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參議頓時老淚縱橫,抬袖掩面而泣,訴道:“明公快不要提俸祿,沒有衙門里的公家食堂管飯,我等只能日日吃自己家里的米,還要養老爹老母、妻子兒女。每月又得按時交供養給*會,那點俸祿早花光了,還要不吃葷腥才能勉強撐到月底呢。您瞧我這鞋,都是破了個洞的。” 文書嘆氣道:“上任縣丞雖然貪贓舞弊,但我們的日子還沒有這么難熬。當然,今上明察秋毫,懲治貪官污吏絕對不錯。只是沒想到走了豺狼,又來個虎豹。” 幾名官吏聞言,紛紛回頭驚恐地瞪著他。 文書后知后覺,立刻掩口不語。 丹薄媚望望參議腳上的布靴,還真破了個洞,隱約可見半個腳趾。她詫異道:“*會不還本金、不交利息、還敢跟衙門官吏收供養?” 這種事還真是聞所未聞。 參議環顧四周,指使一名衙役去關上大門,才低聲道:“怎么不敢,不交就打人呢!反正背后是素貴妃撐腰,朝廷又弄了個直諫堂令*會的代表任職,*會各堂各地的事不經三省,直接上達天聽。他們勢力又大人又多,弄不好告咱們一狀就是抄家流放。” “這月初聽說捉錢人的生意虧本,把錢賠光了。我們跟會里的人說,這月先不交,下月有盈利再一起補上。結果*會不同意,直接帶人打進衙門來,幾個衙役根本不是對手。眼見要出人命,我們只好各自從俸祿里分一點出來交了。后面又給受傷的衙役抓藥,才使得撐不到月底就沒了錢,實在不是我等吝嗇。另外,明公您看,大家真的也都一整日沒吃了……” 丹薄媚氣得翻白眼。太子妃白嬛當初說給她找個容易渾水摸魚的地方,可沒說還有個窮得吃土的衙門。 她不忍再聽下去,不耐煩地揮手道:“行了,先去衙門里搬點東西當了吃飯。” “明公有所不知,衙門被*會的人洗劫之后,其他能當的都當了,只剩下升堂用的桌椅和六根殺威棒。您看當哪個?”文書目光落在殺威棒上,認真地問。 “……”丹薄媚一時無言以對,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道,“有近一點的山沒有?” “最近的也要出城二十里。” “附近有塘沒有?” 參議連忙點頭道:“有,有河塘,近得很。” 丹薄媚于是領著一行人出門。 慶忌在側,不經意回頭見參議文書幾人走路皆戰戰兢兢,東張西望,不由皺眉冷聲道:“你們儀態怎么如此猥瑣?大丈夫行走當世,須挺胸抬頭,堂堂正正。” 他們聞言稍稍端正了一點,卻仍然不停四顧,見黃昏路人稀少,才湊上前低聲答道:“慶大人,我們這月的供養沒有交夠,*會供養司的人揚言,我們最好別出衙門,不然見一次打一次。我們求告無門,只能多加小心。” 丹薄媚平靜地望著他們,心中憋了一口氣。 這群官吏再怎么不爭氣,再怎么窩囊,好歹也是她名義上的下屬,如今被欺負成這樣,她見了很怒。連飯也不給她吃,她更怒。 仿佛有一把鉤,鉤在她的rou里,非要□□才好受。 *會就是這把鉤。 很快到了城西那方河塘,兩面種了柑橘。樹下雜草叢生,枝頭卻碩果累累,橙紅橙紅的,鮮艷欲滴。丹薄媚指了指柑橘,問道:“這是誰的?” 參議道:“原本是旁邊那戶員外栽下的,只是他們被前任縣丞逼得背井離鄉,這片果林就沒有主人了。” 突然有一群人從荒廢的員外府邸中出來,約有二十余人,皆手持棍棒,不滿道:“誰告訴你沒有主人?*會恩澤一方,這片果林當然也在*會的管轄之下。” 丹薄媚冷冷地盯了那人一眼,又將目光轉向塘中肥美的游魚,伸手指著水塘,面無異色道:“那就抓魚吃吧。” “這塘里的魚也是我們*會放養的,你算什么東西,敢抓來吃?” 文書站在慶忌身后,憤憤不平道:“一派胡言!這魚分明是塘里本來就有的。” “你說什么!光天化日想跟*會搶魚塘是不是?”那二十余人立刻大怒,握著棍棒上前來推搡慶忌與文書。但慶忌如一座山擋在文書身前,無論對方如何用力,他都紋絲不動。 慶忌眼里的殺意越來越重。 他的面色也越來越冷,冷到伸手來推他的人都不自覺縮回手。 丹薄媚心底極怒,臉上卻不動聲色,特意提醒道:“現在是傍晚。” 傍晚。不一會兒,就是月黑風高的殺人夜。 *會眾人自然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瞬間一棍打向她的頭。 丹薄媚盯著那只握棍的手,袖袍無風自動。 幾乎同時——參議側身擋在她前面,慶忌也牢牢抓住即將落在參議頭上的棍子。 丹薄媚袖袍靜止下來。她似笑非笑地問:“你們說這魚是*會放養的,那么你們可有報備私占河塘?可有案底查看?可有交稅?周唐律法里可有規定誰能私占河流?本官記得現在不是西晉,施行的也不是‘占田制’。” 那人一時語塞,愣了須臾,又立刻掙扎著往后收手,有恃無恐道:“那我們不管,反正說不許抓就不許抓!” 丹薄媚被這樣直白的言論氣笑了。 危險的笑。 慶忌只是冷冷地斜睨那人,不費吹灰之力已將長棍奪過來,隨意一扔,長棍旋轉著撞在橘樹干上,立時斷成兩截。 *會的人被慶忌震住,不由自主退開兩步。 “兩位大人,算了算了,我們去附近的山里就是。他們人多勢眾……實在不行,我們每人出一升米……”參議幾人連忙半勸半拉,趁勢拽著丹薄媚兩人出城去了。 ☆、第37章 沖冠一怒 城外二十里的山丘上,快到子時夜,一片遠近的蛐蛐兒叫聲,林中秋霧漸濃,白霜清冷。巨大的火堆躥起一人高,火星飛射。 經過眾人舉著火把滿山一通亂抓,終于吃上了來之不易的葷腥。 他們圍坐在火堆旁,吃rou時心情很感慨,參議情不自禁流下了心酸的淚水,看得丹薄媚一愣一愣的。 小吏狠狠一口撕咬山雞rou,崇敬地望著慶忌,激動道:“慶大人武功蓋世,何必要怕他們,直接全部打跑不就行了?” 參議連連搖頭,勸阻道:“萬萬不可。慶大人自然不將他們二三十個人放在眼里,但是打跑了他們,回頭*會整個分堂來衙門鬧事,就不好收場了。” 丹薄媚道:“南康府到松隆只有一天半的路程,他們*會要真敢公然闖進衙門,正好可以派人去南康府調兵圍剿。衙門畢竟代表朝廷臉面,*會再肆無忌憚,敢滅朝廷威風,今上也容不下它。” 文書嘆了口氣,答道:“明公所言有理,只是這法子我們早已用過。初次*會來衙門收供養,我們只覺天方夜譚,當然十分強硬地拒絕。他們便命人將衙門周圍全部堵住,不讓任何人出門。我們知道不好,立刻傳信給南康府丞,借來五千步兵鎮壓。” “誰知步兵剛到衙門外,就被兩萬多縣民團團圍住,群情激奮,罵聲一片,并且人數還在不停增多。步兵統領見狀,轉身就走。南康府丞連夜將奏本遞上去,還沒到京城已被*會攔下,根本進不了三省。*會的人大勝,才敢直接洗劫衙門的財物。我們別無選擇,只能順從。” “整個松隆縣十五萬人,近半數是*會信徒,若真全部聚集起來,誰能以一敵萬?” “*會建立分堂不足半年,怎么發展信徒如此迅速?而且,能令數以萬計的信徒不顧安危與官兵對抗……”丹薄媚盯著火堆沉思不語。焰火跳躍在她的眼中,仿佛兩簇金芒。 慶忌左手動了動,握緊長劍,回憶起不堪承受的往事,咬牙切齒道:“當年,如晝也只因寥寥幾句話,便不顧一切追隨她而去。” “所以,*會究竟有什么秘密能使信徒為之瘋狂?”丹薄媚皺眉,找不出頭緒,“弄清這個疑問,*會就容易對付了。” 慶忌點頭贊同。參議卻驚恐道:“明公真要與*會為敵?” 丹薄媚眸光輕飄飄地看向他,冷笑道:“不是我要與他們為敵。雖然初因是個誤會,可我們早已經是敵人。” 她意有所指,只有慶忌明白。 隨行赴任的小吏反應不過來,雙眼茫然地望著他們。 文書卻猛地一下站起身,豪氣干云:“明公說得對,被欺壓這么久,我們與*會早已是敵人。而且今日之事,以他們睚眥必報的性格,肯定沒完。‘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怕他們什么,讀書人死也要死得有氣節。” 六名衙役呆呆地凝視與縣丞大人一樣瘦弱的文書,忽覺他們貌不驚人的身體里都蘊藏著偉大的力量。 丹薄媚頓了頓,心知他們有所誤會,也不刻意解釋,索性將錯就錯。 …… 翌日清晨。 丹薄媚與慶忌坐在前堂,久等也不見參議、文書幾人來衙門,心中奇怪。 這幾人即便平時沒有上司,遲些到衙門也正常,畢竟根本沒有政務需要他們處理,自有*會“替他們效勞”。 可是如今她已到任,昨夜還豪言壯語,今日難道就怯了? 等到晌午,突然衙門外的街道上人聲鼎沸,一路朝東邊涌動。 丹薄媚想攔個路人問一問,又瞥見一名衙役躡手躡腳地四處穿梭。此時衙役正好也看見她,一溜煙從人群中沖進來,關上門,雙手緊緊抓住她,惶恐道:“明公,*會的人要對參議、文書幾名大人用刑!” “你說什么?” 丹薄媚一時驚怒,*會算什么性質的組織?充其量半公半私,竟敢當眾對朝廷命官用刑,是誰給他們的權利? “他們把其他五個衙役兄弟也抓了,他們……”衙役急得抓耳撓腮。冷不防有六七名*會的人推開大門,古怪地對丹薄媚笑一笑,二話不說,直接伸手去拽衙役的胳膊。 衙役連忙往后躲,那幾人隨之踏進門來,道:“你躲得過去嗎?” “明公!”衙役死死抓住丹薄媚的手,驚叫了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丹薄媚驀地抬腿,一腳踢中最前方那人心窩,使之倒飛出三四尺才“砰”地落地,嘔出一口血。她冷冷地逼視其余幾人,神情危險道:“這是縣衙,我的地盤。誰準你們踏進來抓人的?” *會幾人嚇得急忙退出門去,扶起地上吐血的人,狠狠瞪了他們幾眼,轉身要回去告狀。 慶忌騰空一躍,掠出門外,停在幾人身前,將長劍連劍鞘一橫:“誰又準你們走了?” “你、你們想干嗎?敢動我們一根汗毛,你們下場就跟那個老參議一樣!”他們幾人口不擇言地威脅,但面對慶忌還是底氣不足。 “是么。”慶忌連眼皮也不動一下。 “帶上他們。”對慶忌說完,丹薄媚疾步出門向東,壓抑著情緒,問道,“你繼續說,怎么回事?” 衙役忙不迭跟在身后答道:“昨夜寅時回城,因我們幾個衙役沒有成親,故都擠在一個院子里。天微微亮,文書大人突然跑來敲門,叫我們快跑。我內急,先去了后面茅房,其他五個兄弟聞聲穿上衣服出門。結果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大批*會的人就追過來,把他們全部連拖帶打地抓走了!” “我躲在后面逃過一劫,好久才敢出來,剛一上街,就聽說*會要在菜市口對參議、文書他們用刑,因為他們辱罵教會,還說他們對*會信徒動手。” 難怪今早他們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原來是根本來不了。 但是,光天化日,公然抓人——太囂張了! 丹薄媚腳下速度越來越快,身后的小吏與衙役都要小跑才能跟上。 不多時,到了菜市口,此地已經人山人海圍成一圈,黑壓壓的人群中,對參議等人的唾罵聲此起彼伏。 小吏和衙役心急,然而怎么也擠不進去。兩人哭喪著一張臉回頭道:“明公,進不去,人太多了。” 丹薄媚揮揮手,面色冷靜道:“讓開。”同時自己也跟著退開幾步。 只見慶忌拔劍一斬,一道無匹的劍氣從百姓頭頂劃過,不偏不倚攔腰切斷石臺中央綁人的木桿。木桿直直倒下,人群于是紛紛避讓出一條小路。他一人一腳,將*會的幾人踢飛進去,正好砸在臺上,慘叫聲震住眾人。 “誰!”坐在石臺后方的*會分堂堂主起身大喝。 百姓也齊齊回頭望著來人,神情各異。 丹薄媚當先一步走過人群,踏上石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過衙門的官吏。他們只有些鼻青臉腫的皮外傷,其他還好,看來尚未用刑。但除了他們之外,居然還有幾名古稀之年的老夫婦,以及年輕婦人與幼童。 看被堵住嘴綁起來的三個孩子淚流滿面,分別望向參議與文書,丹薄媚忽然明白,這應該是他們的孩子。 連孩子與親眷也不放過嗎…… “給他們松綁。”丹薄媚極為平靜地抬一抬下巴,吩咐小吏和衙役。 二人剛上前給孩子松綁,分堂堂主領著一群人已到了面前,厲聲道:“住手!我看誰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