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侍女訝異地盯著琉璃球,惋惜道:“子母蠱兩蟲連心,子蠱死,母蠱也絕不獨活。看來師妹她已經……” 宮素嘆息,左手柔軟而輕緩地覆上琉璃球,雙掌一合,掌心自生翠綠的幽芒,將琉璃化為烏有。 她做完這一切,靜靜道:“丹氏女回了太學宮。也好,讓如晝回來。青上仙宮氣數未盡,人不在那里,其他目的都不重要。” “是。”侍女應聲。 須臾后輦車驟停,馭車人在簾外恭敬地請示:“貴妃,禁門到了。” 左右兩名手持拂塵的侍女一人攏起紗簾,另一人率先落地,將手伸在半空。宮素搭在這人手上下了輦車,漫步進入九重宮門。 她行走在特意鋪開直通天闕的地毯上,身后重重裙裾逶迤而去,因搖曳的纖細腰肢而輾轉曼妙。日光映射,宮城禁衛只覺她頭頂有粼粼神華,并不在于面紗遮擋的容色,而在于她一身不可褻瀆的高貴氣度。 頓時所有人跪伏在地,齊聲山呼:“恭迎素貴妃回宮!貴妃千歲千千歲!” “免。”宮素目不斜視,直直看著前方巍峨的金色宮殿。身后跟隨大批侍從,一路經過時,周遭寂靜無聲。 快要從大殿外的空庭步上丹陛,宮素忽然偏頭,看向不遠處的樓閣。樓上有人倚欄而立,龍章鳳姿,頭戴東珠九旒冠,一身貴氣。 兩人遙遙對望,倏爾宮素眉眼一彎,回頭一步步踏上天闕。 隨行的禁衛護送至此止步,退下時好奇地微微抬頭,只見對面樓上那人正轉身而去,蟒袍翻飛。 竟真的是——東宮太子李重晦! 他是特意來此等候素貴妃么?早聽聞二人關系曖昧,但此時天闕中的龍椅上正坐著周唐皇帝,他們竟敢如此明目張膽! 金碧輝煌的宮殿緩緩敞開大門,迎面而來的陽光眩得周帝雙目一瞇。 宮素踏入殿中,坐在周帝身旁的鳳座上,直言不諱道:“回來時,邊境的情況我已聽說了。不知陛下有什么計策?” 周帝伸手揉了揉發痛的眉心,道:“朕意欲命人率大軍壓境,再由太醫令研制祛除疫癥的藥方,恩威并施,招降應當不難。只是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沒一個能堪大任。當初提拔時,這些人都說‘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如今還不一定要死,他們就退縮了。可見好聽的話,真的也只是好聽罷了。” 宮素見狀,起身替他輕揉太陽xue。這個年過五十的男人愜意地閉上眼,卻似笑非笑地道:“就比如太子,他十歲時,曾對朕說過一段話,朕記得特別清楚。那時太子少師無意念了句‘稱孤道寡悲白發,可曾悔生帝王家’,朕一時興起,問太子皇家好不好?” “他說:父親大人,皇家不好。因為是天子,所以連人的感情也不能有了。一旦情不自禁偏愛了誰,就會被人唾罵,遺臭萬年。天家沒有感情,所以兒子不能得到父親大人的偏愛,不能對父親大人耍賴嬉戲,兒子覺得不好。”周帝意味深長地道,“彼時太子恨不能成日跟朕黏在一起,現在與朕多待一刻都是煎熬,還不如李儀親近。也不知為了什么……” 宮素手一頓,很快她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周帝搖頭,將她的手拉開,道:“人老了,是有些感慨。朕覺得好多了,你坐下,談回正事,你怎么想?” 宮素道:“我的辦法與陛下的計策一樣。只是既然朝臣不肯領兵,那就只能找一個不會拒絕也不能拒絕的人委以重任。” 周帝笑了起來:“你是說太子?這倒不錯。只是治療疫癥的藥方……” “太子與太子妃白嬛一同前往邊境鎮壓。” “太子妃金枝玉葉,又是白氏唯一的驕子,要是染上疫癥,怎么得了?” 宮素點頭道:“正因為她是白氏重現榮光的最后希望,一旦她出了事,白氏必然不會坐視不理。白氏有玉人……” 周帝恍然大悟,撫掌大笑道:“過處藥生塵。白玉可是神醫,朕險些把他給忘了,還是你心思縝密。” 宮素微笑,沉默須臾,又道:“那個闖過九重禁門的丹氏女,回了太學宮。陛下不如先遣太學宮弟子探查邊境詳細,一來可試學子品行,二來也使太子與白玉更知道其中情況。” 周帝偏頭,凝視宮素,嚴肅道:“你以為丹氏女重傷,一定會染上疫癥而死?” “不。” 宮素輕輕笑道:“我將前往邊境,親自出手,永絕后患。” 余姚,龍泉山上。 太學宮已經接到旨意,正在商討合適的防范辦法,以避免學子沾染上瘟疫。然而沒什么結論。翌日,主動前往的三百多名學子已經準備好行李,自帶了清水、食物與常見藥材。 丹薄媚面色蒼白,行走時雙眉若有若無地擰著,顯然在忍受痛苦。 慶忌走過她身邊倒沒注意,只覺得她比昨日更病歪歪的了,仿佛風一吹就要消失一樣。但崔夫人自認知道得很清楚,她這是……這是縱欲過度啊!“我說,你……” 丹薄媚見他欲言又止很長時間,不解道:“怎么?” “你,你們……昨夜我什么也沒看見。真是想不到寧公子是這種人。”崔夫人憋紅了臉,嘆氣道,“下次不要這么激烈,對身體不好。” 丹薄媚呆了一會兒,還是不太明白,只是看他大約很難以啟齒的模樣,于是善解人意地不再追問,茫然點頭道:“哦。” “只要你們不波及到我,我是不會說出去的!”崔夫人信誓旦旦道。 丹薄媚盯著他,勉強點頭,其實腦子已經混亂了。 去時太學宮學子都在一起,等到邊境才要分成四人一隊,各自探查瘟疫病因與乞活軍的防御布置。 一路山高水長,這次他們不再步行,選擇騎馬。數十位先生在前領路,幾百名學子排成整齊的長隊,一路飛馳,氣勢如虹。嘚嘚的馬蹄過處,煙塵四起。 百姓避在街道兩旁,驚訝地望著他們出關。關外前行一百里左右是淮水,淮水兩岸邊境早已瘟疫肆虐,大大小小上百縣鎮已被乞活軍占領,每一處都有人駐扎鎮守。 現在這種時刻,只有外面的人想進來,斷沒有見過里面的人想出去。今日奇怪,非但有人急不可耐地沖出關門,還一去就是幾百個。 一人同情道:“那是些什么人,急著要出去找死?” “別胡說八道!那是太學宮的先生和新一屆學子,想必是去解決叛亂和瘟疫的。他們每一屆都要下山實練,越是危險的重任,越勇敢無畏。前幾年西方不是蝗災橫行么?豺狼大批出深山吃人,衙門里沒奈何。還是太學宮的學子舍生忘死,將豺狼逼回山中,想辦法消滅了蝗災。” 這人看看同伴,不解地冷笑:“前幾年?前幾年的學子現在都入朝為官了吧,怎么現在不見他們出來賑災?” “……”同伴啞口無言,沉默許久后,望著決然而去的學子們,搖頭道,“人心易變啊,權力使人墮落。” 出了關門,蒼茫的平原一望無際。眾人策馬奔騰,猶如脫韁,一同飛躍進云蒸霞蔚的黃昏夕陽里。 丹薄媚顛得五臟六腑都快碎了,但甫一觸及崔夫人詭異的目光,她下意識只想強忍著。 “不要逞強,我知道你很難受……”崔夫人幽幽地策馬靠近她,低聲道。丹薄媚覺得頭皮發麻,加快速度,生硬推開他,“你別看我。” 崔夫人又快速跟上,還是幽幽地道:“我只是——啊!” “砰!” “咚!嘶——” 一連串的驟響,所有人勒馬停住,回頭只見崔夫人與二皇子李儀人仰馬翻,摔了個四腳朝天。由于李儀正面朝下,撲下去便磕出了鼻血。他也不起身,頓了頓,回頭就是一拳砸過來。 崔夫人壓在他背上,沒受什么傷,眼疾手快一躍而起,躲開攻擊道:“李儀兄,實在對不住。我一時沒注意你突然停下,馬就自己撞上去了……你瞧這畜生還流鼻血了,一報還一報,你絕對沒吃虧,別生氣啊。” 眾人強忍笑意,“噗嗤”聲還是此起彼伏。 丹薄媚失笑,一聽也知道,他是故意說這樣火上澆油的話。 李儀盯著崔夫人的馬,冷著臉緩緩伸手擦了擦鼻血,怎么都覺得他那句“畜生”是指桑罵槐。 “你們,很好。”李儀剜了一眼崔夫人,陰森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丹薄媚、慶忌、王唯安三人。 王唯安原本毫不掩飾滿臉笑意,對上李儀的目光后卻漸漸沉下來。 他覺得今夜也許會出事。 ☆、第27章 空谷幽蘭 天光將暗,他們停在這片平原上,再往前二十里,可以看見波瀾壯闊的淮水。 淮水剛剛經歷暴雨,泛濫成洪災淹了附近集市與村莊,只有一座孤獨的城鎮沒有被摧毀。因城門處有一條數年前修建的河道,本來用以護城,但遲遲沒有放水,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這座城名叫天瀾,是乞活軍與后梁最接近的陣地。 學子們升起火堆,圍在一起,火光嗶剝地跳躍,一瞬間竄得很高。左先生叮囑道:“明早分開入城,以免人多被乞活軍盯上。一旦有了任何消息,不要輕舉妄動,立刻回來,仔細研究再做定論。” 眾人都點頭答應。此時,忽然有人從拐角的丘陵下走出。 寂寞的曠野,這個人孤獨地行走,飄忽而遙遠,一身湛藍的長裙仿佛一碧如洗的晴空。 她目不斜視,靜靜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夜風吹動女子的長裙,外層煙紗飄飛起來,輕輕拂過王唯安的眼睛。他眨也不眨,雙眼透過迷蒙的紗,瞥見女子無情的面容,以及足以映亮一地夜色的冰肌雪骨。 王唯安伸手抓住紗裙,抬頭仰望她。 女子停步,回首垂落的目光沒有情緒。 “不要向前,那座城池正鬧瘟疫。”王唯安善意地提醒。他原本不這樣多嘴,但凡打這過的,沒有人會不知道前面是天瀾——瘟疫之城。可是他心底一點也不想這個女子進入城中。 女子無動于衷,目光從他臉上收回,拉出裙角,繼續前行。 李儀眼中神色異樣,快步上前攔住她,笑道:“姑娘,在下李儀,此行是與太學宮同窗前去天瀾平定災禍與叛亂。據在下所知,天瀾被乞活亂軍占領,瘟疫肆虐,姑娘孤身一人,還是不要靠近為妙。如果一定要路過,也不妨與在下等人結伴而行,更為穩妥。” 李儀說完,滿含熱情地盯著她。 女子眼神微斜,輕飄飄劃過對方的雙眼,又平視前方,繞過李儀而去。 “喂!你——”李儀感到憤怒,抬袖要抓她的手腕。王唯安一躍而起,攔住李儀,皺眉道,“你想干什么?她去哪里是她的事,你只能提醒,不能強留。” 李儀思及身后的眾人,一把甩開他,咬牙冷笑著點頭,道:“用不著你充當好人,我本也是為她安危著想。她不領情就算了,但連句話也不說,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可不是你,被人無視還當成榮幸。” 王唯安冷冷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聽不懂我們的話?雖然諸國都是大一統王朝分疆列土建立的政權,民眾流動性也大,但難免邊陲小國不通人煙,有自己的語言,諸如鮮卑、匈奴等夷族。此地是兩國邊境,各國流民都有,不算什么怪事。再者,也許她根本不能說話。” 李儀嗤笑一聲,懶得跟他爭論。 女子的裙裾迎風舞得渺若流云,她聽見了身后兩人的言論,卻如同不曾聽見一樣,連眉頭也沒有皺過。寬大的袖袍拂過空中,了無痕跡,似乎并不存在。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月光灑在漸漸熄滅的火堆上,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丹薄媚睜眼望著漸行漸遠的四人,目光十分清醒。她沉吟須臾,目光落在一動不動的左先生臉上,很快低聲輕笑,若無其事地閉眼。 淮水,天瀾。 黎明之前,是最深的暗夜。天瀾城門緊閉,寥寥無幾的守衛抱著兵戈打盹,只等天亮之后和人換崗。 突然有人低聲斥道:“竟敢玩忽職守!朝廷給俸祿,就是讓你們在看守城門時睡覺的?” “誰呀?”喝斥聲將六名守衛驚醒,不耐煩地揉眼看向四人。 上下打量一番后,一名守衛一揮長戈,怒道:“你誰啊!眼下不到日出,城門不放行,滾吧。” 李儀從腰間扯下一塊玉佩,亮在守衛眼前,冷聲道:“我乃周唐二皇子,爾等速開城門,引我入城中拿下乞活叛軍賊首!” “周唐二皇子?你?” 幾名守衛互相對視一眼,嘿嘿地笑了兩聲,猛地將長戈架在他肩上,道:“對不住,周唐二皇子,卑職眼下是晉軍,您的命令不管用。看在曾經是周唐士兵的份上,奉勸您一句,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卑職還能放您一馬。” “混賬!你們穿著周唐的盔甲,手持周唐分發的兵器,鎮守周唐的國土城門,你們是哪門子晉軍?哪里來的晉國?”李儀暴怒,揮袖掀翻手持兵戈的守衛,一腳踩上方才說話之人的胸膛,居高臨下質問道。 李儀怒火中燒的一腳十分用力,守衛被踩得脖子通紅,瞪著他道:“洪水、瘟疫、叛軍接踵而至時,我們謹記我們是周唐的士兵,我們視死如歸,沒有叛逃!然而我們拼命鎮守周唐的國土城門,沒有等到援軍,只換來閉關的絕望!我們是被放棄的人,為了生存,為了城中活著的親眷,我們別無選擇,投降乞活軍——現在大軍主帥已經稱帝,國號后晉,我們當然是晉軍!在這亂世,你是高高在上的皇族,可以質問我們的懦弱。但我們的命比螻蟻還不如,又有什么辦法?我們也是人,我們要活著!” 白月真驚訝地愣在一旁。 他本來要勸阻李儀單獨行動,但想到天亮之后也會分開,又深知李儀的魯莽,擔心他出了事,會連累太學宮,索性一路跟隨。 李儀聞言也怔了一怔,目光變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