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無波無瀾的神色與語調(diào)，話落耳邊，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委屈感。

    蘇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道：“荀月樓，這里不是你的姑射城，你不應(yīng)該想當(dāng)然地去做一些事，明白嗎？”

    荀月樓看著她，不發(fā)一言，神色泠泠。

    蘇青一時語滯。

    其實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說的這些人情世故，跟前的男人從來不曾有過思考，也從來不準(zhǔn)備去理解深入。

    從第一次遇見荀月樓起，很多東西很多事情都已經(jīng)是注定的，他們兩個人，天差地別。

    她自小生活在市井，已經(jīng)很習(xí)慣地去維護與每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一件件事都需要去斟酌衡量，時時避免行差踏錯。她要的所有東西都需要靠自己的獨自努力去獲取，她要保護的人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替他安排好以后的命途。因為她很清楚，很多事情僅憑她一個人的力量遠遠不夠。

    而他，卻是姑射城的少主，自小在眾多忠心耿耿的手下?lián)碜o中長大。他可以纖塵不染、與世無爭地直面人世，可以做一切只要他愿意的事情，而無需去思考半分他人的想法。只因為，他從來不曾感受過漂泊無依時的那種倉皇茫然的手足無措感，也終歸不可能去領(lǐng)會。

    荀月樓終究了解不了她心里的想法，也了解不了她想要的東西；而她，也永遠做不到如他這樣不論做任何事都這樣隨性而為，只留本心。

    在這朵高遠清幽的水仙花的心里，或許所有東西只分兩種——他想的，以及，不想的。

    然而，在她蘇青的心里，需要考慮的卻塵世浮塵中每個俗人必須經(jīng)歷的紛亂復(fù)雜。

    說到底，她本俗世一凡人

    蘇青的眼睫微微垂落，有些心累地輕嘆了一口氣：“罷了，這次你收手還算及時，就暫且放過你。不過現(xiàn)在必須要立個規(guī)矩，以后除非我喊你的名字，不然絕對不許你再胡亂出手，知道嗎？”

    荀月樓的嘴角勾了勾，道：“好。”

    在這樣的神色下，蘇青忍不住頗是頭疼地揉了揉太陽xue。

    剛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要是玉緋玨好不容易從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卻因為無意地捏了下她的手而被水仙花一掌拍死，這賬還指不定得算在誰的頭上……

    風(fēng)微微拂過，她一抬頭，恰好看到步羨音從一片花圃中走過，身后尾隨著他的人身影熟悉，心里不由小小地詫異了一下。

    剛才沒在玉緋玨房中看到阿莫，還在想是去了哪里，沒想到下了馬車后他竟然一直跟著步羨音？看起來，這兩人的相處居然還挺融洽。

    步羨音遙遙地也看到了廊道中的兩人，步子一頓，忽然轉(zhuǎn)身朝他們走來，到了近前微微含笑地開口道：“現(xiàn)在需要出門一趟，你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蘇青一頭霧水：“看什么？”

    步羨音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愈發(fā)溫暖和煦的笑來：“很有趣的東西。”

    話落的時候，在旁的蘇莫忽然抬頭看來一眼。

    看出他眸里晃動的神色，蘇青的心頭頓時一凜——且不說現(xiàn)在準(zhǔn)備要去的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反正絕不可能如步羨音所說的是個什么好事。

    她看著步羨音的樣子，難免顯得有些警惕。

    步羨音被她警惕的模樣惹得有些莞爾，回頭看了眼蘇莫，了然道：“是了，你們認識。”稍頓，就又笑了起來，意味深長道：“昨夜淑姑娘回屋得早，難道就沒興趣知道，我與藺影暗中追訪之后，到底都遇到了一些什么嗎？”

    經(jīng)他這么一說，蘇青難免有些心癢癢，猶豫下終于還是敵不過好奇心，道：“還是去看看吧。”

    ☆、第37章 控琴

    泗水河環(huán)繞于圖州郡旁，曾被百姓引以為傲地視為圣潔之處。然而，自水患轟然爆發(fā)之后，一度成為民不聊生的禍源。現(xiàn)在雖已漸漸平息，河道兩旁也已經(jīng)剩下一片荒蕪，濡濕的沼地帶著干涸硬直的泥土，草木蕭瑟，寂寥至極。

    這里一改往日的繁華景象，已是無人問津許久。

    然而，今日卻絡(luò)繹不絕地來了許多人，個個的手上提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無一不是用一塊粗布將自己的面容牢牢地掩著，卻也依舊掩蓋不去因心神不安而透出的惶恐神色。

    蘇青撥開守在外頭的官差望去，遙遙就看到顧淵站在河邊。

    清風(fēng)徐徐，吹得衣襟翩飛中微散了些許青絲，有一種說不出的綽約風(fēng)姿。

    她踩著一地的爛泥好不容易到了河邊，一回頭，便見荀月樓始終云淡風(fēng)輕地站在自己身后不遠的地方。

    這樣一路走來，此時她腳上的一雙鞋早已經(jīng)滿是泥濘，就連旁邊的步羨音也難免臟了衣角，然而再看荀月樓那襲纖塵不染的白衣，眼里忍不住露出幾分贊嘆來。

    要怎么說水仙花可以當(dāng)那一城之主，這潔身自好的水平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就算稱之為天下一絕也毫不為過。

    蘇青小心翼翼地繞過坑洼的泥地湊了過去，顧淵抬頭見她，隨手遞過來一塊巾帕。

    她莫名其妙地順手接過，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

    她狐疑地抬頭看去，待看清那不遠處被眾人圍在中間的一堆東西，臉色頓時一白，頃刻間就有種異樣的感覺在胸前翻涌，陡然一轉(zhuǎn)身，就“嘔”地一聲吐了出來。

    恰到好處地拿起巾帕來拭了拭嘴角，蘇青依舊有些心有余悸，暗暗瞥了一眼顧淵，心里不由有些吃味——這人！還真是貼心得緊！

    這個時候沒人有心思去多理她，所有的心思幾乎都落在了河邊忙碌的人身上。

    負責(zé)打撈的官差小心謹慎地又尋覓了一會，沒多久便又從泗水河里掏起了一具沉重的東西。用盡力氣拖上岸來，就片刻不愿多接觸地丟到了旁邊候著的架子上。

    又一撥人將架子抬過來，如燙手山芋般，以最快的速度往地上堆在一處的地方一倒，“嗤”地一聲擠濺出些許水跡。

    旁人的臉色均又更加難看了幾分。

    藺影沉聲問道：“這是第幾具了？”

    仵作正在旁邊忙地不可開交，聞言伸手從懷里掏出記錄的冊子來。瞅了一眼新?lián)粕蟻淼氖w，又在上面加了一筆，答道：“回公子，已經(jīng)是第八具尸體了。”

    陳有為站在離得老遠的地方眺望著，面上愁云慘淡，卻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不敢上前。每有一具尸體被打撈的時候，他的身子就驟然哆嗦一下，帶著身上的肥rou上下一顫，看上去只覺抖得甚有節(jié)奏。

    此時他的整個內(nèi)心幾乎是崩潰的。

    不說在他管轄的地界莫名出現(xiàn)了這么多的死尸，就說里頭好幾具尸體就與他脫不了干系。

    雖然肢體零碎不堪，卻依稀可見的曾經(jīng)光鮮靚麗的衣著，讓熟悉的人來看，不難猜出正是他名下萬芳樓在前不久失蹤的那幾個姑娘。初時那些姑娘患了病癥，他為省錢，本意是命老鴇子將她們安排出去找個地方自生自滅，誰料關(guān)進空院沒幾天后再去探看，竟是一個都沒了蹤影。為此，他還特地派人到處找了好幾天。

    這些女人雖然值錢，但死就死了，倒也沒讓他感到多少心疼。只是這些尸體突然出現(xiàn)的方式太過詭異，詭異到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然而最重要的還是，若是平時發(fā)現(xiàn)也就算了，他隨便安排幾個人將這些尸體就地掩埋也就足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欺瞞過去，奈何現(xiàn)在卻是生生地在顧淵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根本做不得半點手腳。

    眼眶里的小眼珠子自溜溜地轉(zhuǎn)著，陳有為這當(dāng)官多年已經(jīng)許久沒用的腦子，史無前例地開始飛速地運轉(zhuǎn)著，想要為自己徹底撇清關(guān)系給編上一個說法。

    藺影眉心微蹙，走到顧淵跟前道：“老爺，昨晚我們遇到的怪尸約莫有二十來個，現(xiàn)在卻只出現(xiàn)了八具尸體。這邊已經(jīng)撈了許久，恐怕也撈不出更多的來了，這樣算起來，應(yīng)該還有十來具尸體不知去向，你看我們今天……”

    顧淵冷冷道：“再等等。”

    這些尸體因為在水里浸泡許久的緣故，已經(jīng)顯得有些浮腫，光從表面上看不出半點體貌特征，只能從衣著上依稀做些簡單的辨識。其中有幾個粗衣勁裝的該是成年男人，另外幾個輕紗曼袖的無疑是妙齡女子，只是此時關(guān)節(jié)奄奄地垂落著，每一處都好似被人強行擰下一般，呈現(xiàn)這一股奇異扭曲的姿勢，堆成一團相互糾纏在那，說不出的古怪悚然。

    蘇青在旁邊好不容易定下了神，卻也不敢再朝疊羅漢一般堆放在那的尸堆多看一眼。此時聽聞兩人之間的對話，略略一愣，問道：“難道，昨晚你們就已經(jīng)見過這些東西了？”

    說話時她稍稍挪了挪身子，不料一腳踩上松陷下去的石塊。

    心神不寧下身子猛然一晃，就被顧淵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順勢往身邊帶了帶，幾乎就貼在了他的身邊。

    步羨音抬了抬眼睫，對這幅情形視而不見地眺望向遠處，看著那一片靜謐的泗水河，說道：“昨日我與藺影二人尾隨那些東西，借著夜色一路跟到了泗水河的上游，就看他們漸漸跟其他地方尋來的走尸匯到了一處，然后……”

    蘇青暗暗咽了口口水，下意識順著他的語調(diào)問道：“然后發(fā)生了什么？”

    步羨音挑眉看了她一眼，笑道：“然后，我們聽到了一陣琴聲。很好聽的琴聲。”

    蘇青下意識想象了一下當(dāng)時的情形——夜深人靜，詭事橫生，在那荒郊野外又傳來不明來由的空幽琴聲。

    光這么一想，就忍不住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無意中抬了抬頭，卻見荀月樓不知何時也凝神聽著，眸色間不似平日的空靈無痕，而是帶上了些許極難察覺的驚訝神色，這讓她心里難免有些詫異。

    藺影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事來，臉色陡然地有些難看，眉頭緊蹙道：“當(dāng)時那些東西突然暴走顯然就是因為聽了琴聲的關(guān)系，我們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留下來查清楚，現(xiàn)在倒好，平白無故地退了回來，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也就這樣斷了。”

    “留下來？當(dāng)時撫琴那人顯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你是準(zhǔn)備留下來給這些東西當(dāng)進攻用的活人靶子嗎？”步羨音悠悠地瞥了藺影一眼，手上的折扇順勢在他的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道，“當(dāng)時你我在明而敵在暗，若還不退，誰都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眼下這些尸體不就是正好的例子？很顯然，琴聲的主人只不過是在拿那些東西做一個試驗，而這一堆的尸體，就是試驗之后的失敗品。”

    藺影嘴角隱隱一抽，尤有不甘道：“你怎知道我們就解決不了他們。”

    步羨音回眸看他，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你說呢？”

    藺影眸色一沉，顯然在心里掙扎良久，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他一眼，最終噤聲不語。

    蘇青看了看兩人，多少有些明白過來昨晚發(fā)生的事來。

    實在讓人沒想到，這些詭異至極的東西的背后，居然還有人cao控？

    在這樣詫異的信息中，她忍不住又回頭看向荀月樓，眉心微微擰了起來。

    ——看這朵水仙花剛才的反應(yīng)，似乎是知道一些他們所不知道的事。

    心里正琢磨著，頭頂傳來了顧淵的聲音：“對于此事，荀少主可是有什么看法？”

    蘇青心頭一跳，知道剛才荀月樓的神色變化，到底是沒有逃過這個男人的眼睛。

    荀月樓的視線悠悠地落在令人作嘔的尸堆上面，神色甚至沒有半點的晃動，眉心極淺地微微蹙起，道：“沒見過，但有些熟悉。”

    沒見過顯然是說眼前的情形，那么有些熟悉指的又是什么？蘇青有些摸不著頭腦。

    然而顧淵點了點頭，道：“百鳥門？”

    荀月樓回頭看了他一眼，應(yīng)道：“是。”

    顧淵唇角微微勾起，冷冷地低笑一聲：“果然。”

    蘇青在兩人打著的啞謎中間卻是愈發(fā)不明就里，恍惚地轉(zhuǎn)頭看了一圈。

    只見步羨音倒是一副了然的神色，藺影則跟她一樣是一臉懵逼的樣子。而旁邊的蘇莫，視線自始至終落在步羨音身上不曾移開過，恐怕連他們對話都不曾聽進去幾句。

    蘇青愈發(fā)好奇得緊，只覺得心癢難耐，張了張嘴剛想問個清楚，邊聽那驗尸的仵作忽然間大叫了一聲，聲色仿似見了鬼一樣尖銳惶恐：“這些關(guān)節(jié)怎么都是用線給連起來的！”

    ☆、第38章 秀愛

    眾人很快就被這樣的一聲驚呼引去了注意，圍過去一看，果然見那半截被仵作拎在手中的骨骼之間，串聯(lián)著一縷色澤詭異的線。

    這是一種似絲非絲，似麻非麻的材質(zhì)，若不是將四肢上的rou一層層剖開，很難讓人察覺。

    蘇青忍不住敬佩地看了那個長相貌不驚人的仵作一眼。要知道，這驗尸歸驗尸，要能狠得下心小心仔細地將尸體這樣精煉地剖析透徹，卻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心下贊嘆，但眼前的一切實在太沖擊視線，讓她先前按捺下去的嘔吐感，在此時又瞬間蔓了上來。

    柳芳華前一刻在岸邊探看，此時走過來看了一眼，隨手一提劍，輕輕地挑斷了那根細線。

    尸體的四肢就這樣一脫離，直直地墜落下去，要不是有那么一層皮rou懸著，恐怕已經(jīng)片刻間分成了兩截。

    她的眉心微微皺了皺，面上掠過一絲一樣的情緒，緊抿著唇，對顧淵說道：“就此結(jié)束吧。”

    為什么不繼續(xù)查了？蘇青有些不解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然而一回頭，卻見顧淵的神色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來得低寒如冰，便再也問不出什么話來。

    這一日的排查，就這樣莫名結(jié)束在這些匪夷所思的亂線之中。

    回去陳府之后，顧淵一轉(zhuǎn)身進了覃姑的屋子。整整待了一下午，沒人知道他們談?wù)摿诵┦裁础?/br>
    顧淵走出房門時，深擰的眉目間愈發(fā)多了幾分低沉。

    一路去，隨行的人噤聲不語，生怕一不小心觸碰逆鱗。

    顧淵走去幾步后，忽然頓了頓步子，問道：“淑姑娘住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