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微塵掠過湖面,落在她身前,詢問道:“你怎么了?氣血虛浮,萎靡不振,是否練功岔了筋脈?” 丹薄媚站起身,神情復(fù)雜,不知從何說起。猶豫片刻,只好低頭斂眉道:“宮主,不知為何,我一身功力散盡了?!?/br> 微塵平靜的眉目霎時擰在一起,忙一把抓起她的手腕,閉目探察。須臾,微塵睜眼,難以置信地盯著她,搖頭道:“你不止一身功力散盡,連筋脈與丹田都已破裂,不可能再練功?!?/br> 她的身體狀況她再清楚不過,可是如今聽到亦師亦母的宮主也同樣論斷,丹薄媚還是感到深深的悲哀與無力??伤桓医o自己沉淪頹唐的機(jī)會,她怕就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機(jī)會,她也不能放棄。 “宮主,還有辦法可以挽回么?我實(shí)在不知為何會突然散功?!?/br> 微塵宮主皺眉,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一種情況,現(xiàn)在不能肯定。我先將功力傳入你體內(nèi),試一試能否修復(fù)筋脈。過程很痛,你要忍住?!?/br> 丹薄媚靜靜點(diǎn)頭,盤腿與微塵對坐。她不怕痛,只要能達(dá)到目的。 頭頂?shù)纳n穹難分真假,浮云流動得極快,舒展之間,時間過去不知多久。 只見微塵宮主突然嘴角溢出血跡,睜眼無可奈何道:“筋脈不能被修復(fù),看來的確是那樣的情況。大一統(tǒng)時代,有人自創(chuàng)一種療傷功法,介乎正邪之間。練了它的人,平時無用,只等到重傷垂死時,與人靠在一起,即可自動攝取他人體內(nèi)功力與生機(jī)。傷勢再危急,十日內(nèi)也能恢復(fù)如初。故此法一旦練成,幾乎擁有不死之身。而被攝取體內(nèi)生機(jī)與功力的那人,體內(nèi)丹田筋脈盡毀,永不能再習(xí)武,也活不過……一年。因這套療傷功法乃無意識且不可阻止地運(yùn)轉(zhuǎn),又以損人利己來療傷,故功法本身目的雖好,也因手段太毒不能成為正道?!?/br> 微塵憂慮道:“本來它已絕跡多年,但看今日你的身體情況,顯然正是被修煉過這套功法的人攝取生機(jī)了。你可曾記得與什么重傷之人靠在一起么?雖然此法霸道,但只要能找到那人,我卻也有辦法將你的功力回轉(zhuǎn)給你。” 丹薄媚忽然渾身幾不可見地顫抖起來,神情異樣地低聲問:“什么辦法?” 微塵沒有在意,只當(dāng)她是因?yàn)槭スαΦ木壒?,正色道:“修煉者體內(nèi)的功法攝取他人的生機(jī),之所以能在短短數(shù)日痊愈,恰是因?yàn)楣Ψ▽⑸眢w機(jī)能運(yùn)轉(zhuǎn)中樞從滿目瘡痍的本體移到他人的功力核心上。身體本能排斥外物,大約需得半年才能將本體中樞與他人核心融為一體。只要在這之前,從那人體內(nèi)取出你的功力核心,逼回你體內(nèi),你仍然無恙。只是那人會立死當(dāng)場。” 語畢,微塵見丹薄媚臉色雪白,一言不發(fā),不由也覺自己所言實(shí)在有些罪惡。 只是原本那人就是要死的,只不過因?yàn)閵Z了她的命,才能生存?,F(xiàn)在她奪回來,那人死去,本是理所當(dāng)然。這樣想通,微塵才開口勸解她道:“小離,不必難過,你只是拿回你被別人奪走的東西。告訴我,那人是誰?” 丹薄媚深深埋下頭,雙手撐在草地上,雙目緊閉,無言以對。 那人是誰?重傷的人,與她靠在一起的人,在功力消散前一刻待在一起的那人。只有寧寂,只有他啊!這么多天以來,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他。她一點(diǎn)兒也不笨,上山還好端端的,中途只與他接觸過,再后來一炷香不到,功力就消散了。 多么明顯,可是她不愿相信。她找不出公子傷害她的理由。公子是那么好的人,孩提時代便已箭術(shù)超群,救人于危難,即使萍水相逢他也會借傘給她。 但是,但是……她終于知道了原因。原來寧寂練了那門功法,與她靠在一起便會運(yùn)轉(zhuǎn)。 她若不收回功力,她就是一個廢人。一個比密樓中休養(yǎng)的那個刺客更無用的廢物。她將什么也辦不到,不能替母親雪恥,不能替丹氏查出真相,不能取回龍鼎,甚至她只能活一年。 母親是不是會很失望,很遺憾?母親那么想為丹氏復(fù)仇,得知這個消息一定很難過。 可是如果她收回功力,寧寂會死。他會死。她怎么能讓他去死,她恨不得他再多活一百年。 如果二者之間一定要死一個人…… “宮主,我,不記得了?!钡け∶妮p聲回答。 六歲那年她本就要死的,是他救了她們。如今她算多活了十年,應(yīng)該到頭了。 微塵宮主有一剎那怔住,少頃,緊緊凝視她閃爍不定的眼眸,問道:“我再問你一次,那人是誰?” 丹薄媚偏頭,不敢看宮主,道:“我不記得了?!?/br> “啪?!?/br> 微塵宮主收回手,緩緩起身,朝著洞門頭也不回地走,口中道:“你很好,不知為了誰,連你自己的命也不顧了。這且也無妨,你不要你的命,卻連你娘的遺命也沒有辦到。我看你一年后,如何在九泉下面對你的母親與丹氏冤魂。” 九泉之下?九泉之下! 丹薄媚如遭重?fù)?,突然抬頭望向微塵的背影,呆呆道:“宮主你說什么?我娘她……我走時她還好好的……” “對,其實(shí)那日她已油盡燈枯,你一走,她就死了,就埋在后山辛夷樹下。另外,青上仙宮不養(yǎng)廢人,你既功力盡失,又活不過一年,那此刻起,你已被逐出師門。你若是死,也不能死在宮里?!?/br> 微塵宮主身形微頓,又吐出一口血,但并不在意,加快步伐進(jìn)入洞府,毫不猶豫合上了石門。 丹薄媚呆滯片刻,回神后發(fā)瘋一般沖向后山,在那里呆了一整日,一整夜。 第二日清晨她又踏入禁地,靜靜跪在石門前。黃昏時候,有幾名女弟子看不下去,上前要扶她起來。她擺擺手,面無表情。 “這下可怎么辦?四大長老二人坐化,另二人正在突破生死關(guān)。宮主前幾日去太阿山,不知跟誰動手,回來似受了傷,又因小離的事生氣,眼下想必也要閉關(guān)很久。小離功力盡散,長跪不起,也不說話。太清師姐又嫁去了玄羅鬼殿,宮中現(xiàn)在無人有資格可主持大局?!?/br> 一名年紀(jì)尚輕的女弟子焦躁不安,另幾名年紀(jì)稍長的師姐雖然點(diǎn)頭同意她的話,卻仍很鎮(zhèn)定。商榷一番,還是決定傳信給太清師姐,請她回來勸勸宮主和小離師妹。 一只信鴿連夜飛往數(shù)百里之外陰氣森森的玄羅鬼殿。 鬼殿建造得真像個地府,不僅坐落荒野,四面還有枯椏橫七豎八,常有一群烏鴉停在上面。尤其是在茫茫夜色中,殿外房檐懸掛的兩盞大燈搖晃不定,恍如鬼火明滅,又有烏鴉不詳?shù)慕新暎瑢?shí)在令人不敢靠近。 這只雪白的信鴿與此地濃郁的黑色格格不入,以至于它也在上空盤旋了一陣才落下。 樓中只有太清一人,她俯在窗邊看完師妹傳來的消息,十分吃驚。 丹薄媚在她心中是很可怕的存在,不止是功力可怕,而是整個人從骨子里生出來的孤狠與頑強(qiáng)。 這樣的人必定是自尊心極強(qiáng)的,太清怎么也想不出丹薄媚功力盡散后的模樣??墒撬宄m宮主的脾氣,執(zhí)拗起來也令人無奈。丹薄媚要跪到宮主心軟,卻又不肯開口退步,恐怕時間會很長。 她現(xiàn)在得到消息,即使沒有師妹的請求,她也會趕回宮中周旋。太清將字條化成粉末,隨手灑出窗外。正琢磨怎樣撒謊才能理由充分地回宮,一轉(zhuǎn)頭卻突然見到那張黑漆漆的臉近在咫尺。 太清嚇得不輕,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忙退后瞪著他。不知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本來她膽小,這人長得這么嚇人,還老喜歡悄無聲息地靠近她,什么毛??! 夜佛陀看出她受到驚嚇,也退到榻邊去坐著,手好像沒地方放,只能僵硬地?fù)卧谙ド?,尷尬地與她對視。 每當(dāng)二人獨(dú)處,氣氛就是如此古怪。尤其大婚當(dāng)晚更是不堪回首,太清直接將他當(dāng)成了鬧洞房的混賬,飛起一腳將他踢出門外…… 不能再回想了,好在他白日是不會進(jìn)來的。太清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倚著窗問道:“你有什么事嗎?” 夜佛陀低頭道:“沒有。” 太清奇怪道:“那你進(jìn)來干嗎?” “……天黑了?!币狗鹜舆炝艘幌拢驳乇锍鰞蓚€字,“睡覺?!?/br> 太清小臉頓時一苦,滿面愁容道:“我……” “嗯?!辈挥盟f完,只要露出這種表情,夜佛陀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必定是葵水來了——這個月剛過半,葵水來第三次是不是不太正常?夜佛陀疑惑這件事很久了,本來不好意思問,但是又實(shí)在很擔(dān)心,眼下終于鼓起勇氣,面無表情地問,“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太清茫然道:“什么?” 夜佛陀憋得耳朵都紅了,不知道該怎么說,便想了個委婉的詞讓她意會:“你是不是有?。俊?/br> 怎么突然轉(zhuǎn)到有病上面來了?太清呆呆地問:“你有藥???” 夜佛陀立刻正色道:“什么藥?我去找?!?/br> “……”他根本不能正常交流。她怎么知道他說的什么藥,他自己不知道,問她算什么事。太清皺著眉頭,慢吞吞坐在他旁邊,手心都急出汗了,“你在說什么?” 夜佛陀偏頭注視她的雙眼,擔(dān)憂道:“你一個月有幾次?” 太清只覺心狠狠一塞,捂著胸口道:“三、三四次吧,怎么?” “你們女子都這樣的么?” “大約是吧……我不太懂?!碧灞槐频瞄_始胡言亂語,夜佛陀竟然真的相信了,放心地和她躺下。 太清躺在里面,見他衣服也不脫,忙坐起來問:“你洗腳了么?” 夜佛陀背對她答道:“洗了。” “真的?” “……嗯。” 太清心滿意足地躺回去,換了個期期艾艾地語氣,試探道:“仙宮有事,我想回去幾日,行不行?” 夜佛陀頓了一頓,應(yīng)聲道:“哦?!?/br> 這么好說話? 太清猶自不太相信,小心翼翼地確認(rèn)道:“那我明早就動身?” 夜佛陀依然蹦出一個字:“嗯?!?/br> “你不會跟我一起回仙宮的吧?”這明顯是一個否定口吻,但夜佛陀誤會了,轉(zhuǎn)過身眼神發(fā)亮,面色還很平靜地道,“我明日要去余姚,不過你重要,我可以晚——” “別!別耽擱了正經(jīng)事,仙宮離這挺近的,我一個人回去就好?!碧鍞D出微笑勸他。 夜佛陀在她笑容上停留片刻,又翻身應(yīng)道:“嗯?!?/br> 還未熟睡,倏爾門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夜佛陀一躍而起,面色冷冷地開門。那人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后,他忽然回頭眼神莫名地看了太清好一陣,才回頭道:“孤知道了。集結(jié)弟子,立刻出發(fā)?!?/br> ☆、第19章 訴衷情 江山壯闊多戰(zhàn)亂,群雄逐鹿中原。然后梁依舊上國繁華,金陵城中氏族子弟鮮衣怒馬,紙醉金迷。 各個酒館的說書先生從夏商風(fēng)說到戰(zhàn)國雨,從秦漢霜說到魏晉雪,從大一統(tǒng)時代的風(fēng)起云涌說到如今秦淮歌舞未休。聽書的桌前來來去去,總坐滿了人。 無妄公子終于親眼看著謝嬰幾人雇的馬車分別進(jìn)了二府,他的承諾已經(jīng)完成。一路倒不兇險——對他來說,不算兇險。也就是山匪流寇般的幾撥人,難受只難受在馬車行得太慢,耽誤他多少時日。 此刻他立在城中最高一棵樹的樹頂,云霧遮掩了他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望去,仿佛與天幕融為一體。他搖著扇子,俯瞰樓閣林立、車水馬龍時,腦中卻在想如何取得周帝手中的龍鼎。 有大雁振翅飛在青空之上,陡然一個俯沖,直直撞向他。 云中誰寄錦書來。 無妄公子伸出手掌,大雁便收翅落在他手上。他將竹管取下,揮了揮手,大雁又抖抖細(xì)密的羽毛,朝來時路飛回去了。 張開信紙看了有時,他忽然驚訝至極地“咦”了一聲,奇怪道:“數(shù)十日前,本殿還與她交過手,怎么現(xiàn)在功力盡失,已被逐出青上仙宮?青上宮主竟會去太阿山找天機(jī)絕脈傳人,還不惜重傷擊斃王詩境的師叔??床幻靼祝镜钫媸窃絹碓胶苛恕?/br> “雖然如此?!睙o妄公子又妖冶地笑一笑,揉碎信紙道,“本殿還是樂意趁人之危,與白月神府、玄羅鬼殿一起攻城略地,踏平仙宮。啊,險些兒忘了主謀*會?!?/br> 他語畢折扇一翻,微風(fēng)過處,云霧消弭,已沒有人影了。 笠安坊是金陵城中最尊貴三地之一。 坊內(nèi)府邸建造如瓊樓玉宇,廣寒瑤池,幾可媲美皇宮院落,僅居住應(yīng)氏、寧氏、崔氏、王氏四族。閑人少有往來,連守衛(wèi)坊門的差役也全部是四族的人。坊間又無宵禁,亦不允許京畿巡邏武侯進(jìn)入坊中,金陵衙門根本無法插手管轄。 另兩處貴地,其中之一是宮城,另一處是東門大街。這條街上仍是沒有別的門第,只有謝氏、宮氏、白氏、韋氏四族居住。猶以謝氏府邸為首,其建筑群雕欄畫棟,氣象開闊,院墻之高,儼然是第二座皇宮。 也只有這樣,才足以匹配一手?jǐn)z政,手握生殺大權(quán)的氏族。 多少年前,還有一條天妃巷獨(dú)步京華,整條巷子從頭至尾只有一個姓氏——丹。 而今已寂寞凋零,成了凄清的尋常巷陌。 又是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應(yīng)氏二位長老為應(yīng)觀容治傷已經(jīng)一天一夜。應(yīng)皎蓮在門外等得心急如焚,只是還能保持安靜。應(yīng)靈舟卻早已忍無可忍,抽泣著問:“皎姐,爹不會有事吧?都這么久了……” “不會。長老功力深厚,一定有辦法。實(shí)在不行,還能請家主出手?!睉?yīng)皎蓮答得信誓旦旦,語氣無比堅(jiān)定,可是她心里沒有底。 應(yīng)靈舟見她鎮(zhèn)定如常,也相信應(yīng)觀容不會有事,漸漸止住哭聲。 過了不久,房門打開。二位長老從中走出,神色疲憊,似又蒼老幾分。應(yīng)皎蓮二人立刻迎上前問道:“三叔公,七叔公,我爹傷勢如何?” 三叔公與七叔公俱是嘆氣,神色黯然,看得應(yīng)皎蓮二人的心也跟著沉下去。 三叔公道:“觀容的傷太重,功力不夠,又逞強(qiáng)使出畢方鼎,遭無妄這等妖人重創(chuàng),還耽擱這些天,恐怕……撐不過今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