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這兩三個月,司寂見過不少左言的朋友。工作同事、生意伙伴,還有些沒有身份,興許是從前炮友的男人。 左言對待他們的態度當然各有不同。 走在荒草從生的小道上,司寂不時被小石子硌一下腳。這里是秋城的西南角,很荒僻,走了十多分鐘,才看見兩排曠地里的平房孤零零歪倒在一邊。來到一家鐵門已經被銹蝕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住家跟前,左言敲了門。開門的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有枯黃的面色和樹皮一樣的皮膚。抬起眼皮,他懨懨道:“左老板,你來了。” 司寂總覺得他眼里有著濃重的厭倦,像一縷游魂因為某個讓自己厭惡卻放不下的理由盤桓在人世間。左言叫了一聲宋叔,便拉著司寂一起進了屋。屋子統共30來個平方,分成里外兩間。外間有臺電視和一張老舊的沙發,已經不太常見的日光燈上纏著一串積滿灰塵的紅綠色燈泡。很快,從里間走出一個男人,約莫三十多歲,高大成熟,臉上卻有著孩童一般的天真。 左言叫他小喻,比喻的喻。兩人的對話和平時幼兒園老師同小班小朋友的對話差不多。左言問:這些日子你有沒有乖,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偷偷跑出去讓宋叔擔心?小喻統統回答沒有。如果左言不信,他還會委屈地為自己辯解幾句。司寂全程插不上嘴,抱著宋叔遞過來的茶杯他一直觀察著“小喻”,這個男人長得不丑,如果不是心智不健全,應該稱得上英俊。說話間,小喻不時偷瞄司寂,偶爾做個自以為不被發現的鬼臉,逗得司寂直笑。臨走時,小喻拉住左言的衣角,近乎依戀地抱住他的脖子,說:“哥哥要一直幫我找哦。” 嗯了一聲,左言從錢包里掏出一疊錢塞到他手中:“想吃什么自己去買。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 小喻悶悶不樂地攥緊手中的紙幣,應了聲好。 這里并沒有什么值得逗留的。出來時兩人遇到幾條瘦骨嶙峋的野狗,被警覺而哀求的眼神盯了一路。走到車邊,左言直接繞過去坐到了副駕駛,讓司寂開車。“去哪兒呢?”司寂問。左言手肘擱在敞開的車窗上:“隨意吧。” 這可真是最難為人的答案。 司寂開始開著車繞著秋城轉。通常左言在朋友面前話不算多,但絕不會冷場。他很擅長調動氣氛和尋找話題。可在司寂這里,他沉默的時間卻越來越多。將車開到秋城東區,掠過長而寬的護城河,他在城墻邊的林蔭小道上停了下來。這里是秋城最有名的景點之一,綠地延伸到很遠,兩排看不到盡頭的櫻花樹黃綠相間,隨風飄下零零落落的飛葉。沒有下車,開著車門他戳戳左言,說你今天帶我去看的那個小喻,到底什么來頭? “是個很不好玩的故事。想聽嗎?”左言淡笑著看他。 “快說。” 左言是幾年前在空山門口那條街撿到小喻的。當時他還是個流浪漢,頭發長而亂,糾結成一團。但有意思的是,每次見他,他的臉都洗得很干凈。有次夜里空山打烊,左言在回家路上看見他跪在地上,正賣力地給一個小青年koujiao,動作嫻熟。后來一打聽,原來小喻就靠被人cao嘴和干屁股換衣服和口糧。可惜肯干他的人多數都是小混混,很多都只是圖個新鮮找個樂子,并沒有什么信義可言。周圍的住家可憐他,偶爾投食,但不會付出更多。再有一次他坐在路邊發呆,一副老僧入定的表情。左言經過時他卻突然抖了一下,站起來,笑嘻嘻地說:“他也抽煙。” 左言停下,問小喻,“他”是誰。小喻愣了一會兒,眼淚刷刷往下掉。他說自己忘了那個人的名字,可對方說過要來接他的。然后他摸摸自己白到發青的臉,說人家每天都把臉洗得那么干凈,就是怕那個人認不出自己來。 聽到這里司寂啞然半晌:“……等人?還是個忘了名字的人?” 左言嘆了口氣:“是。其實那個人就住在附近,只是不愿意找他而已。” “我cao。” “他只是個傻子而已。據說失手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家里人都嫌他麻煩,沒人愿意養他。” “那他等的那個人……為什么不見他?” “沒感情吧。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等人的一廂情愿,被等的不是必須要領情的。” 總是那么會堵人的嘴。司寂本來還想問什么,也只能就此打住。他哼哼笑了幾聲,盯著左言:“我說,你身邊的負能量真的太多了。” “這么說有點武斷了,別忘了我是幼兒園園長。” 左言笑著打斷司寂,卻回望著他,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強有力的反駁。而司寂確實也生生把一句“笑聲越多的地方,悲哀就越深切”吞了回去。 不能說,說了就中了他的套。 兩人又開始沉默不語。像在經歷一場沒有任何人出手的角力。自從上次談話過后,兩人見面時便常常陷入這種狀態。司寂想要跳出去,可他發現,左言認真起來,自己完全不是對手。 太難了。 幾分鐘后,他恨恨磨著牙,跳下車,毫不憐惜地大力帶上車門,沖左言笑:“走,散散步,消食。” 左言臉上的陰郁一閃而過,頓了頓,也還是聽話地說了聲“好”。九月燦金色的天光照在他骨節分明的手背上,看上去又暖又涼。 第59章 直到一天半夜里被冷風吹醒,司寂才意識到,秋天真的到了。 將兩只發涼的腳放在一起搓,他第一反應就是,左言會不會也覺得冷。 可想想,左言一個人住,一定不會像自己一樣,傻逼到因為想放跑屋中的煙味而開窗睡覺。 “時間滴答滴答,就過去了。”腦子里突然響起奧利安娜這句臺詞,他笑著跳下床,拉開司mama好幾天之前就放在他床頭的毯子罩在了薄被上。又掀開枕頭,找到煙和打火機,沖著仍舊大敞的窗子吞云吐霧起來。 凌晨三點多,小區里很安靜,只偶爾傳來幾聲貓叫和汽車停車的聲音。煙氣飄到窗外又被風吹得回轉,冷絲絲的,和夏天截然不同。這陣子沈洛深接了個大單,給一個在秋城落戶的汽車企業做宣傳,連帶司寂也跟著忙到飛起。他通常會在晚上約左言吃飯,周末再一起聚聚。他們去去沙龍射箭,去廢棄工廠改造的球場踢球,多數時候是和左言的朋友或者客戶一起應酬。兩人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看客越來越多。 中間在他的要求下又去看了幾次小喻。小喻的生活很單純,看動畫,玩玩具,畫畫,和一般小朋友沒什么兩樣。有次司寂教他,讓他把想的那個人畫在白紙上。小喻笑嘻嘻地,毫不費勁就劃拉出一只勉強看起來是小狗的東西。司寂問他為什么畫這個,小喻歪著頭說:他以前常常舔小喻的臉,就像只狗狗一樣。當時宋叔就在邊上,面色灰敗,司寂意識到不妙想讓小喻趕緊打住,小喻卻又指著胯下,說,他還喜歡舔小雞雞,可舒服啦。 司寂尷尬地捂住他的嘴,而宋叔也退出了臥室。小喻扯開他的手,淚汪汪地,委屈得不行。無辜到讓司寂說不出一句責備的話。 應該是在半個月前,他在空山遇到了左言曾經的炮友。那個身形削瘦的小伙子趁左言離開時貼上來,說了句你是不是也和他睡過,就開始和司寂交換床上細節。他說左言在床上很生猛,干得他都想跪下喊爸爸,之后再碰到什么人都沒那么爽了。可惜左言很少打回頭炮,約了幾次都沒成功。他說經常看見你和左言一起來空山,你們倆到底什么關系? 司寂和他干了一杯,說我正在追他。小伙子對他比了比大拇指,便改變話題說起自己的情史,等左言回來時,兩人已經快被對方灌得爛醉。司寂迷迷瞪瞪的,想拉著左言走。可左言居然認出那個小伙子,停下和他寒暄幾句,還說了說別后近況。 以前遇到疑似炮友時他從來都裝作沒有那回事的。演技完美得讓司寂只能憑第六感猜測,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綻。 看著左言和小伙子說話時戲謔的眉眼,司寂覺得,好像真的有什么東西控制不住了。 睡不著,打開電腦回顧了一整夜陸夫人打的大富翁,司寂頂著青黑的眼圈去上班。沒睡好,天氣又涼,他幾乎全程打著顫。吃了同事友情貢獻的兩個雪菜包子,他稍微恢復點元氣,又開始看前一天沒看完的資料。除了汽車宣傳那塊兒,他手上還有個秋城東區一個即將開館的博物館的案子。甲方要求做個3d動畫宣傳,全方位介紹某個戰國大型墓葬以及博物館相關展品,細節特別難搞。看著看著他有點犯困,便耷拉著腦袋去了沈洛深辦公室。沈洛深正和人通電話,看見他進來很快就掛斷,語氣賤賤的:“喲,看樣子昨晚上很忙啊!” 司寂把桌上的煙扒拉過來,掏一根叼上:“別扯淡,我都好幾個星期沒有性生活了。” 沈洛深拉拉領帶,皺眉:“等等,我怎么覺得這句話那么耳熟?” 司寂半躺在椅子上,沖天花板吐了口煙。他并沒有告訴沈洛深他和左言的那次談話。那些話對左言來說太私密,對他來講太寶貴,從哪一方面都舍不得同人分享。再來,這些和沈洛深說了也沒有用,只會讓他擔心。 就像沈洛深對他也從來報喜不報憂。 “老左陽痿了?”沈洛深拿起手機,解鎖,手指在屏幕上亂劃:“不行,這我得問問,大新聞啊!” “滾!”明知道他是在激自己,司寂卻還是慌,“敢問我閹了你!” 沈洛深氣定神閑地翹起二郎腿:“那到底怎么了?”不等司寂反駁他迅速接話,一副“我就是不要臉”的表情:“不說我開了你哦。” 司寂確實很久沒被干過了。這陣子出來得再晚,左言也會開車送他回家,然后用一句“明天你還要上班”或者“我還有事”堵住他的嘴。就好像司寂從前沒上過班,他從前也從沒這么忙。司寂想要留他,也有過機會能脫下衣服直接強上,可是感覺不對,怎么都不對。 前天晚上,就在空山,司寂喝得有點多。和他拼酒的是一對話癆大學生。兩人是玩lol認識的,從父子局到開黑基友繼而發展成男男朋友。他們邊喝酒邊互損,說著對方游戲里和生活里的糗事,看不到一點陰翳。司寂很喜歡他們現在的狀態,可將來的日子那么長,面對的困難那么多,他們能一直這樣走下去嗎。 想著想著他猛地砸了下腦袋,簡直想撕了自己。左言走過來問他怎么了,他傻笑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左言俯視著他,眼神里有他完全能讀懂的復雜。 坐在車上,他已經懶得提醒左言不可以酒駕了。他感受得到左言送他回家的急切,也不再提去賓館開房的要求。握著拳,仿佛手上正抓著一把江邊的綿軟硌人的細沙。握得越緊它們滑落得越快,可攤開手掌,又怕被從哪里飄來的一陣風給吹散。 路上他迷迷糊糊,看著夜景,聽著車里放著的粵語老歌。 奔波中心灰意淡,路上紛擾波折再一彎。 車停下來時,他其實還醒著。冷冷的樹葉香刺激著鼻腔,他閉著眼,想再多賴一會兒。沈洛深曾經問他為什么不買個小電驢,去哪里都方便。他回答說哪里能買電驢,連自行車都不可以有。否則,哪里還來的理由讓左言送他回家。 躺了很久。司寂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分鐘。總之左言沒有說話,還抽了兩支煙。他放軟身體,仔細傾聽著他沉悶的呼吸。他想如果自己不醒,左言是不是會一直這樣坐上一整夜。可很快,他發現手被握住了。左言手心帶著汗,濕漉漉的,輕輕圈住他的食指。過了幾秒,指尖上傳來微弱的觸感,軟而干燥。 這感覺他很熟悉,是左言的嘴唇。 他緊閉著眼,克制住身上每一個細胞,不讓自己發出任何動靜。很好,連一根睫毛都沒有眨。 雖然心早就濕透了。 他早就知道每個人看上去都不是表面上的樣子。頭幾次見到左言,他偽裝成一副開朗愛笑的模樣,放肆地調情,毫不掩飾地說說笑笑。可他會在入睡前為自己蓋上被子,會呆呆看著電視上唱歌的小朋友目不轉睛。他還會背自己上樓,會發消息問自己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司寂覺得自己真的挺笨的,喝醉酒約炮那次,他第一次在白天見到左言的那天,明明已經發現左言推拒了防備了,卻還是沒忍住。忍不住。 他不知道從前追左言的人有沒有想過去看他真實的樣子。從秦橋送的話里,他早就察覺到左言對自己的不同。就是這點不同,讓他無可奈何。 再次睜開眼,左言仍拿著煙,臉轉向車窗的方向,抖動中指,正將煙灰撣到地上。聽見動靜,他回頭看司寂,說:“到家了。” 司寂沖著他笑,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嗯。我睡了多久?” “幾分鐘吧。”左言答。 開門,下車,司寂將左手食指咬在嘴里,惡狠狠地,往漆黑一片的樓道走去。 第60章 “喂,說話。” 沈洛深不耐煩地拍桌子,手上的尾戒被他轉了一圈又一圈。司寂無辜地看著他:“其實我不是來讓你當我的知心哥哥的。” 還是不想說。 “……隨便。我就想知道為什么老左不愿意干你。松了?” 司寂抓起一支筆往他臉上砸,可惜被完美閃避:“沒有就沒有吧,性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 “放屁。一個人對你有性趣才表示他對你有興趣,懂嗎?” “或許吧。”沈洛深的咄咄逼人讓他煩躁得很。 “算了,追不上也好。所以我說嘛,男人之間談感情真是最傻逼的事。” “當時我問你追他靠不靠譜,你說先追了再說。之后呢?” “我也說了一點都不看好你。”沈洛深直起身子,臉上的笑逐漸淡了。 “你總是這樣,關于我追左言,你從沒說過一句好聽的。”司寂腦袋昏昏漲漲,壓在心底的不安和無力一點一點發酵,“你就不能盼著我好嗎?” 沈洛深臉上的笑終于完全消失。他撐住半邊臉,語氣半帶著譏諷:“那你反駁我啊。你不是很多說辭嗎。每次都有那么多一套一套的道理,那你繼續說,直到說服我為止。” “說服你?”司寂抬頭,盯著他,“說真的沈洛深,我敢說,就算哪天我把左言追到手,也還是說不過你。” “知道就好。”起身伸了個懶腰,沈洛深繞過桌子,將司寂拖到了沙發邊,“既然誰都說服不了誰,就先睡一覺吧。” 司寂朝他背上重重砸了一拳:“有時候我真的挺煩你。煩到死。” 沈洛深把人按倒在沙發上,用毯子埋住了他。 一覺睡到天黑。醒來時沈洛深就坐在他邊上看文件。屋子里只亮了一盞臺燈,司寂一個鯉魚打挺,第一反應就是摸手機。沈洛深看著他笑:“別急,我跟咱爸咱媽說了晚上一起吃飯。” 松了口氣,司寂坐在沙發邊,發呆。這陣子他習慣了失眠和日夜顛倒,他知道自己狀態很差,但仍舊不想讓爸媽擔心。他小時候唯一一次鬧騰,就是和方旭睿談對象那陣子。那時他剛出柜,新鮮得很,談戀愛一頭地勁。學習下滑,偶爾夜不歸宿去開房,很快就讓老司看出了不對。老司強行和他進行深談,說我不攔著你戀愛,可感情應該讓人變得更好,而不是一天不如一天。司寂一聽就炸了,他埋怨老司不懂他,找出一萬個理由說服老司方旭睿是個理想的對象,他們將來一定會在一起。終于方旭睿畢業時把他給甩了,好幾天夜里醒過來,他都發現客廳里還亮著燈。當時他沒怎么在意,最后還是在一次閑聊時司mama說了出來。她說老司擔心他,又怕他倔,就成夜坐在客廳里守著,生怕他想不開。 老司明明最了解司寂,但依舊對他有著毫無理智地擔憂。 現在,司寂寧愿撒謊和隱瞞。他做得已經夠爛了。 “想吃什么?”等他愣完,沈洛深踢踢他的腳。“你都沒休息嗎?”司寂指指他手里的文件夾,“隨便弄個外賣吧,吃完回家睡覺。” “家里又沒人,急什么。” 又是這句。司寂懶得理他,摸到手機想要找找有什么能勾起食欲的。手機上有短信,有未接電話,還有好幾條qq和微信未讀消息。短信都是垃圾廣告,電話是老司的,qq上是群電話視頻提示還有同事詢問進度的留言。最后,他刷開微信,除了群消息,還有幾條私人信息。 其中一條是吳晨的。 這陣子他和吳晨見過幾面,感覺他狀態還好。紋身店照樣開著,也搬出了從前同居的房子。司寂忙起來并沒有太多時間和他聊天,但隔上三四天總會聯系一次。只是這次吳晨的留言有點怪。他說:小司你要好好的。時間是上午九點。 然后就沒有下文了。 司寂嘶了一聲,盯著手機有點回不過神。沈洛深又踢他:“怎么了,是老左?” 搖搖頭,司寂給吳晨撥電話。吳晨乖,洗澡時手機都帶在身邊,從不會讓人等上半天。可現在,司寂連續打了三四個,都一直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