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她嘲笑道:“不是你們先要殺我的么?只允許你們無緣無故殺我,我還不能反抗,不能逃跑了?我逃跑即是有罪?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把我當成你們養的貓狗么?任由打殺。” 殺手聞言翻轉刀刃,狠狠砸在她后背,又一腳踹上她的腹部。這人腳上穿的是硬底軍靴,比普通靴子更重。丹薄媚直痛得躬起來,沒有叫出聲,身體卻因強烈的屈辱而微微顫抖。 她想要將吐出的血噴在殺手臉上回敬一番,但她明白這么做的后果會更難過。她忍住了,將手指扣進泥土里。 “你不是貓狗,不還是任由打殺?這世道,最賤的就是人命,把自己當什么寶貝呢?今日我等奉陛下圣諭緝拿擅闖九重禁門者,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為陛下的圣諭而死,是你的無上光榮,應當叩謝天恩,欣然領命。不然,我們自有百種方法令你后悔。” 殺手仿佛施舍恩情一般,高高在上地俯視道:“再問一次,你是不是闖入皇宮的那人?” 丹薄媚咬牙道:“不是!” “還不肯說實話!”一旁有另一人脾氣暴躁,一腳將她朝后踹出了一丈遠,冷笑道,“老大,何必跟她多費唇舌?試想此山陡峭絕壁,怪石嶙峋,尋常人如何上來得了?縱有功力高深之人賞玩奇景,也不會在黎明前的深夜四處游蕩。那人先闖后梁皇宮十神陣,連破七陣而入,聽聞離去時已身負重傷,又闖唐宮九重禁門,對貴妃的攻擊避也不避,顯然應當奄奄一息。再看此人,上得來崇山峻嶺,無人也戴個鬼鬼祟祟的面具,還深夜逃竄,更是重傷不濟,條條款款都符合特征。若說不是她,誰能相信?” 為首者點一點頭,蔑視她須臾,揮劍道:“把她手筋腳筋挑斷,帶回去復命。” 丹薄媚緊盯步步逼近的殺手,閉上眼沉默。 幾人見了,都當她已經認命,放棄抵抗。殺手們正不屑地笑了一聲,眨眼卻見她忽然翻身,猛地滾下山脊。 面對已知的茍且的穩妥,她只好竭盡所能,沖破迷障。 縱使宿命難測,一切未知,可是她的命還在她手中,并沒有被別人主宰。 “蠢材!這都抓不住!”為首者勃然大怒,第一時間轉身從山路奔下去,大喝道,“快點下山,從那兒滾下去鐵定摔在官道旁的水田里。她一時昏厥,我們還有機會,絕不能讓她再逃了。” 從潮濕易滑的泥濘小路下山——甚至不算條路,只是有可以攀爬上下的奠基石,又崎嶇又陡峭,一時半會也到不了山腳下。 丹薄媚把荒廢的水田砸出個坑,本要昏厥,但因全身劇痛硬生生給刺激醒了。她爬上官道,跌跌撞撞地前行,沒走兩步又要摔倒,幸虧有人拉了她一把。她下意識道謝,卻聽那人了然譏笑道:“從金華山上摔下來的吧?” 她偏頭看向這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將大碗扣在佝僂的胸膛上,雙手緊緊抱著,眼神無光。 邊境有這樣的流民再正常不過。 丹薄媚勉強立定喘息,輕輕點頭道:“是。足下何以知道?” 不想這人又一笑,指著她剛爬起來的田邊道旁,道:“山上那么多果子,誰見了不想上去吃。如你這樣餓慌了的,不要命也想爬上去的賭徒又不算少。看這田坎邊烏紅凹凸,你以為是什么?都是掉下來沒趕上下雨天,活活摔死的人尸呀。” 丹薄媚一怔,忽覺心情沉重,眸光黯然。 都是在人世間苦苦掙扎的弱者,歷史一個浪潮打下來,誰都無法抵擋,她也不例外。 皇權更替,如浪淘沙,亂世諸國混戰,千萬黎庶命如草芥。戰爭帶給他們巨大的苦痛,可是權力巔峰的諸王仍自詡正義,要為天道、為祖宗基業、為勃勃野心,為千秋一統的名垂青史而覺理所應當。 可是什么是正義? ——人民的戰爭即正義! “發什么愣啊,趕緊過來跪下乞食,一會兒該走過了!”那人扯著她衣袖往道旁拖。她看看唯一還雪白的袖袍邊緣沾染上黑手印,也不拂開,跟過去在流民人群中蹲下,心里已有微微焦急,眼神不住朝山腳邊回望。 若在如此大道,她無論逃往何處都不是辦法,必然很快被抓。 車轔轔,馬蕭蕭。 官道上駛來一駕巨大的輦車,四人馭馬,前后共八匹神駿,無車壁遮擋。頂上垂下的錦障也只環了三面,故而可以見到輦上正襟危坐的寬袍老人,長髯齊順,綸巾束鶴發,閉目凝神,眉宇似有浩然正氣。 輦車左右十人乘馬,而輦車后竟跟隨數百名峨冠博帶的年輕人,個個背著包袱,氣度不凡,統一穿煙青長衫,隊列整齊,恭敬而行。 一些新來的流民并不知道這是何人,只覺氣勢無匹亦無畏,定是世家大族的長輩,紛紛沖上前舉著空碗哀求道:“請明公垂憐……” 隨行隊列最前的八人中,有一人聞言立刻微怒,一掌要掀開伸手抓來的流民,被左邊那人勸住,憐憫道:“他們已很可憐,只是為了活下去,別無選擇丟掉臉面,何必再令他們丟掉性命。” 這個年輕人將包袱中的食物錢幣都分給流民,此舉贏得輦車上的老人微微點頭。有機警的年輕人見了,也紛紛慷慨解囊,一時帶動所有人行善。 輪到坐在地上的丹薄媚時,她接過一只果子,道:“多謝,但是能不能借我一件你身上這樣的青衣?” 這個年輕人動作一頓,搖頭道:“姑娘,這是國子監所屬太學宮的學子服,不可借與外人。” “你們都是周唐太學宮的學子么?” 年輕人笑道:“算半個吧。我等只是過了初試,跟隨大儒到了太學宮后,還有正式考核。” 國子監太學宮她知道,是朝廷用以選拔人才的途徑之一。其中上至金陵八族、皇室子弟,下至寒門書生,皆可同堂切磋學問,授業夫子也無一不是當世德高望重的大儒,時常還有吏部與翰林院官員前來品評,實在是讀書人眼中的圣地。 丹薄媚定了定心,眼下只有混入太學宮才能逃避殺手的追截。可是若不能借到衣服,她這一身稀泥也太醒目了,且不說殺手追來時一眼就能看破,單是眾多學子讓不讓她跟著已能兩說。 別無辦法,只好豁出去了。 她突然掙扎著起身,雙手隔著不太臟的衣袖緊緊抓住年輕人手臂,真心真意地道歉:“這位公子,對不住。” 年輕人疑惑地“啊”了一聲,下一刻他就知道為什么她要抱歉了。 丹薄媚直接伸手去扯他的衣襟,嚇得年輕人手中的食物全部滾落道上,連連后退,手足無措地驚恐道:“姑娘、姑娘放手!你要干嗎?大庭廣眾之下豈可……” “公子,你成全我吧,把衣服脫下來,我真的太需要它了……救人一命,功德無量……”丹薄媚被拉扯得氣血翻涌,說句話已很艱難。 “咦?你們快看,白月真怎么跟人拉扯上了?” “是啊,那姑娘好像在脫他衣服。” 此言一出,諸多學子哄笑起來,只是都站在原處看熱鬧,沒人上前幫他脫困。先前被白月真阻攔的那人此時不怒了,大笑道:“月真兄,那位姑娘已很可憐了,你不妨就從了她吧!” 白月真死死拽緊衣帶,倉促回頭,窘迫道:“不要胡言亂語,她、她不是……她就是想要這件學子服……” “哦——”眾人陰陽怪氣地憋著笑,互相擠眼,根本不信。 乞食的流民也被她這樣大膽的舉動驚住了,不知在竊竊私語揣測些什么,只知道這些人邊吃果子邊瞪大眼睛注視他們。 無奈之下白月真只好看向前方靜坐的大儒。 大儒目不斜視,正視前方,嚴肅道:“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 這句典出《中庸》第二十篇,乃哀公問政時,孔子所答。意在凈心潔服,不合禮法的事不做,乃可修養自身。不聽讒言,疏遠美色,輕財貨而崇尚賢德,以此勉勵賢人。 一眾學子聞言不禁神色一肅,斂去嬉笑,分發完物品后退回原本的位置。 白月真也豁然開朗一般,輕聲答了個“是”,不再窘迫,神色如常地松手,脫下外袍放到她手上,轉身回到隊列。 大儒又閉上雙目,平靜道:“行。” 眾人遂行。 丹薄媚顧不得許多,直接套在最外層,擠到頭列白月真身旁,一本正經地隨行。周遭學子都驚訝地盯著她,欲要出聲,又不見大儒停下。誰都知道大儒深不可測,不會不知身后她的舉動。既然大儒視而不見…… 道旁的流民便呆呆地望著丹薄媚混入學子中離去了。 乘馬而行的幾人自然也知道身后發生何事,面面相覷一陣后,一人低聲詢問道:“先生,那個姑娘……” “老夫知道。”大儒漠然,眼睛也未睜開。 這人點頭,只是不解道:“先生為何縱容她混入學子中隨行呢?她若有很高的才學,不會成為流民乞食。” 大儒道:“她不是流民,亦未曾乞食。你不見眾人皆跪,唯她席坐嗎?” “啊?”幾人又互相對視,倒真的未曾注意這么細微之處。這人恭敬道:“先生洞若觀火,明察秋毫,學生自愧弗如。她既得先生另眼相待,必然不同凡響,是學生心胸鄙陋了。” 大儒搖頭,雙手下意識動了動,道:“并非老夫另眼相待,而是受人所托,不然方才為何臨時改道。” 臨時改道小路,還以為是先生有心考驗諸多學子的心性……這人心中所想自然不好說出來,只能接口詢問:“先生能為學生解惑嗎?不知是何人能勞動先生……” 大儒驀然睜眼,盯著這人,無聲說道:“天權。” 十人皆倒抽一口氣,面有驚駭之色。這人更脫口而出道:“她是白月神府的人?!” 大儒眼前閃過被淤泥覆蓋的魚鱗圖案,重新閉上雙目,答道:“未必。” 過了少頃,流民都散了,又匆匆趕往下一個路口乞食。這時候追兵才下得山來,圍繞四周找尋了一圈,皆無人影。那個脾氣暴躁的殺手指著深陷的泥坑對為首者道:“老大您看,那個坑淤泥還很新鮮,無疑是她砸出來的。只是不知被人救走了還是自己逃了。” 為首者乜斜他,臉色難看道:“我用你提醒?我眼瞎看不見?要不是你一腳把她踹到邊上去,她能有機可乘?現在人不見了,你倒分析得頭頭是道。你不如分析分析,現在失去目標蹤跡,我們回去會受什么處罰?” 他面色一白,想到猶如仙子的素貴妃卻有那樣恐怖殘忍的手段,不由頭皮發麻。 “老大,我們怎么辦?”他哆嗦著問。 為首者雙手握拳,目光四處打量一番,最后停在那道不太顯眼的遠去的泥印上,冷笑道:“追!” ☆、第15章 定風波 太學宮雖屬國子監,并由周唐出資修建學宮院落,意在為朝廷選拔人才。但因其授業先生多為世外高士與并無官職在身的諸子大家,學宮又地處與京城相鄰的余姚,并不在京城之內。故時日一長,諸國學子也不忌諱,或真身或喬裝地跟隨收學先生來了。 后梁太學宮也有相同性質,并為使更多學子得以博采眾長,汲取不同學識完善自身認知,特意與周唐太學宮岔開收學年日。去歲后梁天惠十四年春已收學子,并于秋闈應試結束。今歲到了周唐開學,亦為期半年。 丹薄媚經過十余日徒步跋涉,來到了余姚龍泉山下。 傳聞此地有神跡降臨:每當春夏煙雨晦暝,見神燈一二盞,忽然化為幾千萬盞,燃山熠谷,數時方滅。然燈滅之后,山中雜花古木卻又并未燒毀。 周唐太學宮府址正在山上。 一眾學子在山腳外院稍作休整,準備入學考試。因他們改了小道,行程有所耽誤,故彼時其他幾名收學先生與其學子都先到了。其中最先抵達的兩位先生已對他們的學子考試完畢,領了通過的正式學生入太學宮。 先生將二百余名學子分為五隊,分開出題。 丹薄媚因站在最前方,被分在第一隊,與白月真等人一同進入四面封閉的考堂。 此時她作公子打扮,綸巾束發,面容普通,一身淤泥早已洗凈,看來并無不妥。可是—— 功力完全消散,沒有回來的跡象。尤其,最近幾日企圖運氣時,丹田與筋脈隱隱作痛,動輒口吐黑血,行動艱難。 那分明是根基全毀,不可練功的征兆。可是她什么也沒有做,為何突然會這樣?她并未練功時走火入魔,微塵宮主看過這套功法,也說并無異樣。 她一路心煩意亂,思緒猶如灼熱的烈火,無時無刻都在使燒焦的內心更加痛苦。她最怕的不是從頭來過,而是……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恐怕根本沒有重來的機會。 如果不能替丹氏與母親報仇,那么她的人生將一片黑暗,毫無用處。 她太害怕自己成為一個無用之人,那是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極其痛恨的。 沒人愿意終其一生只是任人宰割的魚rou。 所以,眼下暫時避開殺手追蹤,絕不能繼續在太學宮磨蹭,她必須盡快趕回青上仙宮,查清原委,挽回損失。 丹薄媚隨意選了壁角的位子,左右都并不相識。 前方大儒屈膝跪坐于席上,抬手示意噤聲。眾學子立刻端正儀容,不再多語。方才微喧的考堂,轉眼一片肅靜寂然。 大儒喜慍不形于色,將雙手交疊在袖中,置于蔽膝上,開口道:“前靈帝十六年,有道人張氏自立一派,號稱天下之病,無不可治者。歸其教,信其神,修其法,則凡人也可活五百余歲。一時九州震動,短短三年,信徒就發展成數十萬之眾。凡張道人經過之地,必有無數信徒變賣家產,誠心追隨他去,并尊稱他為‘太平神’。” 眾學子聞言面色各異,有人似成竹在胸,也有人眉頭微皺,似有隱憂。 丹薄媚想了想,恍惚記得在書中見過這件事,只是不知要考什么。 大儒將他們的神情盡收眼底,也無波動,還是語氣平靜道:“朝中有官員揣測張道人必有反心,但上奏靈帝,靈帝卻置之不理。后不出半年,張道人果然揭竿而起,九州大亂,數日就已攻占幽、并二州,大軍多達四十余萬人。倘若你是靈帝謀臣,此時你如何建議平定亂局?” 雖已是大一統時代的變故,王朝與人物俱已作古。但以史鑒今,如此曖昧地直接談論政務,頓時也令滿堂年輕學子興奮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