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羅飛的涵養算是很好了,但如此連續被對方搶白,心中也難免有些不爽。不過這種情緒剛剛露出苗頭,羅飛便自我警覺起來。他知道誘導情緒正是催眠師慣用的手法之一,當初凌明鼎就是對自己的情緒疏于控制,以至于被這家伙玩弄于股掌。 于是羅飛重新穩住心神,他微笑道:“我們不說他了。直接聊聊那件案子吧。嗯,我們可以進去聊嗎?”他主動提出這個要求,也是有意要把態勢的發展掌控在自己手中。 可惜對方立刻拒絕說:“不行?!彼恼Z氣非常堅定,似乎已看破了羅飛的伎倆。 羅飛并不甘心,他繼續以進攻的姿態反問道:“怎么了?這難道不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嗎?” “你們并不是我的客人。”那男子用一句話便化解了羅飛的攻勢,“你們不請自來,我為什么要招待你們呢?我還有自己的事情呢。” “什么事?”這句話半攻半守,可為下一輪的攻勢贏得一些蓄勢的時間。 “我有真正的客人?!蹦凶訌娜輵鸬?,“是早就約好的,而不是你們這樣的不速之客?!?/br> “我們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绷_飛繼續試探以保持主動,“如果你的客人來了,我們立刻就走?!?/br> 男子寸步不讓:“我的客人很快就來。我沒時間應付你們?!?/br> “是嗎?”羅飛盯著對方的眼睛,嘴角露出一絲淺笑,“我覺得你在撒謊。” “哦?”男子把啤酒罐湊到嘴邊又喝了一口。他的個子本來就高,喝酒的時候仰起脖子,視線便愈發顯得居高臨下。他便用這樣的目光和羅飛對視著,靜待下文。 “如果你真有客人要來——”羅飛平靜地說道,“剛才我敲門的時候,你就不會是那個反應?!?/br> 男子喝酒的動作停下了,他“咕嘟”一聲把喉口內的酒水吞進肚子,說了句:“怎么個講法?” 羅飛詳細說道:“如果很快就有客人要來,那你剛才應該正處于等待的狀態吧?這個時候有人敲門,你的第一反應難道不是客人來了嗎?你應該很熱情地來開門才對啊??墒悄愕膽B度卻那么粗魯,好像很不愿意被人打擾似的。為什么呢?因為在你的計劃中其實并沒有什么訪客。你這么說只是想找個理由把我們打發了,對嗎?” 男子盯著羅飛看了一會兒,吐出四個字來:“有點意思?!比缓笏俅伟哑【乒逌惖阶爝叄@次“咕嘟嘟”連續幾大口,把罐子里的啤酒一氣喝完。末了他還把空罐子倒豎起來抖了抖,把最后幾滴酒水也抖到罐口,伸舌頭舔了個干凈。末了才好整以暇地把眼皮一翻,反問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客人也要從這個門進來呢?” 這個問題著實出乎羅飛的意料,他一怔道:“難道這屋子還有別的出入口?” “我這是一樓?!蹦凶訅男χf道,“在院子開個后門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我的客人約好了要從后門進來,你們在前面敲門,我當然懶得理你?!?/br> 羅飛立刻反駁道:“我來的時候就注意了,這里的樓房都不帶院子,后門也無從談起?!?/br> 男子不慌不忙地回應:“沒有后門的話,后窗總有吧?” “一樓的窗戶都裝上了防盜網,不可能供人出入。” “我有說過我的客人是人嗎?”男子把弄著手里的空啤酒罐,捏得吱吱作響,“也許我說的是一只貓呢?窗戶上的防盜網也沒辦法攔住一只貓吧?” 羅飛感覺自己又陷入了被動,他只能轉攻為守般反問道:“一只貓?你說你不讓我們進屋,就是為了等待一只貓?” “我只是打個比方?!标戯L平嘴角掛著嘲諷的笑意,“總之我要等的客人并不需要從這個門進來。所以你們一敲門,我就知道并不是客人來了。我對你們有那樣的態度,也就不奇怪了吧?因為你們是冒冒失失地登門,打亂了我原先的計劃啊。說句不好聽的,不是你們賴著這里不走,我的客人說不定已經到了呢?!?/br> 這幾句話說出來,和逐客令也沒什么區別了。尤其是“賴著不走”這幾個字,聽起來尤為刺耳。羅飛知道對方是鐵了心軟硬不吃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既然這樣——那確實是打攪了,不好意思?!?/br> 男子抬起一只手,手背向外抖了兩下,意思是:那就請便吧。 可羅飛并未離開,他提出了新的請求:“我們能不能重新約個時間呢?我們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br> “再說吧。”男子懶懶地扔下三個字,反手把門框一抓,擺出了關門送客的姿態。 “那是一起命案,而且關系到一個女孩的安危。”羅飛提高聲調,把事情的關鍵點拋了出來。這一招似乎起到了作用,男子沉默了一兩秒鐘,終于說道:“晚上再打電話給我吧。八點鐘以后。” 羅飛問道:“你的電話號碼是多少?”一般人問這話的時候都會做好記錄的準備,羅飛卻沒有。因為他對自己的腦力很有信心,只要對方報一遍號碼,他就能記在心間。 可惜那男子只“嘿嘿”兩聲怪笑:“你們不是警察嗎?自己去查?!闭f完也不道別,“砰”地便關上了房門。只把兩個警察留在門外,在尷尬的氣氛中面面相覷。 上了警車之后,陳嘉鑫感慨道:“這家伙的架子還真是不小?!?/br> “至少說明蕭席楓沒有撒謊啊——那他的本事應該也不小呢。”羅飛用這種方式來自我寬慰,隨后他又用贊許的目光看了助手一眼,說,“你倒是挺克制的,不像……” 這話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羅飛是想起了以前的助手——小劉。那個小伙子性格略顯急躁,如果今天他在場,肯定受不了對方的那副倨傲,言語上的沖突是免不了的。相較而言,陳嘉鑫倒沉穩了許多。不過想到小劉已經因公殉職,羅飛心中一酸,這話就說不下去了。 陳嘉鑫也知道羅飛想說什么,便輕輕地嘆了口氣。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車內只聽見發動機在“呼呼呼”作響,似乎也在嘆息著什么。 半晌之后,陳嘉鑫有意岔開了話題:“回去我就查查那家伙的手機號,應該不難的?!?/br> 羅飛“嗯”了一聲,又吩咐說:“你去下面的分局派出所打聽打聽,看有沒有人認識這個陸風平?!?/br> 陳嘉鑫不太明白此舉的用意,便問了句:“怎么了?” “你還記得那人開門剛看到我們的時候是什么反應嗎?” “嗯——”陳嘉鑫回憶道,“他先是觀察我們,然后說不認識我們。” “再然后呢?” “再然后你拿出了證件。接著他就問我們有什么事?!?/br> “你記得挺清楚的。”羅飛先是夸獎了助手一句,然后又用提示的口吻問道,“你不覺得他的反應有點不合常理嗎?” “不合常理?”陳嘉鑫順著羅飛的思路想了一會兒,似乎有所領悟,“是啊,以前我們出去走訪的時候,一說是警察,對方一般會先問什么事。開口就說我不認識你們,這確實有些反常。” “嗯,這句話透出的潛臺詞,好像他應該認識我們才對?!绷_飛深入分析道,“我覺得他很可能和警察打過交道,并且先入為主地認為警察是為了以前的事情而來。結果開門之后卻發現不認識我們,便提出了質疑。當我出示證件之后,他開始意識到我和以前的警察沒有關系,這才開始詢問有什么事?!?/br> “沒錯,就是這樣!”陳嘉鑫點著頭,深表認同。隨后又問,“那他以前和警察會打過什么交道呢?” 羅飛猜測道:“有一種可能,也許他曾協助下面的分局派出所辦過案。” 陳嘉鑫提出質疑:“就他那個臭德行,我們請他都費事,下面的局所能請得動嗎?” “這也不一定啊。龍州就這么大,或許哪個局所正好有他的朋友呢?!?/br> 陳嘉鑫“哦”了一聲,他終于明白羅飛的用意了。如果真有哪個局所和陸風平合作過,那通過以前的聯系人出面相邀,肯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于是他便利索地回應道:“行,我回去就來落實這個事!” 下午兩點整,龍州市公安局刑警隊會議室。 龍州大學兇殺案的分析會正于此地進行。參加會議的除了參戰的刑警隊員外,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張雨的徒弟梁音,她代表法醫鑒定中心送來了最新的dna分析報告書。 羅飛直接把報告書翻到最后一頁,把鑒定結論通報給大家:“死者就是高永祥。” “沒錯?!绷阂粼谝慌匝a充道,“dna鑒定結果表明,死者與高曉燕具有直系親屬關系的可能性大于99.99%。高曉燕正是高永祥的獨生女,所以可以確認,在案發現場的那具無頭尸體就是高永祥本人?!?/br> 羅飛把報告書放到會議桌上,目光在會場上掃視了一圈,正色道:“既然這事已經定論——那我們就有必要分析一下:兇手為什么要鋸下死者的雙手和頭顱?” 一般來說,命案死者的雙手和頭顱缺失,最大的可能就是兇手想隱藏死者的身份,所以必須毀掉死者的指紋和面容??墒窃谶@起案件中,死者就是案發場所的戶主,就算沒了頭顱和雙手,其身份也是掩蓋不住的。那兇手殘害尸體的動機就值得商榷了。這個動機或許與命案的動機相關,可以進一步提示案件的偵破方向。 道理大家都懂,但要參破其中的玄機又談何容易?羅飛把問題拋出之后,會場上一片寂靜。眾人都在皺眉凝思,約莫幾分鐘的時間過去了,也沒人提出見解。 見氣氛如此沉悶,羅飛便鼓勵般說道:“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說,別有顧慮。哪怕不成熟也沒關系,現在就是討論嘛,集思廣益,互相激發?!?/br> 終于有人響應羅飛的呼吁,舉手道:“我能說兩句嗎?”大家的目光立刻向著說話者聚焦而去。 出乎意料,主動請纓者并不是刑警隊員,而是女法醫梁音。 羅飛點頭道:“當然可以?!闭f完還報以一個贊許的微笑。其實他并不奢望女孩能給出什么高明的見解,不過在刑警隊這個鮮見女性的團體里,讓一個漂亮的女孩率先發言,必然能有效地帶動起大家的積極性。 “那我就獻丑了啊?!绷阂舭焉眢w坐直,還特意清了清喉嚨,然后鄭重其事地開口道,“一般來說,如果命案現場出現了無頭尸體,那么兇手的動機不外乎以下幾種情況。” 羅飛一怔——這是要長篇大論的節奏?看來是胸有成竹,有備而來啊。聯想到昨天在案發現場這個女孩就曾對死者的死因有過一段精彩的分析,羅飛開始對她多出了幾分期待。 那邊梁音略作停頓之后,正式開始闡述:“第一種情況,也是最普遍的,就是要隱藏死者的身份——這種可能性已經排除,就不多說了。我們直接講剩下的幾種。 “出現無頭尸體的第二種情況,是因為兇手本身就把獲取死者的頭顱作為行兇的動機之一。比如說通過對尸體殘害來實現某種宗教上的儀式,或者是為了獵取頭顱來炫耀自己的武力——不過這些事一般都出現在愚昧年代,在今天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出現無頭尸體的第三種情況,是兇手需要使用死者的頭顱來實現下一步。比如說雇傭殺人,殺手為了向雇主證明目標已經死亡,便帶走頭顱作為證據。不過現在是個信息爆炸的年代,一個人到底死沒死恐怕不需要用這么野蠻的方法來驗證吧?所以這種可能性大概也可以排除了。 “出現無頭尸體的第四種情況,是兇手想要通過斬首的行為來宣泄心中的某種情緒,或者是表達對死者的極度痛恨,或者是要震懾死者的家人。另外還有一種特殊的情況,就是兇手對死者的身體極度迷戀。比如說因愛生恨的情殺,兇手在殺人之后有可能會帶走部分遺體,以寄托某種變態的情感。如果是上述幾種情況的話,死者在生前一定和兇手有著極深的糾葛,應該著力從死者的社會關系中排查兇手。 “出現無頭尸體的第五種情況,是兇手想要利用死者的頭顱來制造錯覺,干擾警方探案。比如說把頭顱放在冰箱里冷藏一段時間,從而延長對死亡時間的推斷;或者把頭顱丟棄在某個特定的場所,讓警方誤以為那個場所是案發的第一現場……不過結合本案的實際情況來看,這種可能性也可以排除了。 “出現無頭尸體的第六種情況,是兇手想要隱藏死者頭顱上的某些信息。比如說兇手用特定的兇器擊打了死者頭部,而這個兇器很可能會暴露兇手的身份;或者說死者頭部有某種特殊的病變,而這種病變或許和兇手的殺人動機有關;再或者兇手擔心死者的瞳孔中會留有自己的影像——雖然這是不科學的,但確實有很多人相信這樣的傳言……基于以上種種,兇手必須把死者的頭顱銷毀。 “嗯,大概就是這些吧。有什么不全面的地方,歡迎大家補充。” 梁音這一口氣說下來,聲音又脆又亮,語速快如連珠。最后那句話說完,她有些渴了,便拿起面前一個粉紅色的水杯“咕嘟嘟”地連喝了好幾口。她的嘴是停下了,但眼睛可沒閑著。那一雙明亮的眸子流連四顧,似乎在問:怎么樣?我說的可有道理? 在場眾人一時無語。其實大家并不是沒有話,而是需要留點時間緩緩勁。要知道,今天在座者都是刑偵界的精英,但這樣一番分析,能把無頭尸體出現的可能性講得如此全面和透徹,他們還真是心服口服。而這番分析又是出自一個年輕女孩之口,怎不令人訝然? 就連羅飛也忍不住贊許道:“說得很好。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不是啦?!绷阂粽{皮地吐了吐舌頭,“看了很多資料的。除了專業教材和刑偵案例之外,還有一部專門講無頭尸體的日本推理小說?!?/br> “你能提前作足功課,無論如何都是值得肯定的!”羅飛又表揚了女孩一遍,隨后話鋒微微一轉,“不過你的分析都是從資料中總結出來的,所以只討論了無頭尸體的情況??蓪嶋H上本案的死者不光沒有頭,就連兩只手也被兇手鋸下來帶走了。” “是啊。無手尸體其實比無頭尸體更加少見呢,這方面的資料也更不好找。不過我覺得無手和無頭在本質上是相通的。比如說剛才提到的那六種可能性,多多少少也能作為死者失去雙手的解釋。”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似有所得,他緩緩說道:“如果考慮帶走死者雙手的動機,你剛才所說的第六種情況似乎更值得斟酌啊?!?/br> “第六種情況?”梁音睜大眼睛看著羅飛,“就是說兇手想要隱藏死者雙手上的某些信息?” 羅飛點頭道:“沒錯。現場勘查表明,死者曾和兇手有過搏斗。那么死者的雙手,尤其是指甲縫里很可能會留下兇手的人體物證——比如說皮屑或者是血跡之類。把死者的雙手鋸下來帶走,對兇手來說不失為一個謹慎的選擇。嗯……”他略微停頓了一會兒,又道,“或許我們可以給兇手加上一個潛在的特征:在身體裸露部位留有新鮮的咬痕?!?/br> “咬痕?”梁音歪頭拽了拽耳側的發根,對這個跳躍性的思路表示困惑。 “我們沿著剛才的情況繼續往下捋,同時我們假設兇手對死者尸體的戕害是出于統一的動機,那就得到一個推論:在死者的頭顱上也留下了兇手的人體物證。如果這個猜想成立,我覺得很可能是死者曾在搏斗過程中咬過兇手?!?/br> 梁音長長地“哦”了一聲,然后拍手道:“很有道理呢!” “其他的可能性暫時也不能排除?!绷_飛轉頭看向陳嘉鑫,吩咐道,“小陳,你去查一查,以前有沒有過類似的案例,或許可以借鑒。” “好的。”陳嘉鑫略一停頓,又道,“我有一個疑問,可以提出來嗎?” 羅飛立刻用鼓勵的口吻說道:“當然可以!”在討論中觸發出更多的思路,這正是羅飛期待中的局面。 陳嘉鑫說道:“兇手在分割死者尸體的時候,用到的工具是鋸子。而據死者家屬反映,死者在那套房子里并沒有儲存鋸子之類的工具。所以說,兇手用到的鋸子多半是他自己帶來的,對吧?” 羅飛“嗯”了一聲,點頭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既然兇手的準備如此充分,連鋸子都帶來了。那他為什么沒有帶其他趁手的兇器呢?比如說匕首之類的?以至于他要和死者進行rou搏,甚至還有可能被對方咬傷了。這似乎不合情理啊?” 這確實是個疑問。為什么兇手帶了分尸的鋸子卻沒有帶其他兇器,最終要在艱苦搏斗后才用電話線將對方勒死?羅飛并未獨自回答,他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在場所有的與會者:“大家覺得呢?請暢所欲言?!?/br> 相較于無頭尸體的成因,這個問題更容易激發眾人的思路。與會者七嘴八舌,展開了自由討論。 …… “兇手沒有帶刀,也許是不想用刀吧?因為用刀肯定會在自己身上留下噴濺狀血跡。案發時段正是校園里最熱鬧的時間點,身上有血跡的話很容易在離開的時候被人注意到?!?/br> “那他把死者的頭顱和雙手帶走,就不怕被人注意到了?” “頭和手可以裝在書包里啊,往身上一背,在校園里誰會注意呢?如果怕血跡滲出來的話,只要在里面墊上塑料袋就行了。” …… “兇手本來會不會想要就地取材的?比如說在死者廚房里隨便拿把刀行兇,沒想到死者根本不在那里做飯,所以廚房里也沒有刀。兇手只好rou搏了?!?/br> “到案發現場尋找兇器,這也太不靠譜了吧?從本案兇手的表現來看,應該是個非常謹慎和細心的家伙。我相信他絕不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