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jié)
比如,望月就時常跟楊清抱怨,我覺得我運氣不好,我覺得你運氣超級好。望月總是很羨慕楊清,覺楊清也沒做什么,上天就眷顧他。她也想要他這樣的運氣。她最羨慕楊清的,就是她自己對楊清一往無前的追隨。而她自己,是沒有的。那時聽來覺她無聊,現(xiàn)在想來,也是幾多心酸。 她本來有的。她本來可以有的。她就是失去了而已。 楊清想著,自己是否不如原映星適合望月呢? 是否原映星沒有負她,那之后的望月,會是比現(xiàn)在更好的望月呢? 原映星那么疼她。她是他養(yǎng)大的。她的性子,是原映星潛移默化養(yǎng)成的。因為有個男人太強大,一直在護著她,她才能無所顧忌。反正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有人給她收拾爛攤子。他自己悲觀,就要她樂觀;他自己敏感,就要她萬事不上心;他自己脆弱,就要她堅定向上……望月能成為現(xiàn)在的望月,是原映星的功勞。 雖然、雖然原映星負了她。 楊清頗覺挫敗,他有一種預感,自己恐怕真的不如原映星在望月心中地位重要。如果自己和原映星發(fā)生了沖突,生死之間,望月肯定是向著原映星的。 他像是錯入。像是走錯了地方一樣。 然而這只是一時的茫然。 只轉瞬間,楊清就調整了自己的心緒,將那股子灰暗想法重新梳理:沒關系。錯入又如何,我不如原映星重要又如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現(xiàn)在輸給原映星,我未必永遠輸給原映星。阿月有她和原映星的記憶,自然也會有我和她的記憶。原映星對她來說重要,但我才是她的愛人,我還會成為她最放不開的人。 他心中,對自己與望月日后的感情,做出了一系列的判斷和調整。 他素來是心性堅定、積極向上、日日三省、不否認自我的人。 屋外雨打窗臺,屋中一燈如豆。原映星平復了心情,起身告退。臨走前,他回頭,深深看一眼楊清。眼神復雜,又是羨慕,又是嫉妒,還帶著幾分迷惘,“我把月芽兒交到你手中,你也莫得意。你若是護不了她,我自會帶她走。這一次,不管她哭還是鬧,我再不會放她離開。楊清,我只給你們這一次機會。” 楊清起身,未置一詞,只禮貌客氣地送原映星出門。他此番行為,又讓原映星心中升起古怪感:月芽兒被他養(yǎng)的自由肆意,性情外放得不得了,怎么喜歡的人,是這么收的一個人?連自己挑釁,他接招都是接的溫溫和和不帶脾氣,還送自己出門…… 原映星心中又起茫然,又起疲累:也許正是因為月芽兒太放了,她才天生被楊清這種極為內斂的人所吸引。缺什么,補什么。楊清的性格,是跟月芽兒完全反著來的。月芽兒自小在圣教長大,她就沒見過楊清這種君子如玉型的男人。若是說一開始,月芽兒是被楊清的臉所吸引,那后來,她就是被楊清的性格吸引了…… 性格反著的人,像天雷勾動地火一樣,往往一開始八竿子打不著,但打著了后,就是火花四濺,很難再把目光移開了。 走入了雨夜中,楊清在門口遞來傘,被原映星無情拋棄。他并不需要楊清的善意,楊清的任何,他都不愿接受。他孤身走入雨夜中,走入黑幕大雨中。滂沱雨水打在身上,原映星手扶著額頭,又是一陣刺骨的疼。 他知道,另一個意識又有蘇醒的架勢了…… 他之前一直在壓著。 因為還想再親自看看月芽兒,還有事情沒做完。 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 他很累,他每走一步,都像是步入老年般沉沉。世事無常讓他惱恨自己,讓他覺得活著這么累,什么時候可以結束呢? 站在院門口,站在通向四面八方的小徑上,全身**的青年筆直站著,看著大雨中,四周的寧靜。隱隱的濤聲,混合著雨滴答淋漓的聲音。草木間帶著泥土的清香,空氣濕漉。大雨中,起了茫茫一片大霧。蓋住整個民宅。 四面幽靜,像夜中大獸。原映星迷惘,怔忡看著,雨滴落在他濃長的眼睫上,潤濕了他的眼睛。在這一瞬間,他有些忘了自己住在哪里,該往哪里走。 光陰真如逝水。 不過五六年,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 所有人都離開了,只有他,好像還停留在少年時期,聽著雨聲綿綿,哄著一個嬌俏的姑娘入睡。給她講笑話,逗她開心。恨不得每天都下雨,因她喜歡雨聲……原映星仰著頭,頭頂飛濺而來的雨水,針尖一樣扎入他的眼睛里。 他站在墨黑一般的雨中,漠然想:什么時候我才不用承受這種痛苦呢? 與此呼應的,是身體中的另一道聲音:交給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結束。 原映星微沉默,點了頭:好。你來。 他確實已經(jīng)很累,確實覺得身體是累贅,不想撐著了。 在短暫的時間,他身體中,一個傷痕累累的意識,和另一個翻睡而起的意識完成了交換。這種瞬間的交換,這種清醒著時刻的交換,讓他的身體承受重創(chuàng),意識也在這一短期,發(fā)生了混亂。 忘記了誰是月芽兒,誰是姚芙,誰是楊清。 反正天地茫茫間,只有自己一個人站著。 閉了眼。 又睜眼。 孤零零地在雨中站了將近半刻的時間,青年的長眉輕輕展開,眸中亮光乍起,唇角露出略覺有趣的笑意來,“有點意思。” 原來意識的交換,是這樣的耗損身體和精神啊。 恐怕多換幾次,他就瘋了。 不過他現(xiàn)在還沒有瘋,錯亂的記憶也被重新梳理了一遍,整理好了。這得多虧他的兩個意識都是他,彼此很少爭執(zhí),都是認同對方存在的。大家共住一個身體,和平共處,不要打架。 總是現(xiàn)在那個對望月飽含深情的意識已經(jīng)去沉睡了,而醒來的這個意識,對望月并沒有多大感觸。他知道月芽兒曾是自己很喜歡的人,但也就是知道罷了。 原映星活動了下身體,適應了現(xiàn)在的節(jié)奏后,懶洋洋地對身體中的另一個自己說,“好了,你聽我的,我也聽你的。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做完了該做的事,我們就回圣教吧。” 身體中的另一個他沒有回應。 原映星微微笑,“去看看刑長老這伙人發(fā)動的內亂,到哪一步了。我也該收手了。” “既然要助月芽兒登上她想要的位置,那與正道的合作,也要步入正軌了。阿姚……阿姚是其中一枚很好的棋子,留著她,她有大用。所以我不殺她。” “但正如你所說,我也不會再與她有感情上的牽扯。殺一個背叛我的人,有什么意思呢?該慶幸她曾與我深愛,該慶幸她有良知、自我痛苦。我要她承受這種日日難捱的煎熬,一邊給她希望,一邊又絕不給她希望。便是我深愛她,她也不應該殺月芽兒。這種懲罰,剛剛開始。等她沒有價值了,等我對她的感情消磨沒了,再殺她也不遲。” 他笑著,跟身體中那個沉沉睡去的、最原始的自己打招呼,“另一個我,我們還是想辦法,合二為一吧。怎么樣?” 這個不知因為什么緣故生出來的意識,和原映星本身的性格是一樣的。他除了喜歡姚芙,其他的想法,跟另一個意識是一樣的。只不過是另一個意識正消極中,而醒來的這個,正閑閑無事中。 原映星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像是一個完整的人,被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五年前的自己,一半是五年中的自己。一半有一些感情,一半有另外一些感情。彼此心知肚明,卻對另外一半的感觸不深。他只有兩個意識結合到了一起,才算是真正的原映星。 或者,其中一個意識消失? 但是這種可能,還不如合二為一的可能性大。 身體中的另一個意識回應蘇醒來的這個:好。我也想我們合起來。 黑夜大雨中,青年拍了拍手,叫一聲,“棠小玉。” “教主!”他話音一落,當即有黑衣女子從夜中走了出來,乃時刻跟隨在他左右的圣教右護法,棠小玉。女子如鬼魅般飄出,跪到他身后。 原映星看也不看身后,只吩咐道,“幫我尋些有關于兩種人格、通靈之人、身懷異術之人等等,有關于這方面的消息,我有大用。” “是的,教主。”身后遍身濕漉的女子微微伏身,用軟糯偏甜的聲音應了他,重新步入了陰影中。 而原映星忽地抬起衣袖,幾枚流火竄上了天邊。亮光在天上打出紛繁的信號來,照亮了寒夜,照亮了幽綠的樹影湖水,也照亮了青年抬起的、似笑非笑的眼眸。 在這一刻,以他為中心擴方,方圓一里、十里、百里,一層層信號發(fā)了出去。以他為中心,暗夜中,圣教所在的地盤,每個執(zhí)事人員仰頭,或被下屬報告,看到了夜空中的訊號。或臉色大變驚恐不已,或匆匆轉身向上首匯報,或滿面喜色流淚跪拜,形色不一。 “四方聽召,即入工布!” “護法聽令!” “長老聽令!” “堂主聽令!” “舵主聽令!” “壇主以上,統(tǒng)統(tǒng)聽令!” 工布,便是天下周知,魔教的總壇所在之地。在當?shù)胤窖灾校げ寄耸恰疤柕膶氉钡囊馑迹鳛榭倝斨疅o愧。 那位據(jù)說叛教的圣教教主無有消息許久,甚至許多偏遠的分壇所在,還不知道教主離教的消息,就先收到了教主親自發(fā)出的這道信息。那些發(fā)動內亂、在沒有確定原映星身死的刑長老之輩,是不敢大張旗鼓發(fā)這些信息的。他們還沒有拿到完整的圣火令——拿著圣女那枚有什么用,最重要的那枚,還在教主手里啊。圣教教主交替太頻繁了,可能今天你是教主,明天就不是了。所以真正代表教主身份的,只有圣火令。 當即,收到教主發(fā)出的信息,整片西南大震。凡是圣教所覆蓋的地方,教徒中都在紛紛議論為什么要去總壇。他們的舵主或壇主,都在將手中的事務交接出去,帶著一腦袋問號,想著不是年前祭祀時才去過總壇么,怎么又去?他們跋涉山水,準備赴教主這場召見。 在圣教總壇之地的刑長老等把持圣教的高層,聽到下屬的報告,臉色大變。大變后,看著下屬們驚惶的臉色,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冷笑道,“既然原映星召見所有人來總壇,也省得我們費力氣了。布好大陣,我們這就等著原映星上門,然后將他一網(wǎng)打盡,正好向前來的教眾宣布新任的教主!” 新任的教主,他們這幾個老人,已經(jīng)選好了傀儡,正在緊急訓練中。原映星太難把持,太難說話,在他手下討生活,簡直跟乞丐叫花子似的。別人看著風光,自家才知自家每天有多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怕原映星突然心血潮來要殺人。 媽的,也不知道這個人性格怎么這么想一出是一出。他爹當年在位的時候,也沒他這么說變臉就變臉、毫無征兆、毫無邏輯啊! 如此,原映星開始計劃自己今后要做的事:一,囚禁或殺掉叛教的人;二,從云門開始,與正道和解,讓出的利益,可以交給被囚禁的叛教之徒,讓他們?yōu)榱俗约旱哪X袋去從自己的腰帶里節(jié)省;三,想法子統(tǒng)一兩個意識;四,在與正道和解的同時,著手收拾四周的魔門,統(tǒng)一魔門的事業(yè),就從這次叛教事件中,起了重要作用的流月宗開始吧…… 一夜便這么過去。 翌日望月醒來,推開門窗,空氣潮濕。發(fā)現(xiàn)雨下了一夜,竟然還在淅淅瀝瀝,沒有停的意思。 在屋中打了一會兒坐,神清氣爽后,望月便晃去灶房找吃的。中途碰上江巖和云瑩,那兩個少年少女正在低頭嘀嘀咕咕說話,一見望月溜達過來,一怔之下,臉瞬間紅了,“楊、楊、楊姑娘!” 望月心想:洛明川還叫我“楊師妹”呢,你們這對未婚男女,口風倒是一致呢。 她面上露出“我懂”的曖昧笑意,換個方向,要繞過他們。也不知道是那兩人覺尷尬,還是不好意思,竟然沒有躲開,反而迎了過來。在望月詫異中,云小姑娘偷偷摸摸地拉過望月,跟她小聲八卦,“楊姑娘,你知道嗎?昨晚原教主跟楊師叔,打了一架呢。” “啊?”望月一驚,“你怎么知道啊?” “我發(fā)現(xiàn)的。”江巖自告奮勇。現(xiàn)在提起原教主,他還是有種微妙的感覺。然而姚師叔一直壓著他們,他們也不好多說什么。但是對原映星有了偏見后,無論那個人做什么,江巖都很警覺。且這次也不是他警不警覺的問題,都住在一個院子里,那么大的聲勢,他們這些習武的弟子們怎么會聽不到? “昨晚傍晚后,原教主來找?guī)熓濉蓚€人打了一架,我在屋里練功時,就聽到外面風聲不太對。但是他們這種規(guī)模的打斗,我出去也幫不上忙,還可能誤傷自己,連累師叔。就一直躲在門口,膽戰(zhàn)心驚地聽。他們打了一架后,就一起進師叔的屋子里了,之后大概過了一個時辰,原教主才出來,在院子里占了兩刻,才走的。今早我去看時,院子里的草木都枯了,廊角柱子也裂了……師叔去賠償民宅主人了。” 望月眸子一閃,“那楊清現(xiàn)在在哪里?還在跟那個民宅主人賠錢?”她頗為不滿,“該讓原映星也賠錢!兩個人一起打的,憑什么就楊清賠啊?我去找原映星,他不能總欺負我清哥哥!” “楊姑娘,你別去,”云瑩拉她一把,眸子閃一下,“你不覺得昨晚他們兩個打了一架,你該去安撫下楊師叔嗎?楊師叔好像吃醋了哦。” “他說的?”望月目有心虛和笑意。 心虛是楊清吃醋。 喜悅也是楊清吃醋。 一樣一樣的。 江巖答,“那倒沒有。就是早上見面時,師叔臉色很憔悴呢。” 望月了然,謝過他們這個小情報,就在灶房里轉悠,等著仆人做早膳,讓她做個順水人情,帶去給楊清吃。她當然也有心自己做,然而一則楊清自己的水平太高、說不定會嫌棄她,二則,她就算想折騰,等她折騰出一頓能吃的,恐怕就該吃午膳了。 兩盞茶的時間過后,望月如愿提了一個五層食籠,去尋楊清了。 天降酥雨,綿延不絕。望月?lián)蝹愕綏钋宓奈萃猓暌呀?jīng)打濕了半個肩。她沒有顧上自己,因為窗開著,她探身一眼,就看到了窗邊出神的楊清。他斜靠在書桌上,手中一支筆,然濃重的墨汁滴落,在白宣上染黑了一整塊,他的字,也沒有寫下去。 從打開的窗口,看到楊清清秀的側臉。 望月又兀自欣賞了一番,欣賞得心花怒放,覺自己怎么運氣這么好呢。 她嬌滴滴地敲門,“清哥哥……” 屋中人沒應,望月很自覺地推門而進,對桌邊手臂撐著下巴、轉眼看著她的青年露出最為關切疼惜的眼神,“清哥哥,你沒事吧?” 楊清:“……” 他被她這種憐惜般慈愛的眼神,看出了一身雞皮。 他挑挑眉,問,“為什么這么說,我該有什么事?或者有誰找過你說過什么?” 望月:“……”娘喂,你要不要這么洞察秋毫啊! 她鎮(zhèn)定一下,心想,絕對不能讓楊清知道我已經(jīng)了然他和原映星打架的事了。男人嘛,總是要點面子的。我清哥哥醋都醋的這么安靜,我怎么好刺激他呢? 她是想找個好借口。但楊清盯著她……他的眼睛長得好看,他專注地凝目看她時,望月的大腦就空白了。滿心都在贊嘆他的美,哪里有心思想別的。掏空心思,她也就憋出來一句,“我昨晚夢到你死了,特別難過,你沒事吧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