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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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蒼狼回頭對他寬慰道:“殿下是陛下的親生骨rou,陛下不會如何的。總管放心吧。” 王允昭還要再說話,她卻已經翻身上馬,隨溫砌一起打馬離開。 溫砌對這個小姑娘還是非常好奇,明明看上去年紀不過十六,然而行事作風卻十分沉穩。見左蒼狼跟在身后,他微笑問:“不擔心你的殿下了?” 左蒼狼微微咬唇,說:“擔心。但是陛下與二殿下是親父子,他對二殿下并無殺心。即使有所猜忌,也只是受了jian人蒙騙。只要一點點時間,他冷靜下來,二殿下便不會再有危險。所以也不必擔心。” 溫砌很是意外,從一個小女孩嘴里聽到這番話,倒是讓人新奇。他問:“你就不怕小人繼續挑撥?” 左蒼狼搖頭:“陛下又不糊涂,他其實知道誰是小人。現在滿朝文武中,最能置殿下于死地的,只有一個人……”她抬起頭,看了一眼溫砌,“就是溫帥您。” 溫砌心中微頓,左蒼狼接著說:“如果溫帥堅持死諫,力爭二殿下無罪。殿下才是真正的生機渺茫。” 長夜未盡,晉陽城中不見行人。空曠的街道上,馬蹄叩擊著青石板,聲音清脆。溫砌突然說:“起風了。”左蒼狼環顧四周,并沒有風。她望向溫砌,溫砌說:“你說得對,二殿下定當吉人天相。其實你不需要隨我去往西北。” 左蒼狼怔住,溫砌說:“回去吧。” 說完,他打馬前行。左蒼狼忙追上去:“溫帥,我說錯了什么嗎?” 溫砌說:“沒有,你伶俐通透,也該知道二殿下為何薦你至軍中?”左蒼狼沉默,溫砌說:“你忠于二殿下,可是燕軍,只能是陛下的燕軍。” 話說到這里,大家都沉默了。 溫砌再度說:“回去吧,西北苦寒,本就不是棲鳳之處。” 他策馬而行,左蒼狼只是怔忡了片刻,很快就追了上去:“溫帥!”溫砌沒有勒馬,聲音已經有些不悅:“我言已盡,你不要多說了。” 左蒼狼策馬攔住他:“我是孤兒,出生在南山之下的一個村子里。那年瘟疫,我爹病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病死,沒有藥。我娘很疼我,但是她要改嫁,而帶著女兒,并不容易找到婆家。村子里死的人越來越多,于是大家用童男童女祭神,我是其中一個。” 溫砌說:“所以呢?你說這些,是要讓我同情?” 左蒼狼說:“不,我說這些,是想說我忠于誰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以后大燕能少一些像我這樣的人。”溫砌怔住,左蒼狼接著說:“燕軍是陛下的燕軍,可燕國是大燕人的燕國。” 天色將亮,露水又沾濕了衣衫,溫砌說:“跟上。” 左蒼狼連眼神都有了光彩,高聲應了一聲是,跟隨他出晉陽,往西而去。 兩個人日夜兼程,一路趕回大薊城。溫砌剛剛回營就接到左丞相薜成景發來的書信:“溫砌賢侄見信如晤,北俞圖我燕土日久,二殿下此役居功甚偉。無辜下獄,非戰之罪。還請賢侄面見圣上,美言一二。” 薜成景是個老好人,但溫砌不言不動,冷冰冰地回信:“二殿下乃陛下臣子,更是骨rou至親。父親教訓兒子,君王斥責臣子,怎樣總是為他好。我等俱為外臣,天子家事,何須外臣美言?” 薜成景收到溫砌的回信,自然焦急。然而此時最焦急的,卻是姜碧蘭。 慕容炎沒有想到,那個女孩會來見他。詔獄里面環境自然不會太好,姜碧蘭裹著一身連帽的黑袍,面色慘白:“炎哥哥,我會再去求父親,你一定保重。” 慕容炎想笑,求你父親?你父親巴不得我死,立刻、馬上。但是那個仙子一樣的人兒隔著牢柵,痛哭。慕容炎握住那雙纖巧的、柔軟的手。 傻孩子,你的眼淚真是男人的毒藥。好吧,為了你今日的眼淚,我會補償。我承諾。 他語聲低柔:“我無恙,也會保重。父王只是一時之氣,你不必擔心。也不要再來了。”伊人嬌軀瑟瑟顫抖,他輕聲嘆氣:“我知道你害怕,對不起嚇到你了。” 姜碧蘭將小小的臉貼在他手背上:“炎哥哥!”她的眼淚那樣多,怎么流也流不盡的模樣。慕容炎輕輕撫摸她微涼柔滑的長發,愛與不舍,盡在不言中。 他輕聲說:“你要記得,慕容炎和慕容淵不一樣。我愛一個女人,此生此世,定會從一而終。”姜碧蘭哭得說不出話,慕容炎說:“別哭,回去吧。” 姜碧蘭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只有回去。她生在公侯之家,生來便是錦衣玉食、仆從如云。爺爺死后被追封為清烈侯,父親是當朝右丞相,哥哥們也都身居要職。 她不僅出身高貴,容色便是萬里挑一。從小在母親和奶娘的教導下,她棋琴書畫樣樣精通。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姜府,她剛一回來,就看見父親姜散宜臉色陰沉。姜碧蘭還沒說話,他已經厲聲道:“跪下!” 姜碧蘭雙膝一屈,跪在堂下。姜散宜怒道:“你又去見慕容炎了對不對?你是生怕這禍水不能波及姜家嗎!!” 姜碧蘭說:“可是我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我去看他有什么不對?” 姜散宜一巴掌扇在她臉上,那細嫩如瓷的臉頰頓時印上清晰的指印。姜碧蘭捂著臉,姜散宜指著她:“他已經被奪了爵位,明天王后會重新為你指婚。過了明天,你就是太子的妃嬪。以后你再敢跟這個庶民有什么牽扯,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女兒!” 姜碧蘭顫抖著道:“可是太子哥哥已有太子妃,我嫁過去,豈不是只能作妾嗎?” 姜散宜怒道:“妾也是太子的妾!將來太子登基,你就是燕王的妃嬪!”說完,已經不想再跟她多說,轉頭對自己妻子道:“給我好好看住她!” 姜碧蘭被下人攙了下去,姜散宜禁了她的足。第二天,王后果然下旨,將其重新許給太子為側妃。沒有人再提及當年容婕妤在時定下的親事,好像這門親事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 姜碧蘭知道消息,哭過鬧過,但是姜散宜根本不把她的反抗放在心上——自己的女兒,他太清楚。 她不過是長期養在金絲籠里的一只雀鳥,她的命運,就是按主人指定的道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就算有一天,主人打開籠門,她也沒有飛出去的勇氣。 二殿下慕容炎被下獄,朝堂之上只有左丞相薜成景為他說話。薜成景這人,殺條狗都會站起來痛心疾首一番。不算個人。 于是滿朝文武竟無一人為他說話,足見他人緣之差。慕容淵的怒氣,竟然漸漸地消了。 我應該殺了他,那小子早晚會長出獠牙利爪。他想。但這一次……他原本沒有錯啊。甚至……他其實很好,很好。只是恨我。 我真的要殺了他嗎?像當年殺了他母親一樣。 慕容淵在德政殿臨窗對月,想了一晚上。然后下令,釋放慕容炎,復其爵位。但令其閉門思過,不得外出。 慕容炎接了旨,從獄中出來時,外面王允昭已經帶了下人等候。那時候已是七月底,朱陽如火。他微微抬手遮住刺眼的陽光,王允昭趕緊上前為他撐傘。 慕容炎問:“阿左呢?” 王允昭說:“溫帥到府上,帶走了阿左姑娘。” 慕容炎問:“沒有遣回?” 王允昭有些困惑,卻還是說:“沒有,走了就沒再回來。” 慕容炎放下手,直視那一輪紅日,盛夏之光在他眼中綻放,華彩燦然。 “我知道,她不會讓我失望。”他迎著煌煌朱陽,微笑。 ☆、第 20 章 參軍 大薊城,左蒼狼跟著溫砌返回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八月。溫砌背后的傷因為連日趕路,不僅沒好,反而開始紅腫。溫砌不以為意,仍然每日照常升帳,處理軍務。 現在大薊城被慕容炎那一場大火燒成廢墟,俞軍的尸首在夏天很快發臭腐爛。城中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臭味,蒼蠅與蚊蟲更是聚集成堆。 左蒼狼每日跟兵士們將死尸堆在一處,放火焚燒。有的兵士幫助百姓重建房屋。城中連河里都漂著一股尸臭味,干凈的水需要去很遠的地方挑。 左蒼狼平日里沒事可做,溫砌沒有言明她在軍中的職務,甚至沒有人正式對將領們提及過她。 左蒼狼卻是閑不下來的,她跟普通士兵一樣,用布巾蒙住口鼻,處理大薊城里的腐尸。一具一具的尸體被堆在一起,直接焚燒。汗與骨灰沾在少女的肌膚之上,普通人看一眼就嘔吐不止的場面,她絲毫不以為意。 十幾萬具尸首,用尸山血海形容都覺得單薄。溫砌站在臨時搭建的帳蓬前,看那個在腐尸間忙碌的女孩。幾個將領跟在他身后,他不說話,也沒人敢開口。 時間長了,他的副將袁戲沉不住氣了:“溫帥,我們還要在這里蓋房子嗎?”溫砌性格好,袁戲說話也沒個顧忌:“不是我說啊,我們當兵多少年,就慫了多少年。還是上一戰才揚眉吐氣。可好不容易打了個大勝戰,朝廷又不許出兵,這實在是……” 他還一臉不滿,待一回到看見溫砌的臉色,才訕訕地住了嘴。 溫砌復又盯著忙忙碌碌的左蒼狼,問:“你覺得,她怎么樣?” 袁戲摸了摸后腦勺:“唉,溫帥,咱從軍這么多年,女人一共也沒見過幾個。她漂不漂亮咱是答不上來。不過要是你喜歡的話……” 溫砌終于嘆了口氣:“袁戲,我是說,你覺得她這個人如何?” 袁戲說:“呃,看不出來。平時說話少,做事倒是利落。這樣的場面,也半點不虛。” 溫砌突然抬高了聲音:“阿左,你過來。” 左蒼狼轉過頭,這才發現溫砌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這里。她快步走過來,行了個禮:“溫帥。”溫砌點點頭,說:“這么熱的天,你沒必要做這些。” 左蒼狼摘下手套,上面已經浸滿了尸油,一股惡息。她神色平靜:“天氣炎熱,尸體如何不早作處理,若是引發疫病,只怕更糟。” 溫砌點點頭,說:“陛下命我們退回宿鄴,繼續駐防。夜間開始行軍。你們都去準備吧。” 幾個將領紛紛接令,左蒼狼看了一眼諸人,欲言又止。溫砌問:“有問題?” 左蒼狼說:“恕屬下直言,這時候,溫帥是應行軍,但不是駐防。”溫砌挑眉,左蒼狼繼續說:“俞軍遭此慘敗,短時間之內不會再向我們用兵,溫帥應率軍前往馬邑城西的平度關。以防西靖入侵。” 諸人驚住,袁戲說:“西靖與我們簽定城下之盟,如今是大燕的上國,你如何斷定,他會對我們用兵?” 左蒼狼說:“因為俞國會派遣使者入靖,大肆夸耀自己的戰力。然后稱我們雖然殲滅其十五萬精銳,戰力卻也被折損得所剩無幾。然后邀西靖皇帝出兵,瓜分燕地。西靖皇帝對大燕早懷納入彀中之意,必然會興兵試探。而一旦西靖起兵,孤竹、山戎、屠何等必會認定大燕大勢已去,既而聞風而動。” 所有人都變了臉色,袁戲問:“那西靖當年率大軍入侵,都被溫帥擋于平度關外,北俞也被我們嚇破了膽,還敢再來?” 左蒼狼說:“北俞不會來,但是一定會這么做。此戰他遭此重創,四周虎狼環顧。他為自保也好,防止大燕復仇也罷,只有走這步棋。因為只有大燕亂起來,其他野獸才顧不上身受重傷的俞國。虎狼瓜分大燕的時間,正好能給它以喘息之機。” 這番話出口,幾乎所有人都是一身冷汗。溫砌問:“依你所見,該當如何呢?” 左蒼狼說:“溫帥率少量兵士,此時行軍,前往宿鄴以西的平度關關隘。西靖大將見到溫帥本人,已知大燕有所防備,必不敢妄動。我方一面遣使前往孤竹,游說孤竹王向俞國用兵,一面佯攻小泉山。俞國現在殘余軍力全部駐防在燕俞邊境,以防止我們反撲。孤竹一旦同它開戰,俞國如果不調兵回防孤竹,孤竹會得手,如果調兵回防,我們則有機可趁。” 那一天的太陽很大,她發間全是灰塵和汗水,臉頰如染煙霞,唇卻很干。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接著說:“我們雙方無論是誰得手,其他國家都會知道弱者是誰。一旦其他部族聞風而動,俞國一定會滅亡。” 她說完之后,過了很久都沒有人開口。左蒼狼看看大家,有點訕訕地,問:“我說錯了什么嗎?” 溫砌問:“你是說,我們需要佯裝囤兵平度關,以威懾西靖,然后和孤竹一起,向北俞用兵?” 左蒼狼眉頭微皺,說:“不,大燕國庫空虛,已不堪再戰。我們只是佯攻小泉山,以牽制北俞。一旦孤竹得手,其他國家會搶著前來分一杯羹,俞國必陷入戰亂之中。我們只需要擒回俞國皇族達奚鋮和達奚琴,然后將小泉山等城池丟給山戎或者屠何。如此一來,孤竹最先起兵,必然損失慘重。而山戎和屠何損失不多,卻得利最大,三方之間必生嫌隙。無論他們是互相交戰還是防備,都可保大燕無憂。” 裨將軍許瑯問:“為什么要擒回達奚鋮等人?” 左蒼狼說:“無主之地只會更加混亂,而且達奚一族,在北俞根基深厚,民望頗高。我們擒他們在手,日后若攻北俞舊地,定是勝券在握。” 溫砌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那時候她像個大花貓,只有眼神閃動著炫目的光華。溫砌說:“今夜我帶兩萬人前往馬邑城,袁戲聽令。” 袁戲跪在地上,溫砌說:“此間軍務,由你全權處理。左蒼狼任參軍職。如至戰時,意見分歧,派兵急報予我。” 袁戲和左蒼狼均跪地領命:“是!” 溫砌看了眼左蒼狼,說:“都散了吧,袁戲留下。”等諸將都散了,溫砌轉過頭看袁戲,良久,說:“宿鄴西與北,雖在一城之中,然則營地相隔甚遠。軍情如火,即使急報,也未必來得及。” 袁戲說:“溫帥的意思是……” 溫砌說:“若論勇猛,大燕無人及你。若論智計謀略,她勝你多矣。如果意見相佐,你要多考慮她的見解。” 袁戲說:“溫帥您是知道末將的,讓我上陣殺敵,我袁戲誰也不懼。可是這些彎彎繞繞,我是真的……元帥為何非要我掌印信?” 溫砌說:“袁戲,她是二殿下的人。這個人與我們,終究不能同道而行。所以你既要用她,又要防她。一切軍務,均需親自打理。絕不可偷懶懈怠!” 袁戲扒了扒頭發,頗為煩惱,說:“是。” 溫砌說:“袁戲,我交到你手里的,不是軍符印信,更不是一個統率的虛銜,那是整個西北大營的軍心,是為將者的忠誠,是陛下這么多年來的恩澤和信任!” 袁戲的表情慢慢凝重,溫砌盯著他的眼睛,說:“我不管將來誰登帝位,但是我麾下的軍隊,哪怕一兵一卒,都必須是陛下手中的軍隊。” 袁戲汗都下來了:“不、不,元帥,您說得這么嚴重,我……我怎么心里有點虛!” 溫砌遞上兵符,說:“你答應我,她身為參軍,只有議事之權,絕無其他任何權力!” 袁戲接過兵符的時候,手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