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王氏聲音忽然低下來,小聲教給任淑貞什么姐妹間相處的秘籍。任平生沒有興趣再聽,將瓦片原處放好,輕輕躍下房頂,向后門而去。中間路過一處偏院,聽到里面傳出任榮生的聲音,他便站在窗前隨意聽了聽,里面傳出一個女人矯柔造作的聲音,“郎君,不是我說娘子和六娘子的壞話,實在是娘子對六娘從不管教,只會縱容,對四娘卻又苛刻無比,奴真是替四娘子委屈不平……”任榮生也不知是素日便寵愛她還是對王氏和任淑貞不滿,順著她的話意說了幾句,任平生蹙眉,腳步輕靈,走了。 任榮生這一房人今后在杏花巷大概會很熱鬧,會明爭暗斗的很激烈,這個他就沒有興趣知道了。 一道輕靈的身影穿透重重夜幕,遠遠離開了杏花巷。 他離開后不久,又有一道身影自夜色中奔來,躍上了任家的院墻。 這人藝高人膽大,身上著的竟不是黑色夜行衣,而是白衣勝雪,灑脫飄逸。 他在任家各處看了看,之后便在王氏和任淑貞的房頂上盤腿坐下,揭開幾個瓦片,向屋里看了過去。 王氏這做母親的好容易良心發現要教導她的寶貝女兒了,真是恨不得一夜之間把任淑貞教成個“明白人”,傾囊以授,從刺史府的各房人、各件事講起,尤其是一提再提任江城,“……你看你祖母是如何整治八娘的?八娘赴宴時見到瘐濤,似有愛慕之意,你祖母便當著眾人的面提及瘐家的家世,言辭之間,無比羨慕,又把瘐濤夸的天花亂墜,好像瘐濤是南朝第一名士似的。這樣一來,八娘會不動心么?你祖母卻知道任家和瘐家門第相差過遠,八娘教養又不好,她絕無希望……”任淑貞如夢方醒,“祖母就是祖母,手腕高明啊,阿母放心吧,我懂了,以后對八娘我也是不打不罵的,哄著她走彎路辦傻事就是了。唉,阿母,你說奇怪不奇怪,從祖母開始,大伯母、您,還有三娘四娘五娘以至我和七娘,這些人加起來對付一個八娘,居然也沒有將她怎樣。她現在好好的住在青云巷呢,有三叔父三叔母寵愛她,日子一定過的不錯。” 王氏長吁短嘆,“是啊,八娘日子一定過的不錯,團圓美滿,你祖母若是知道了,會很傷心難過的。” 辛氏知道任平生一家四口團聚了,小日子和和美美,該是多么的失望和灰心啊。 “什么團圓美滿。”任淑貞眼珠亂轉,賊賊的笑著,“阿母,您看這樣好不好?咱們安頓下來之后,阿父便應該拜見王丞相,到衙署任職了。到了任上,或是到了王丞相面前,阿父訴訴苦,如何?三叔父自己住城東青溪中橋的豪華宅邸,卻把兄嫂和侄兒侄女攆到破敗老宅,這些話若是傳出來,好說不好聽吧?三叔父若是不在京中長住,那也便罷了,若要長住,他便要顧忌名聲的,只能忍氣將咱們接回去,您說對不對?況且,阿母您不是說了么,三叔母娘家是五味巷范家,世家名門,那一定是很注重聲譽的,不會讓三叔母不孝不悌,薄情寡義,將咱們拒之門外的。” “六娘真聰明!”王氏大喜,“我怎地沒想到這個呢?好,我明天一大早便和你阿父說。” 任淑貞得意的笑了。 她們母女二人越說越起勁,房頂上坐著位俊俏郎君,她倆是毫不知情。 “哎,六娘,等你三叔父三叔母服軟了,將咱們迎到青云巷,我便哄著你三叔母,讓她引見名門世家的貴公子給咱們,或者讓你三叔父引見幾位王府小郎君……” “做什么啊?”任淑貞裝瘋作傻。 “給你挑一位貴婿啊。”王氏笑道。 任淑貞撒嬌撒癡,和王氏不依。 白衣人不忍再聽,將瓦片放回原處。她有著什么樣的姐妹啊,簡直令人目不忍睹,耳不忍聞。 像她那樣美好的女郎,怎會有這樣的姐妹。 白衣人悶悶坐了片刻,飄然下了房頂,趁著夜色,揚長而去。 次日一大早王氏便跟任榮生說了這個好主意,任榮生有些猶豫,“這樣不好吧?畢竟家丑不可外揚。”王氏瞪了他一眼,拉著他到院子里四處察看,“你看看這里有多破舊,這要想收拾好了得費多少力氣,得花多少錢?”任榮生躊躇再三,道:“看情形吧。若能說,我自然不會憋著。” 王氏見他松了口,也便放心了。 雖然眼下很狼狽,不過她相信任平生和范瑗很快會抗不住,會服軟,畢恭畢敬來請她的。 任榮生略做休整,便到王丞相府拜訪了。 王丞相公事繁忙,無緣得見,王丞相的大公子王靜之接見了他,請他喝了杯茶。 任榮生在王大公子這樣的貴人面前連大氣也不敢出,唯唯諾諾,俯首帖耳,唯命是從。 王靜之閑閑道:“都令史一職事關重大,必須謹言慎行之人方可勝任。任令史,在你任職期間,我阿父不希望聽到有任何閑言碎語傳出來,也不希望你家有任何家丑傳出,惹人議論,你明白么?” 任榮生額頭冒汗,恭敬長揖,“下官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明天見。 ☆、第75章 075 王靜之很快吩咐送客。 任榮生從王丞相府出來之后,不知不覺背上全是冷汗。 雖然是盛夏天氣,迎著風一吹,也覺寒意入骨。 他很快便乘牛車離開了。坐到車上,他心有余悸,暗暗抱怨起王氏,“真是婦人之見,若聽了你的話到衙署逢人便講家丑,我這尚書都令史大概也做不長了。沒見識的婦人,最耽誤事的便是你了,從前和六娘一起害苦我還不夠,現在還要繼續害我。哼,看我回到杏花巷之后,如何和你算帳!” 任榮生走了之后,一位中等身材、眼神精明的老者進來向王靜之笑道:“恭喜大公子,為丞相大人除去一樁隱患。”王靜之含笑站起身,“莊公請坐。這還要多謝莊公。若非莊公提醒,我也不知道這任榮生和他三弟任平生有恩怨,急于在衙署生事,也就不能防患于未然了。”被王靜之稱為莊公的老者微微一笑,“任榮生可是經由丞相府方才能擔任都令史一職的,他若生事,不明內情的人還以為丞相府欲向陵江王發難,丞相府豈不冤枉。”王靜之點頭笑道:“就是這個道理。”兩人感慨過這件事,又閑談幾句,莊公方告辭去了。 這莊公是王丞相府的門客,本來就頗受器重,經過這件事,王靜之更是高看他一眼,凡事倚重。 王靜之可不愿意他阿父王丞相才向吏部曹推薦了一位都令史,這位都令史甫一上任便向陵江王麾下第一愛將發難,到時候丞相府毫無防備的被牽涉其中,不尷不尬,鬼鬼祟祟。 任平生不為高官厚祿所動,推辭了皇帝的任命,士族名流紛紛稱贊他品性高潔、不慕富貴,這個時候,丞相府何苦沒來由的去招惹他。 任榮生匆匆回到杏花巷,跳下牛車,一直沖到了王氏房里。 王氏和任淑貞這天興致很好,讓任召陪著出去到街市上轉了轉,算是開了眼界,“京城果然是京城,與眾不同,這也太繁華了啊。”母女二人看到鮮亮的絲綢、別致的首飾等都是眼睛放光,真想一股腦買回家里去,無奈王氏本就沒有什么私房,任淑貞又曾經輸了一大筆錢給任江城,所以王氏和任淑貞母女二人手頭更加拮據,看的眼花繚亂,只是買不起。 既然買不起,眼前這些繁華熱鬧一下子就變的沒意思了,母女二人沒有多逛,催著任召回了杏花巷。回去之后,王氏和任淑貞梳洗了,一起坐在窗下對鏡理妝,又轉怒為喜,開始興滴滴的盤算,“六娘,現在雖然簡陋了些,可是別下氣,過兩天便好了。過兩天啊,我拉著你三叔母出來逛街市,她有錢,你看中了什么,便讓她給你買。”任淑貞一臉貪婪,“對,三叔母有錢。阿母,方才咱們逛綢緞莊時,吳郡和錢唐來了好幾樣新紗,輕薄的像霧一樣,好看極了,店伙計讓人送到五味巷,說是范家小娘子定下來的。阿母,范家這么講究,三叔母肯定也是一樣的……”想到自己見過的如云霧似錦霞般的上好絹綾,怦然心動。 “對,你三叔母講究,愛美,到時候讓她帶著你。”王氏笑道。 母女二人正說到高興處,本就不結實的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一聲巨響,木屑橫飛,把這母女二人嚇了一跳。 “誰?是誰如此大膽?”王氏呆了片刻,霍的站起身,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我!”任榮生大喝一聲,怒氣沖沖走進來。 “阿父。”任淑貞忙站起身。 王氏看看被踹掉的門,看看半屋子的碎屑,再看看黑著臉的任榮生,氣不打一處來,“你無緣無故把門踹掉做什么?若是咱們立即要搬到青云巷,你踹掉了也沒事,現在咱們不是還住著的么?你踹掉了便要命人修理,既費人力,又費功夫……” 她自從嫁給任榮生的第一天起,因為有辛氏做依靠,便養成了跋扈的性子,在任榮生面前一向是趾高氣揚的。現在到了京城,沒有了辛氏的庇護,若是聰明人便會暫時收斂一些,可她并不是聰明人,還和過去一樣張揚,又覺得任榮生沒理,她自己占理,更是喋喋不休啰啰嗦嗦,一張紅唇張了合,合了張,越數落越高興,沒完沒了,無休無止。 “是啊,阿父,您有話好好說,何必動粗。”任淑貞也幫著王氏抱怨責怪。 這門壞了就要修,修門就要花錢,本來錢就不夠花,這么鬧下去豈不是越來越窮了么? 任淑貞對她阿父踹門這件事非常不滿。 任榮生才從外面受了窩囊氣回來,見王氏和任淑貞這樣,如何不惱。他沒有罵慣王氏,可任淑貞是他女兒,他對任淑貞卻是不必客氣的,指著任淑貞一聲怒吼,“六娘立即給我滾出去!滾!” 他這真是怒吼,又氣又急,響遏行云,把整個院子的人全都驚動了。 任召本來是在外頭書房的,這時也聽到聲響,匆匆忙忙的過來了。 任淑貞當著眾人的面被她阿父這般怒吼訓斥,羞忿欲死,雙手捂臉,哭著跑了。 任召正好迎面遇上她,忙拉著她問長問短,“六娘,這是怎么了?”任淑貞臉紅得似要滴出血來,頓足道:“我也不知道,你去問阿父。”奮力掙開任召,掩面而去。 屋里面,任榮生和王氏已經針尖對麥芒的吵上了,一個比一個聲音大。 任召腦仁兒都是疼的。 這都是什么事啊。 有幾個仆人、婢女在院子里探頭探臉,臉上都有幸災樂禍的笑意。這幾個人昨天沒擠上車,是在地上走著回來的,累的半死,直到后半夜才回來,回來之后又被王氏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心里憋著一股氣,巴不得王氏、任榮生這家人倒霉呢。 任召沉下臉,“賊眉鼠目的看什么?還不快出去!” 仆人和婢女被他呼喝著,不敢久留,紛紛低頭退出去了。 任召嘆口氣,伸手揉揉眉心,硬著頭皮進屋,給任榮生和王氏勸架。 王氏責怪任榮生沒出息,沒讓妻兒過上好日子,任榮生罵王氏婦人愚見,凈給他出餿主意,差點害了他,兩人各執一詞,誰也不肯相讓,吵的臉紅脖子粗。任召央告任榮生,“阿父,看在兒子的份上吧。”又勸王氏,“阿母,這些也不是阿父愿意的,您埋怨他做甚。”任榮生更覺生氣,“連二郎都知道,我也不愿意這樣,我也是沒辦法,你卻只會一味怨我恨我,你……你真是我的賢妻……”王氏滴下淚來,拉著任召訴苦,“二郎,我為他生兒育女,親cao井臼,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有一點不如意,他便罵起我來了。” 王氏是真的很委屈。以前有她在辛氏面前賣乖,她這一房人在刺史府真是占盡便宜的,任榮生因為這個也很讓著她。現在一旦離開宣州,她沒用了,任榮生立即便露出了真面目,對著她又吼又叫,不留情面…… 王氏拉著任召落淚,任召用央求的眼神看著任榮生,任榮生也就罵不出來了。 畢竟兒子是親生的,他還是很疼任召這個嫡出愛子的。 任榮生不吭氣了,王氏氣焰越發囂張,梗著脖子吩咐,“套車,讓人立即套車!我這就到青云巷去,讓你三叔父三叔母給評評這個理!”任榮生慌了,忙要攔她,“不行!王大公子吩咐過我,都令史不可有家丑傳出!”王氏一把便將他甩開了,輕蔑白了他一眼,“我去看看弟弟和弟妹罷了,這算什么家丑?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不會和三弟、三弟妹鬧翻的。” “唉,虎落平陽被犬欺,龍落淺灘被蝦戲,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她一聲長嘆,嘆息聲中頗有悲涼之意。 任榮生聽她說不會鬧翻,也就放心了,“你去看看也好。” 他是不好意思和任平生見面了,不過,王氏向來長袖善舞,如果王氏那三寸不爛之舌能令任平生和范瑗消氣,摒棄前嫌,又有何不可。 任召看看杏花巷這亂遭遭的一攤子,也覺得這里沒法住人,便陪著王氏一起出門了。 好在杏花巷還有任平生留下的一輛牛車,出門倒是容易的。套上車,命車夫趕著,母子二人便奔青云巷去了。 她們并不知道青云巷的具體位置,車夫是跟著他們才從宣州過來的,也不認識路,不過這時是白天,沿途問問人也就是了,青云巷地處繁華的城東,并不偏僻,很多人都是知道的,問路不難。 要說京城的居民真是高風亮節,古道熱腸,車夫下來問路,遇到的人都是格外熱情,指路指的非常詳細,更有一兩個在路邊下棋的閑人,恨不得親自將他們送到青云巷去,令得車夫受寵若驚。 車夫順著這些熱心人給指的路往前趕,不知不覺,越走越偏,天快要黑的時候,竟然走到郊外去了。 “你這個蠢物,怎會到了這里?”王氏掀開車帷幕往外看了看,見天色將暮,外面卻越來越荒涼,驚怒交加,喝罵起車夫。 車夫愁眉苦臉,“娘子,小的是按熱心人指的路走的,沒錯啊。” 任召回憶起那些指路人的神色,不由的苦笑,“那般殷勤,原來給指的路竟是錯的。”身心俱覺疲憊,溫聲對車夫道:“天色已晚,回杏花巷吧。”車夫聽不得這一聲,趕忙掉轉車頭往回趕,“是,這便回杏花巷。” 王氏怒不可遏,“為什么要回杏花巷?今天的功夫豈不是白費了?”任召無奈指指外面,“您看看這路,再看看天色,不回去不行啊。”王氏心有不甘,咒罵不已。 任召盤腿坐在車上,愁緒滿懷。 天色不作美,車走到半路上,竟然下起雨來了。這車帷幕并不厚,又不隔雨,任召雖再三設法為王氏遮擋,她還是被淋成了落湯雞。 “這什么破車!”王氏一邊淋雨,一邊打著寒戰唾罵。 任召伸出衣袖為她遮雨,心中叫苦不迭。 車夫渾身上下也淋濕了,又不認得路,想下來問路吧,天又黑了,又下雨,路上行人稀少,想問路也問不著,真是把他急壞了。 王氏在車中連聲怒罵,罵車夫愚蠢無用,車夫又冷又餓又累,再被王氏沒完沒了的罵著,火氣也上來了,揮起鞭子鞭打拉車的牛,牛也有牛脾氣啊,仰起頭長叫一聲,向前疾奔,車夫拉都拉不住。 蠻牛發起脾氣來也是不可理喻,干脆將車拉到水溝里了。 這下子可熱鬧了,下著雨的夜晚,車翻到溝里,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想找人幫忙都不好找。 車夫先從溝里爬起來,摸索著救出車里的任召,任召又拼命拉出了王氏。王氏現在魂兒也嚇沒了,也不怒罵了,頂著一頭一臉的污泥,哭的肝腸寸斷,“二郎,阿母的命怎會這么苦,不過是想去看看你三叔父三叔母,這條路卻走的如此艱難……”她現在衣裳全濕透了,發髻散亂了,身上一片一片的污泥,頭臉上也不干凈,看著真是狼狽之極,任召心中酸楚,伸出衣袖為她遮雨,“阿母,會好起來的。” “好個屁。”王氏嗚咽,“你就在這兒干站著,咱們便會好起來么?” 任召想想也對,忙叫過車夫,“你到附近看看,叫幾個有力氣的壯漢幫著抬車,工錢從優。”車夫答應著,見不遠處的房舍透出燈光,應該是有人居住的,忙過去叫人幫忙去了。 大雨滂沱,車夫去叫人,王氏和任召母子二人站在雨中發抖。 王氏冷的上牙和下牙直打架。 任召嘴唇也凍得青紫了。 王氏喃喃咒罵,“都怪你三叔父,都怪你三叔母,都怪你阿父沒本事……” 任召抱著雙臂淋著雨,心中抱怨,“還不是您不聽勸,一意孤行,硬要今天出門的?” 雨越下越大,母子二人在雨中抖得越來越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