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三叔公你胡說!爹才不會死呢,我不信你的話,讓我進去看看爹——”應靈舟一下眼淚潰如決堤,推開二位長老往房里闖。應皎蓮抓住她的衣袖,眼里布滿悲傷,“靈舟,冷靜點,我們再想辦法。我不會讓爹死的。” 應靈舟甩開應皎蓮的手,蹲在地上嗚咽道:“還有什么辦法?家主在閉關,就算沒有閉關,也不會耗損功力救爹的!我知道,他們都嫌棄爹不再是天才了,他們不肯出手的……” 應皎蓮要脫口而出的說辭突然哽在喉間。她鼻子微酸,轉頭淚流滿面。 原來族里對爹的排擠已明顯得連靈舟都看出來了。 這時,應余姚收劍從門外進來,一身練功服,汗水濕了耳發,顯然是剛練完劍術。這人骨子里流的不是應氏血脈,只是應四爺從外面撿回來的義女,從小跟他學武,也成了個呆頭呆腦,不通人情的武癡。 “義父說,當年大一統時代帝宮禁咒師練了一枚靈藥,獻給慎懿皇后丹氏的,只要還有一口氣,服下便無大礙。皇后曾轉贈丹家主,丹氏族滅后,這枚靈藥抄入了國庫。” 應皎蓮定定地望著應余姚道:“四伯的意思是這枚靈藥可以救回我爹的命么?” 應余姚神色木然,一板一眼地答:“是。我話已帶到,先告辭。” 七叔公聞言想了想,也點頭道:“我也記得是有這么一回事,只是不知道謝衍肯不肯給。畢竟有此藥在手,無異于多了一條命。” “皎姐,怎么辦?我們要是拿不到,爹就會……”應靈舟驚喜之色在聽完七叔公的話后完全消散,神態不禁有些沮喪。傳聞攝政王雷厲風行,心狠手辣,并不是個會大發善心的人物。 應皎蓮輕輕吐出一口氣,壓著急速跳動的心臟,看一眼她爹應觀容的臥房,臉頰微紅道:“我去找謝衍。” 她一路沖出笠安坊,來到東門大街,一過牌坊就看見謝氏金碧輝煌的府邸。 此時牌坊外的街道已開始宵禁,幾乎沒有行人了。 應皎蓮不顧一切要進謝府,衛士認得她是應氏女,也知道謝九少就是她們送回來的。一時不敢怠慢,連忙請進府中,疾步去請示謝衍。 謝衍的書房簡潔而寬敞,紫檀木架上放滿了書冊。靠屏風處有個小幾,幾上忍冬花鏤空鎏金銅龕里焚著伽南香,虛煙上了錦屏,映得屏上那幅山水圖有了一抹“煙波江上使人愁”的味道,反比原本更有意境。 應皎蓮推門而入時,謝衍正低頭看公文。 頭頂鑲嵌的明珠將房內照得一如白晝,他黑袍袖口處滾的金邊反射出粼粼光華,讓人不能逼視。聽見腳步聲,謝衍抬頭,眉目冷峻,一雙黑瞳極具穿透力,眸色威嚴地看過去。 “應姑娘。”他看一眼又垂下眸光繼續批閱公文,隨意道,“坐。青陽風景還好?” 不是問她入夜時分還來謝府有何要事,也不是問她是否別來無恙,只是隨口問邊城的景色。 應皎蓮淡然輕柔的眼神一剎那黯淡下去,立在中央不肯坐下,只是雙手無意識地捏在一起,心煩意亂地答:“極好。山水如詩,花木成畫。” 謝衍合上一本公文,扔在右手邊,那里已堆了近乎一尺高的奏本。左邊僅剩下寥寥三五冊,他又打開一本,仍漫不經心道:“嗯,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應皎蓮聞言,呆了呆,忽然低聲一笑,不盡欣喜婉轉。 她知道這句話,原是前幾年吳越王因思念遠在臨安郎碧探望雙親的戴王妃而寫。字意本是讓人慢慢賞花,不必著急回來。可是弦外之音,是潛藏的思念。 謝衍聽她笑,微微皺眉,睿智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很快明白過來,舒展眉毛道:“想起這個故事,便隨口說了,沒別的意思。” 應皎蓮斂去笑意,沉默一陣,咬咬牙直言道:“謝公子,我爹重傷垂死,撐不過今晚。聽說國庫中有一枚靈藥,可以救……” 謝衍批到最后一本,大約有些棘手。他提筆蘸朱砂,寫了好一會兒,似乎根本沒在聽她說了什么。 應皎蓮急得快步上前,一把奪過他筆下的公文,眉眼間帶出不可掩飾的委屈。 她直直地瞪著他,眼淚輕易奪眶而出。 “抱歉,藥已給嬰服了。他傷得也很重。”謝衍皺眉,不得不回答,并不悅道,“應姑娘,奏本給我。” 應皎蓮惶然退了一步,意識到她爹只有死路一條,不由絕望地嘲笑道:“為什么要給你?我撕了它也不給你,什么東西,不過一張紙而已——” 她哭著就要撕公文。謝衍冷冷道:“應姑娘,你撕了它,應六爺就真的回天乏術。” “什么?” 應皎蓮勉強鎮定下來望著他。謝衍眸光落在公文上,她立刻歸還。片刻已批復完,他將奏本摔在案上,起身道:“嬰服了藥,他的血液也同樣能救命,只是要很多。” “那我現在去找謝嬰!” “慢著。應姑娘,嬰鐘情于你,自然求無不應。只是他才醒來不久,又要放血,實在危險。你不覺得他太吃虧嗎?”謝衍負手于背后,不急不緩地走向門外。 應皎蓮道:“什么意思?” 謝衍道:“兩個選擇:要么,將應氏畢方鼎給我。要么,你嫁給謝嬰。” 且不提應氏畢方鼎是鎮族之寶,根本不可能拿出來交換救人。即便能交換,應氏也絕不會因為應觀容而交換。 謝衍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可是,她也不愿意嫁給謝嬰——她厭惡這個人厭惡到了骨子里。不學無術,還整日像只蒼蠅一樣圍在她身邊轉悠。她態度如此明顯,謝嬰仿佛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般,簡直不知廉恥。 應皎蓮深吸一口氣,伸手拉住謝衍的袖袍,低聲道:“謝衍。” 謝衍回頭,示意她做出選擇。 她忽然拉開衣帶,單薄的衣衫頃刻滑落在地。白皙無暇的雙肩在謝衍冷眼注視下瑟瑟發抖,應皎蓮鼓起勇氣道:“我不想嫁給謝嬰,我想嫁給你。” 謝衍頓了頓,俯身撿起她的外衣,放在她手中,毫無情緒道:“放血救你爹的不是我,所以不要嫁給我。你不做選擇,我就當你是放棄了。” 他拂袖踏出門檻,舉止灑脫不羈,因夜風袍帶飛揚。 應皎蓮無計可施,只能悲哀一笑,閉目道:“好,謝公子,我嫁給謝嬰。” ☆、第20章 謁金門 青上仙宮的禁地,不知在哪個季節,天氣晴朗,烈日讓人心慌。 來看丹薄媚的女弟子心慌不是因為悶熱,是她已經跪了兩天。她抓著豎在泥土里的木頭支撐重量,鋪散的裙裾與委地的長發不可抑制地顫動。站在她身后的女弟子忽然發現,曾經奉為天姬的師妹,原來肩膀也是這么削瘦,仿佛狂風暴雨能輕易摧折一樣。 丹薄媚眼睛很難睜開了。她半瞇著眼睛,盯緊湖對岸的石門,須臾不離。 麻木疼痛不難捱,難捱的是沒有把握的等待。 女弟子們去到對岸,一同跪倒在石門前替她求情。微塵宮主終于打開洞門,問道:“你已被逐出仙宮,還跪在此處是想求什么?” 丹薄媚開口,嗓音極為喑啞地道:“求宮主教我自救的方法。” “何必自救?你不是愿意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死嗎?”微塵宮主面色很平淡。 “母仇未報,遺命未成。我不能死,怕無顏見娘。” 微塵宮主眉頭微擰,還是狠不下心,揮袖將一道真氣打入她腦中,轉頭不再多看她一眼,道:“法子給你了,至于你能否一年之內辦到,我也不管。你既不是仙宮的人,現在還不快下山去。” 丹薄媚松開木頭,鄭重地磕了磕頭,起身一路扶著別的樹木慢慢朝后山走。 女弟子們見她隨時要倒下的背影,擔憂道:“宮主,怎么能讓小離現在下山?” 微塵宮主輕輕吐氣,平靜道:“她在這里太危險。” “她下山才危險呢!宮主,小離在仙宮里有弟子們保護……”女弟子還未說完,微塵宮主剎那神色一肅,鴉青道袍無風自動,眸光射向山前的天幕,警惕道,“他們來了!” 女弟子們仰頭,亦望見黑云壓城,洪波涌起,破空聲猶如雷鳴。她們震驚道:“那是什么?!” 微塵宮主滿目凝重:“仙宮的劫難。” …… 十日后一輛馬車駛進余姚城,停在青上仙宮密樓門外。女弟子見是丹薄媚,放下防備笑著迎她進門,大約還不知道她被逐出仙宮的事。丹薄媚拉住女弟子,低聲道:“我沒錢了。” “啊?”女弟子目光在搓手憨笑的馭車人臉上停一停,恍然大悟,替她付了路費。 這個與春秋吳人同名的慶忌在庭中練劍,當他回頭以驚艷的一斬收劍時,日光好似有眨眼被切斷。丹薄媚上前笑道:“看來你傷勢無礙了,是否可以上路?” 慶忌將劍入鞘,冷冷道:“你再不回來,我自己也要走了。說吧,你打算如何?” 丹薄媚將思量一路的計劃告訴他。二人幾番商榷,最終還是大致依了她的意思。先隨她上太學宮,等到秋闈科舉,入仕為官,才好借刀殺人,以周唐朝廷力量與*會同室cao戈。 只是慶忌盯了她幾眼,突兀地問:“你會不會功夫?” 原本直視他的雙瞳微微一縮,她斂眉壓低了聲音:“沒有。” 慶忌并不細想“不會”與“沒有”的區別,只當她手無縛雞之力,莫名感到失望,冷臉提醒道:“我雖同意與你聯手,但并非要任意供你驅使。除了*會的事,你若遇到麻煩,我出手看心情。” 丹薄媚思忖少頃,也不計較這個,隨口笑道:“看來我得讓你一直好心情了,因為我是個麻煩不斷的人。” 慶忌抱劍,偏頭道:“我心情不好才出手。” “那豈非更容易?” 庭中有一名正在打掃的師妹,聞言一下子樂了。 丹薄媚依舊換上太學宮青袍,似笑非笑地出門。慶忌沒有什么可收拾的,索性板著臉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城門,經過城外官道抵達龍泉山腳下。官道兩旁種滿青翠欲滴的莊稼,還未成熟,卻已看見不少流民躲在溝渠里偷偷挖出來吃。 山腳是太學宮外院,除了收學時車馬喧鬧,平時應當十分清凈。可是丹薄媚二人離院門猶有百丈遠,卻隱約可見百十人在院門外的果林穿梭。 三月皇宮御花園有櫻桃節,皇帝將與群臣一同摘櫻桃。莫非太學宮也有個類似的佳節? 但這些人一身或黑或灰,舉止浮躁粗魯,并不似學子。 再近幾步一看,原是周圍種滿桃李與杏樹,上有碩果累累,流民正旁若無人地摘下來吃。 坐在院門口的守門人已年近古稀,非但沒有阻止,還笑瞇瞇地注視他們。 丹薄媚二人擠上前,對守門人道:“老丈,我是太學宮學子。半月前考試完畢,因家中急事不得已趕回去,不知眼下可否通融,放我們上山?” 守門人從頭到腳打量一眼丹薄媚,點了點頭,又從頭到腳打量一眼板著死人臉的慶忌,翻個白眼。他道:“你,老朽有印象,可以上山。他——一身殺氣,像個刺客,沒有印象,不能上去。” 丹薄媚不禁暗暗發笑,他先前真是個刺客。 “老丈,人不可貌……” 不等慶忌僵硬地辯解,守門人大怒地打斷道:“什么老丈人?誰是你老丈人?!年紀輕輕不學好,瞎占便宜!老朽要有你這么個女婿,明年墳頭草都得三尺高了。” 慶忌氣得臉色發白,抬手就要拔劍。幸虧丹薄媚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按住,皺眉道:“你想做什么?硬闖太學宮?打得過守門人,你還能打得過山上諸多高士?” 慶忌收回手,“哼”了一聲,“那你說怎么辦?” 丹薄媚正想辦法,又一人穿著學子服過來了,面目清秀,峨冠博帶,打扮很正經。穿過果林時,有流民不小心滾落一只紅杏,砸在他頭上,冠帶都歪了。他笑一笑,撿起來遞回去,半點不生氣,極有修養。 這位公子彬彬有禮地對守門人拱手道:“學生是左先生門下,因有事耽擱,來遲半月,請老丈行個方便。” 守門人臉色放晴,和顏悅色道:“哦,你叫什么?” “學生崔夫人。” “金陵崔氏?” “是。”崔公子剛笑著答完,守門人冷不防皺眉道,“左先生上山前倒是說過有個崔氏子弟會耽擱幾日,可那人是男子,你怎么是個女的?” 崔夫人清秀的臉色霎時一黑,握拳尷尬地輕咳一聲,勉強笑道:“老丈,學生的確是男子。” 守門人驚奇道:“那你怎么叫夫人?” 他心想:這話我也很想問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