些地方跟她有點像,比如徐家人夢到小媽。但由于沒有更多的資料,只有這一個講述的故事,她就像站在寶山外卻抓耳撓腮不得其門而入。 作者代玉書似乎也是想避免他的想法給讀者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他在記述時摒棄了一切主觀的敘述,盡量還原為講述人自己的角度。他沒有一丁點的評論,也沒有任何前因后果。 看著故事,秦青就忍不住去想:代玉書在寫個故事時是怎么想的?他從講述人徐二毛那里感受到了什么?徐二毛的鄰居又是怎么說的呢?小媽的墳在哪里?徐二毛的父親當年真的是因為這件事失蹤的嗎?凡此種種,像代玉書這么認真的人,肯定不會只聽完一個故事就走人了,他肯定去追尋這個故事的前因后果了。 如果、如果這個人還在世,如果他是學校的教授,如果能聽他的課,當面向他提問不知道會有多好! 大概就因為秦青這樣的想法,這天晚上,她做了個夢。 夢里,她在課堂上,就是施教授的課堂。但窗簾沒有拉起來,窗外是綠色的楓葉被微風吹的簌簌作響,初夏的陽光灑下來,楓葉綠得透明。 一位腆著肚子、穿著舊式西裝背帶褲的教授站在陽臺前侃侃而談,他很洋派的一手拇指勾著背帶,白襯衣的袖子高高挽起,讓秦青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他像是留過洋。 “我們中國,有著非常豐富的土壤。跟美國那種建國兩百年沒有歷史的國家不同,我們的國家有著悠久的歷史,可能外邊一個小村莊都有幾百年的歷史。” 底下學生發出溫和的轟笑聲。 “你們可別笑,就我知道的那個徐家屯,他們村里就有洪武年牌坊,你們算算這都幾百年了?說不定咱們學校食堂的水缸都有個七八十年的歷史了。” 學生轟堂大笑,一個男生站起來喊:“代教授,您的鋼筆有多少年的歷史了?” 講臺上的教授挑起眉,一本正經的從襯衣口袋里拿出鋼筆,認真的說:“它有五十年的歷史了,是我在英國留學時,在一個小店里買到的舊貨,只花了我一鎊。”他把筆轉了個圈,“第一個擁有它的人,在上面刻上了日期。”他把鋼筆遞給學生們傳看,“我猜,它是個不受歡迎的生日禮物。”他俏皮的說。 鋼筆也傳到了秦青手里,這真奇怪。秦青看到筆桿上確實有刻字,是花體的。 k·j·l f·1910 早上醒來,秦青回憶了一下夢境中的情景,然后翻出枕邊的那本《初考》,翻到第二序,二序是施教授寫的,他就是簡單寫了一下代玉書的生平和出生年月。代玉書的生卒年是:19101963. 秦青猜了一下,她覺得那根鋼筆應該是代玉書買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它本來就是個生日禮物,被第一個主人嫌棄,又被第二個主人珍惜。 ☆、第 9 章 歷史與現在 代玉書教授的那根鋼筆實在讓人心折,充滿了歲月加成的魅力。秦青忍不住在網上搜了幾天,結果發現竟然是一根古董鋼筆(放到今天它當然是古董),德國產,想買一根要做好傾家蕩產的準備(當然是她的產),倒是有外型近似的西貝貨,怎么看西貝貨都沒真貨美。秦青想不知結婚時不要鉆戒要古董鋼筆行不行? 第二天晚上,她懷著一種期待的心情入睡,果不其然又夢到了代教授,而且,這天代教授真的在講徐二毛家的事。 “任何民間傳說都有其生存的土壤,也就是說只有在人民有這個需求的時候,這個傳說才有生根發芽的機會。”代教授今天穿了一個棕黑與鮮紅格子的馬夾,還帶了個懷表,一根細細細的金鏈子掛在領帶上。馬夾果然能起到男士胸罩的作用,它把代教授襯托的格外挺拔,連肚子都顯得小了。 “我們跳出小老婆索命這件事來看徐家父母的反應,你們看到什么?” 秦青在臺下,心里立刻蹦出答案:心虛! 有學生回答完之后,代教授一拍手,“說對了。他們心里有鬼!我們再來看徐二毛的父母在小老婆這件事上都有什么對不起人家的地方。先說徐二毛的爹,他成年累月走街串巷,擔個小扁擔,帶上各種各樣的小雜貨,賺一份辛苦錢。” “他的日子苦嗎?苦。他就是我們這個國家百分之八十的人民的真實寫照,他們辛辛苦苦,可能還賺不夠糊口的錢,可能還養活不了妻兒老小。但他就沒有追求了嗎?他不期待美好生活了嗎?住大屋、開大車,再養個漂亮的姨太太。” 教室里轟的笑起來。 代教授也笑,“像上海灘的闊少爺一樣的日子,誰不羨慕呢?” 底下有學生喊:“我們不羨慕!” 代教授笑瞇瞇的,“你們是有理想的人,有理想的人永遠不會感到寂寞,因為我們的路上有著無數與我們同行的人!” 講臺下響起一陣掌聲。 “我們再回到徐二毛的父親的生活里。他當然有追求,雖然住大屋開大車一時半刻不是那么好實現的,但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姨太太,卻被他干成了。” 教室里一片唏噓。 代教授的神色也顯得更沉重,“他在城鎮里游走,哎,碰上一個戲班子。戲班子好啊,來看戲的人多,拖家帶口,大姑娘小媳婦。戲班子一開唱,那門口都是賣瓜子賣花生賣糖人的。徐二毛跟戲班子應該是一種共生關系,他很可能跟這個戲班子有著很長時間的合作,說不定有好幾年。” “我們這么假設:徐二毛早就認識這個戲班,可能也早就認識那個被他拐騙的女孩,對她被拐到戲班或被賣到戲班的事情了如指掌。早幾年,他可能對這個女孩沒什么興趣,或許這個女孩還沒長大,或許那時他還沒有起這個壞心眼。可是有一天,他突發奇想,他對這個女孩說了一番話:你還記得你家鄉嗎?我還記得你剛來時說的一口山東話。” “女孩可能已經早就忘了家鄉,對家鄉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她在戲班子里是肯定沒有好日子過的。戲班子買孩子,不是為了做善事,而是為了讓戲班子能夠開下去。所以他們會買來長相漂亮,身段漂亮的男孩女孩,從小就買來,然后帶著孩子遠走,遠離家鄉。天長日久,孩子不再記得父母,也不再記得家鄉,連家鄉話也不會說,他們就走不掉了。” “女孩小時候要幫著干活,每天還要練功,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戲班子里除了能上臺唱的那些角兒之外,更多的連個角兒都混不上,紅不起來,日子就更難過。所以有的戲班也會做些拉皮條的生意。” “女孩的人生就是這樣。她小時候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干活,每日挨打受累,也未必能填飽肚子。等她長大,等待她的可能就是出賣身體的日子。在這樣的生活下,她難免懷念起父母來,雖然她可能都未必記得。但她會把希望都寄托在父母身上,好像她仍是那個小女孩,只要找回家就能接續之前的人生。” “這時徐二毛能輕易把她騙回去就不難想像了。” “徐二毛真的打算幫她找父母嗎?我看未必。” 代教授深沉的說。 “我們再來看徐二毛的娘。她是個樸實的農村婦女,還有一個兒子。我們這么看,徐二毛的爹一年也回來不了幾次,而他每次拿回來的錢真的夠這一對母子開銷嗎?顯然是不夠的。徐二毛家是有地的,所以種地的是誰呢?只能是徐二毛的娘。她一整年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種地干活,結果丈夫領回來個嬌滴滴只會唱曲的小老婆。” 代教授掐個蘭花指,來了個漂亮的亮相,一手托腮,兩腳錯步,仰首望月!底下轟堂大笑。 “你們說,這大老婆能饒了徐二毛的爹嗎?能饒了那小老婆嗎?” “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太多實據。徐家是個普通的農家,除了堂屋就是灶間,而徐二毛說從來沒見過他小媽進堂屋,讓我們假設一下這個女孩住在哪兒?” 秦青想:廚房?也就是住在灶間里? 一個男生舉手說,“老師,是柴房!” 代教授好奇的指著他說,“你答!” “想也知道啊,灶間有吃的啊!大老婆能讓小老婆住在有米缸面缸,房梁上還吊著臘rou的地方嗎?”男生一攤手,反問得理直氣壯。 代教授笑道:“有道理。嗯,同學你知道的很多嘛。” 底下又笑,那男生被幾人拍頭摸腦袋,呼擼了一頭亂毛。 “我們再看,徐二毛的娘都要下地干活,小老婆會不用嗎?” 底下學生齊聲答道:“不會!” “所以——”代教授說,“在我們假設這個女孩不會挨打受欺負的前提下,她從戲班里跑出來,日子并沒有變得更好。”他突然一頓,先問底下的學生:“有誰沒干活農活的舉手!” 稀稀拉拉有七八個人舉了手,代教授遺憾的說:“那你們可能無法理解,我建議秋收時,你們跟同學回老家體驗一下。干農活是非常、非常、非常辛苦的!” “事實上,這個女孩的處境可能變得更糟了。因為在戲班里,她有很多很多同類;但在徐家屯,她是唯一的一個異類。” “而團體里的異類的日子,是非常難熬的。” 走在學校的林蔭路上,秦青有些沉默。 “怎么了?怎么沒精打采的?”司雨寒問她。 “沒什么。”秦青看了眼手里的書,覺得這門課實讓人不能理解,“學校搞什么?這個課有意義嗎?” 剛開學才兩星期,有很多課都還不熟悉,秦青多數是到上課前才看課表找是什么課,結果就發現可能是因為這學期的課安排的比較多,課表分單雙周,這周是雙周,所以今天下午的課跟上周不一樣! 坑死爹了。 秦青跟司雨寒說的時候她也不知道,“什么?不是去視聽教室嗎?” 不是。 這個課也很奇葩,教材是學校自己編的,名字很直觀大氣,就叫《杉譽歷史》。 秦青的學校就叫杉譽大學,所以這個課是講本校歷史的。 ……………………………… 所以秦青還帶了《徐家屯民俗初考》,打算到時可以干點別的也不浪費時間。 他們上課的地方在北校區,因為聽說這門課是新開的,拿他們二年級來練練手,效果好的話再推行到全校,培養本校學生的榮譽心和歸屬感。 走進北校區,路上的人就變少了,因為這一片大部分改成了學生宿舍,沒有教室,現在上課時間當然沒人。 遠遠的看到施教授從一個樓里出來,秦青猶豫要不要去打招呼,一猶豫,施教授就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