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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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慕容炎任命薜成景之子薜東亭為禁軍統領,公開抓捕秦牧云一案的涉案大臣。仿佛當年舊臣被牽累的歷史重演,晉陽城即使是夜里也是燈火高舉。給事中、大農令、太仆等,但凡有所牽連之人,全部被下獄。 姜府,姜散宜已經知道出了大事,正在叮囑家丁偷偷入宮見王后娘娘,突然一個人從外面進來。他身著禁軍統領的鎧甲,姜散宜過了許久,才認出此人是誰:“薜東亭!”‘ 薜東亭說:“姜大人,想不到您也有今天。” 姜散宜的心沉下去,陛下竟然直接派禁軍前來拿人?難道是宮里蘭兒出了事嗎?不可能啊,就算出了事,怎么全無一人前來姜府通知?他說:“你這是什么意思?竟然帶人包圍我丞相府!” 薜東亭說:“丞相府?馬上就不是了。” 姜散宜說:“胡說!就算不提老夫官職,至少老夫還是國丈。你竟敢如此無禮?” 薜東亭這才請出圣旨:“姜大人,接旨吧。” 姜散宜盯著那道圣旨看了一陣,咬咬牙,撩衣跪倒。薜東亭宣讀圣旨,稱大司農司、將作監等貪污軍餉,私自向軍中運送劣等軍備,左丞相姜散宜,身在其位,不謀其政,御下不嚴,以至于朝綱不振、歪風不止,現將姜散宜革去丞相一職,責令其閉門思過,不得有違。 當天夜里,晉陽城有人慶幸有人愁。 溫府,定國公生辰,左蒼狼倒是回了溫府。溫行野發帖子去請的人并不多,但是來的人卻不少。秋淑能干,有條不紊地安排了宴席。左蒼狼雖無官職,卻坐在溫行野身邊。 如今慕容炎經常夜宿南清宮,已經挑明了他跟左蒼狼的關系。朝中眾臣只偷眼打量溫行野,但見他對左蒼狼一如往昔,自然有人暗諷有人疑惑。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明面上氣氛融洽。來客都獻上了賀禮,花樣百出卻無疑都費了心思。 溫行野喝了兩杯酒,紅光滿面,從慕容淵逃離晉陽之后,大燕風風雨雨,多少豪杰智者在朝堂江山之間摔得家破人亡、粉身碎骨。溫府雖然也歷經劫難,但總算府中還有笙歌曼舞。 他看了一眼左蒼狼,說:“咱爺倆也喝一杯吧?” 左蒼狼欣然應允,倒了少半杯。溫行野瞪了她一眼,說:“不是說敬老嗎?你就這樣敬老?!” 左蒼狼苦笑:“我現在不比當初了,若是飲酒過度,怕是要出丑的。” 溫行野沉默,問:“好久不拉弓了吧?” 左蒼狼很警覺:“休想我把九龍舌傳給你孫子啊,那是陛下賜給我的!” 溫行野心中那點惆悵化灰,怒道:“我去你的!” 兩個人有來有往,旁邊有人悄聲道:“誰說溫老爺子極重門風,這不很有肚量嗎?” 旁邊好友聽了,忙連連搖頭,示意他擔心禍從口出。想了想,卻終于忍不住自己八卦了一句:“沒見整個溫府都還得靠著她嗎?” 旁邊另一個人也輕聲說:“這年頭,骨氣尊嚴算什么,靠它能活命?” 說完,三人皆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復又大聲說些閑話。 達奚琴也坐在席間,只是他雖然是侯爺,然則畢竟在這晉陽城,有的是身份高貴之人。他的座次與左蒼狼隔著數人。兩個人并沒有說話,甚至連眼神也沒有多余的交流。 左蒼狼飲了一半,果然便有些不勝酒力,跟溫行野打了個招呼,便辭席而去。未幾,達奚琴也出來。 沒過多久,溫行野也以醒酒之名暫時離席。但有歌姬跳舞助興、溫老夫人作陪,諸臣也不覺冷清。 溫府內室,溫行野、薜東亭、達奚琴和左蒼狼圍著小圓桌落座,薜東亭說:“看樣子,薜家是真的倒了。這老賊也有今天,真是令人快意。” 達奚琴說:“陛下雖然準我呆在大司農司任太倉令,但是我觀其神色,他并不十分放心。” 溫行野說:“薜丞相雖然年勢已高,但是畢竟精神尚可。如今左相之位空缺,不知是否能夠……”他看了一眼左蒼狼,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幾個人都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左蒼狼,左蒼狼說:“姜散宜雖然被革職,但是其子還在俞州任刺史。甚至他也只是被責令閉門思過,連家產都沒有抄沒。其夫人還有誥命。而姜碧蘭犯下如此大錯,他沒有當場殺她我已是意外,如今竟然連王位也沒有廢除。真是讓人不解。” 溫行野說:“他起兵奪位,便是以深情之名。或許對王后確有幾分舊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左蒼狼不說話,達奚琴終于問:“你對目前的局面,還不滿意嗎?” 左蒼狼看向他,說:“只是覺得奇怪。”又想了想,說:“如今東亭任禁軍統領,薜老大人任丞相之事不是不可能。但是以陛下的性格,如果薜老大人任丞相,只怕他會設其他職位,對丞相權職予以分散限制了。” 薜東亭倒是站起身來,一抱拳,說:“左將軍,您走之后,家父每每提及,總是心懷愧疚。當初您相救薜府,我們總以為您是為攏絡人心之故。如今想來,卻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東亭代父陪罪,還請將軍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說完就要下跪,左蒼狼趕緊扶住他,說:“丞相本就是國之賢柱,東亭兄何必客氣。” 論年齡,薜東亭長左蒼狼多矣。但因溫行野與薜成景是平輩論交,她叫他一聲兄長倒是合理。 達奚琴站在旁邊,終于說:“時候已不早,還是不要久聚,以免惹人閑話。” 溫行野也說:“瑾瑜侯說得是,如今姜府雖然開始動搖,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怕大家還要齊心協力。” 左蒼狼對達奚琴說:“如今先生身在大司農司,袁戲將軍等人的軍餉、軍備一事,還請先生費心。” 達奚琴說:“自然。” 左蒼狼這時候轉向溫行野,說:“如今我出入宮闈不便,你若有空,替我發書袁戲等人,他們的軍餉,我要抽一成。以后每個營中將實發九成銀兩。” 溫行野哭笑不得,說:“你這倒是雁過拔毛了。” 左蒼狼說:“天冷了,總需要一點毛御寒,挨過嚴冬。”所有人都沉默了,左蒼狼這才看向達奚琴,說:“以前先生顧忌身份,從不結交朝臣。如今身在朝中了,想必用錢的地方一定極多。這一成銀子,先生分作三份,我三,先生五,剩下兩成給東亭。薜家上次家產被抄沒,東亭手頭想必也緊。禁軍副統領藍錦榮任職已久,他若兩手空空,只怕不好立威。營中的兄弟們不容易,剩下的九成,我希望是送到袁將軍手上的數目。” 薜東亭呆住,達奚琴沉默,許久,二人深施一禮,鄭重說:“謝將軍關懷。” 薜東亭以前沒有跟左蒼狼共事過,但這時候,他似乎真正明白為什么這個人在軍中會受萬人擁戴,此人心思之細膩,無論她是有意攏絡還是誠心關切,都讓人動容。 事情商量妥當,諸人當然就要回席了。溫行野先走,薜東亭隨后,達奚琴跟左蒼狼共同步出房間。 此時正是皓月當空,達奚琴說:“這幾天閑來無事,我看到一本野史,記載了你的一些趣事。” 左蒼狼與他并肩而行,經過湖邊的時候,清風徐來。她說:“先生如今身居要職,居然有閑來無事的時候,看來還是不夠盡心。” 達奚琴說:“你已經遠走高飛,為什么要回來?” 左蒼狼說:“我本來就是名利旋渦中的人,不過欲擒故縱罷了,豈會輕意離開?” 達奚琴抓住她的手臂,說:“在我面前,仍然不能以誠相待嗎?” 左蒼狼緩緩撥開他的手,說:“先生品格,我也是素來景仰。不然也不會將以軒、以戎相托。” 達奚琴說:“能免了這些無謂的寒喧嗎?”左蒼狼沉默,他說:“其實我真希望,有一天你跟我說話,能夠沒有這些官樣文章。我真想知道,在這層殼子下面的你,是什么樣子。” 左蒼狼抬起頭,他眼里消融著萬里月光,金光閃爍,令人迷惑。她說:“我也想知道。” 可惜從當年遇見他的那一刻起,就再不知道自己本來的樣子。這浮生千重變,每一重都雕刻了一個自己,誰是真我? 兩個人都沉默,不多時,外面突然有人聲傳來:“竟是赴宴,她卻不在席中,真是奇怪。” 左蒼狼和達奚琴皆是聞聲變色——慕容炎?他怎么會突然到了溫府? 達奚琴說:“我先避開!” 左蒼狼說:“如今就只有你我不在席中,你即使避開,他就不會疑心了么?” 達奚琴也是心急,慕容炎的性格,他多少知道幾分。左蒼狼正在沉吟,突然身后有人疾步過來,拉著她離開湖邊。左蒼狼定睛一看,見是秋淑,不由松了一口氣。 秋淑拉她進到自己房中,剛走不遠,慕容炎就經過湖邊,達奚琴上前行禮。他只是微微點頭,目帶探究之色。好在未行多遠,便聽竹園傳來女子嬉笑之聲。慕容炎停住腳步,聽里面秋淑說:“上次將軍托我定做的那批首飾,可還滿意?” 左蒼狼說:“不太滿意。” 秋淑語帶訝色:“可是哪里不好?” 左蒼狼說:“我穿著夫人做的衣服,戴著夫人定的首飾,可陛下還是沒收了我的兩萬兩銀子,這豈不是不好?” 慕容炎本來見她跟達奚琴皆不在席中,心中已是疑心大作。此事聽見這話,卻不由彎了嘴角。里面秋淑似乎也有些哭笑不得,說:“那銀子若是來路不正,陛下總也不能徇私。這個口脂顏色如何?” 左蒼狼說:“是否太艷了?”秋淑說:“倒也襯得將軍膚色白凈一些。這個淡一點,擦了試試這個。” 眼見兩個人說的都是一些女兒私話,溫行野剛要通報,慕容炎搖了搖頭,眼中怒色算是消了。他隨溫行野回到席中,說:“今日定國公生辰,孤本是打算早到的,無奈瑣事纏事,耽擱了功夫。” 溫行野趕緊說:“陛下折煞老臣了,本是賤辰,沒想到陛下大駕光臨,小老兒真是受寵若驚。” 慕容炎見他謙恭,難免口氣便溫和了一些,說:“溫帥去逝之后,孤憐惜溫府將門失柱,才讓阿左與溫帥靈位拜堂,為溫府支撐門楣。如今溫帥長子已然成人,阿左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朝臣俱都沉默,誰都明白他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慕容炎掃視群臣,說:“阿左自幼跟在孤身邊,初為侍衛,后為家臣,素來乖覺,深得朕心。如今宮里瑣事不斷,孤想取回昔日解語之花,不知定國公能否成全?” 溫行野面色微僵,所有人都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勉強露了一個笑,說:“陛下有令,微臣自當遵旨。溫家上下,感念陛下恩德……也……也感念左將軍恩情。” 慕容炎點頭,說:“愛卿此言,孤心甚慰。今日愛卿壽辰,孤雖來遲,但愿不至掃諸位之興。且飲此杯。” 諸臣皆舉杯,與他一同飲盡杯中酒。 左蒼狼從秋淑房里出來,再回到席間時,看見慕容炎。她作意外狀,慕容炎卻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左蒼狼掃視左右,見群臣皆視而不見的模樣,心里已經有兩分明白。 她坐到慕容炎旁邊,側過身幾乎貼在他耳邊,說:“這么晚了,陛下怎么來了?” 慕容炎很享受這種親密,說:“忙完了過來看看,你前來赴宴,居然不在席中。一點禮貌不懂。” 左蒼狼說:“現在喝不了多少酒,我怕醉了沒人送我回宮。” 慕容炎嗯了一聲,說:“所以孤來接你回宮。” 兩個人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聲說話,哪怕是外人,也能看出其親密。 第二天,一個謠言悄無聲息地開始流傳。都說慕容炎封閉棲鳳宮,是有意廢后了。但宗正、太常等一些極重禮制大臣還是覺得不妥,再怎么說,畢竟左蒼狼也曾是溫砌遺孀。為王后,總是太失體面。 慕容炎剛一上早朝,小平子就進來,說:“將軍,現在朝里朝外,都在暗傳,說陛下有意立您為后。” 左蒼狼皺眉,說:“姜散宜的計謀吧?”小平子說:“奴才也以為,這樣的傳言,只怕反倒會讓陛下覺得是您有意圖謀后位。” 左蒼狼還沒說話,薇薇說:“陛下現今如此寵愛我們將軍,我們將軍是什么人他會不知道嗎?將軍才不會圖什么后位呢!” 左蒼狼看著她,苦笑,說:“我是什么人,他確實不知道。” 時近中午,左蒼狼跟慕容炎正在用午膳,有人來報:“陛下,大殿下一直高燒不退,您看……” 慕容炎怒道:“宮里沒有太醫嗎?” 宮人趕緊說:“太醫已經在侍候了,只是……只是說癥狀十分兇險。” 慕容炎想了想,還是說:“你先吃飯,我過去看看。” 左蒼狼點頭,望著他的背影,心中難免狐疑。他對姜碧蘭,似乎是太好了。只要慕容澤還在,姜碧蘭早晚還是會復寵。只是她太心急,此時慕容炎還在氣頭上,就算是去了,只怕也不過是相看相厭。 她挾了菜,許久沒送到嘴里,小平子就迎上來,輕聲說:“將軍,小的今天去棲鳳宮探了一下風聲。棲鳳宮雖然被封閉幽禁,但是宮人都是舊人,而且王總管每每過去照應,日常供奉一應不缺。似乎是怕有人蓄意為難里面那位一樣。” 左蒼狼眉頭緊皺,說:“陛下對她的感情,終究還是太深。” 小平子倒是寬慰:“將軍也不必泄氣,將軍回宮至今,不過幾個月。她一個正宮娘娘已經落魄至此,將軍雄才大略,何愁沒有以后。” “雄才大略?”左蒼狼自嘲,轉而又說,“南清宮的人都要收斂一些,遇到棲鳳宮的人也不許為難欺凌。” 小平子應了一聲是,說:“將軍放心,咱們的人奴才都好好管教著。” 而此時,棲鳳宮里,姜碧蘭正抱著慕容澤搖晃著哄他睡覺。慕容炎進去,她趕緊跪在地上,慕容炎看了眼孩子,問太醫:“大殿下情況如何?” 太醫俯首道:“回陛下,大殿下許是上次著了寒,一直身子不好。但微臣們已經想到了法子替他調養,陛下放心。” 慕容炎說:“把殿下帶下去,你們也都出去。” 姜碧蘭跪在地上,哀哀地看她。等周圍的人都下去了,她才哀聲道:“炎哥哥,我錯了,原諒我炎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