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煙頭在西瓜瓢里滋滋地響,聽著好疼。空氣一下子就靜了。 “還沒追上就……發生關系,這叫什么?”老司問。 司寂拿不準他的意思,試探著答:“婚前性行為?……偷嘗禁果?” 老司瞪他,看樣子不滿意。 “那……繁衍生息?” 老司換了個姿勢坐,光禿禿的前額上滲出點汗絲:“他對你有意思嗎?” 他聲音一抽一抽的,司寂覺得不對勁。湊近一看,他眼眶竟然紅了。 只是因為皮膚黑,看不太明顯。 “他要是喜歡你,肯定不會那么……那么捏你。” 老司也覺得臊,使勁揉眼睛;可眼皮子更紅了,手背上蹭下一道水漬,就這么亮在幾顆老年斑上。司寂心都快碎了,鼻子也開始酸。老司是誰,他爸。除了在爺爺過世的時候看見他大哭一場以前再苦再累也沒見他當面對著自己掉眼淚的硬漢。從小到大發生什么事都能替自己扛下來的真漢子。可就為了他胸口那點淤青哭了。是老了嗎。是老了吧。 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司寂站起來在客廳這方寸之地里直轉悠。在瞟到電視上唱歌的小朋友時他靈機一動,噔噔噔跑到臥室里拿出一個文件夾,又來到直勾勾盯著地面看的老司跟前:“爸,我最近不是在小沈那兒接了個活兒嗎,就是這么認識他的。” 攤開面前的文件夾,里頭都是一張一張的墻繪圖。有長鼻子匹諾曹,有大大的一點兒也不陰森的城堡,有結著五顏六色大胖果子的彩虹樹。每張都色彩鮮亮充滿童趣,光看一眼心情就好了。 “這是什么。”老司甕聲甕氣地問。 “他幼兒園墻體彩繪的方案啊。就是童秋幼兒園,您該聽過。”秋城口碑最好的幾家之一。“沒愛心的人會干這個?他可善良了,人可好可好了。”賣了半天安利又補充:“我們這就是情趣,您真的不懂。” “幼兒園老師還有虐孩子的呢,這跟人品沒什么掛鉤。” 說是這么說,老司的語氣也開始松動了。 知道老司沒想再跟他較真,司寂大松了口氣,但沒敢表現出來,就跟他介紹著自己要干的活兒。他在大學里學設計的,繪畫基礎不錯;又因為老司的關系有點文學底子,不能和專業的比,但干起策劃來也得心應手。老司聽了半天沒插嘴,最后問他:“你了解他嗎?別到時候又跟前幾次一樣。” “還行吧,身材挺好的。”看老司想打他司寂趕緊舉手投降:“我們認識時間不長,但我覺得他人很好。所以想要追他,想要更了解他一點。” 老司盯著他看了半天,司寂就一直沖他笑。臉快僵了的時候老司走回臥室,幾分鐘之后轉回來遞給他一瓶紅花油:“滾屋里揉去,現在不想看到你。” 司寂哈哈哈地給了老司一個熊抱,聽話地回了臥室。一關上門他臉就垮了,又想哭;不過忍住了。他隔著門聽外面的動靜,確定老司在安安靜靜看電視之后直直倒在了床上。他看著書桌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想著這照片是哪年哪月拍的,拍的時候老司和司mama又是什么樣子,好像真比現在年輕一點;又盯著床單的花紋看,想起買這四件套的時候正趕上大減價,他和司mama在商場里擠了半天給她當拎包的,出來的時候肌rou都給累出來了,還甘之如飴。 掏出手機看了看幼兒園劉姐發來的見面時間,他撈過枕頭蒙住臉,強迫自己睡了過去。 第32章 盡管梅雨季節已經快要結束,司寂出門時還是遇到了一場陰雨。 前陣子下雨時他幾乎都窩在家里。長江中下游的人都習慣了梅雨帶來的陰郁。“梅雨過,萍風起”;又或者“梅雨霽,暑風和”。司寂小時候老司就愛在這個季節給他念詩念詞,然后還燉雞湯給他喝,說任何事物,從天氣到人生,都同樣起起落落變化無常。要適應,要不得不去喜歡。 幼兒園就在城中心偏北點,司寂經常路過那兒。大大的招牌,五顏六色的建筑,還有一到放學時間就人山人海的大門口。 老遠司寂就看到門口站著的劉姐。四十來歲,大馬尾,藍色連衣裙和平底鞋;相貌并不出挑,但笑容陽光燦爛。兩人打了個招呼,劉姐就帶著他往學校里頭走,轉過一圈后,劉姐帶他到辦公室里坐下,笑著問:“有什么印象?” 司寂瞬間想起紅蘑菇造型的大門,說:“……毒蘑菇!” 劉姐笑得前仰后合。 兩人在辦公室聊了一會兒。這次幼兒園主要是給墻體做墻繪,教學樓里頭的不動。面積很大,任務很重,司寂踅摸著估計得去外聘幾個大學生來幫忙。劉姐看了他給的ppt,說看著挺好,但稍微有點單調,需要做點修改。司寂第一次接這種活兒,雖然做了不少工作,但經驗上還是有所欠缺。于是劉姐帶著他去教學樓里頭轉悠,一進去司寂就“哇哦”一聲,瞪圓了眼睛。 大廳就不說了,墻面以綠色為主,整個被畫成了一大森林,各種動物植物又萌又鮮活;一樓教室走廊兩邊,包括地板,都被刷成了亮藍色,圖案是一條條造型各異的小魚,小船,和在船上嬉戲的小朋友。忍住在地上打滾的沖動司寂又把后面幾層看了個遍。這些其實劉姐之前給的資料里都有,但親眼看著感覺又大不一樣。結束時司寂的腦袋要被靈感撐爆了,說回去馬上改改,隔天就送過來給她過目。 劉姐說行,便帶著他下樓。兩人穿過教學樓和cao場,往學校的后門走。劉姐說那邊從前不對小朋友開放,但這二年親子活動越來越多,那邊的小禮堂也重新裝修了,外墻也需要裝飾,雖然不急但也想讓司寂看看現場。司寂圍著禮堂轉了一大圈,心里有了譜,撐著長柄格子傘他正要走,卻突然頓住了腳步。 小禮堂不高,二樓的窗戶大敞著,一個身影從邊上掠過。 只消一眼,司寂就認出那是左言。 劉姐順著他的目光瞟了一眼,說:“那是我們領導。” 司寂噗地笑了出來:“我知道,我認識他。” 劉姐驚訝地啊了一聲,然后雙手合成喇叭狀對著樓上吼:“老大,有熟人啊!” 司寂腳下一滑,差點沒栽一跤。 眼卻不自主盯著窗口,一動不動。 左言在看到司寂時表情凝固了幾秒,然后對著劉姐擺了擺手,隨手關上了窗。劉姐說哎你怎么認識我們領導的啊?他這人還不錯吧特別仗義;呆會兒咱統一口徑讓他請客吃飯,他可豪了,不狠宰他一頓我心里就特別不舒坦。 司寂的心一直提著。房子很矮,左言腿長,從上面下來不會超過一分鐘,他該用什么表情面對他,他能讓自己笑得自然又帥氣嗎;可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聽著劉姐的話。他第一次從沈洛深之外的人嘴里聽到左言,新鮮陌生到讓人沮喪,但同樣,也讓人振奮。 可這趟左言總共花了五六分鐘。他穿著黑色印花t恤和牛仔長褲,低頭,出現在了禮堂門口。腳邊是一盆紅黃粉相間、閉著眼的小小太陽花。看見司寂他勾了勾唇,然后對劉姐說:“回來了,學習怎么樣?” 劉姐點頭:“還行,伙食不錯。”然后偏頭看司寂:“你熟人,小司。” 然后司寂又哈哈笑了出來。 左言也笑,問:“來看學校?“司寂點頭:“你們學校太好看了,我都想來你們這兒上班,左園長,有沒有什么空缺職位啊?”左言真的仔細想了想,說:“有,食堂師傅,門口保安,校車司機。” 司寂握著傘柄直樂,傻傻的。劉姐看了看手機說這都快十點了,中飯馬上就要開始了,走走走,老大,你開車,我們出去搓一頓,就當你給我接風了!看左言不說話她又說怎么,嫌時間早?不行我們斗地主啊……不來錢的。 她風風火火地走在前面。司寂轉頭看左言,左言攤攤手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司寂默了一會兒指指天上,說下雨了……來吧。左言嗯了一聲,走到了司寂傘下。傘大,容下兩個男人不成問題;可又很小,司寂努力不讓自己的肩膀碰到他。 雖然他很想。 一直溫柔飄灑的雨竟突然變大了。從后門到前門那么長的一段路,司寂抿著嘴裝作很好奇的樣子觀察學校里的花圃。花匠大概特別有童心,花圃里的灌木是小孩的笑臉,草叢是小貓的形狀;連野花的顏色都統統不一樣;暗地里他卻借著轉頭的機會看左言的臉,一根一根數著他下巴上的胡渣。走到一小半,路過了兩塊草地五把長椅,他已經讓雨淋濕了半邊。有點冷,心中又沒來由的亢奮,于是打了個寒顫;幾秒過后,左言握住傘柄,說:“過來點吧。” 司寂心里回響著“摸到了”三個字,然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開傘,看著左言把它舉到了兩人的頭頂。 雨滴大顆大顆打在腳邊。司寂往左言身上縮了縮,抱怨一聲好大的雨。 心中卻暗道老司,你說得太對了。 天氣果真是變化無常啊。 第33章 周三時,司寂帶著第二套方案去了幼兒園。 在公司里他和其他同事頭腦風暴了很久,扯天扯地之時一個名叫igor的同事給的意見最中肯:幼兒園墻繪已經成了必須的硬件,小朋友天天在cao場上玩,耳濡目染間墻繪內容的趣味性和故事性最重要。說完這些igor從桌子底下報出一堆繪本砸給他:“看吧,找找靈感。” 司寂看繪本看得不亦樂乎,在家里加班時嘴里還哼哼著里頭的歌詞,當然,是他自己給套的曲子,不怎么著調但自覺還挺好聽。到幼兒園時除了劉姐和左言,教學園長以及其他幾位負責人都在。討論一番之后又確定了幾個細節問題,順利的話后天就能開工。 會議結束后他在走廊里給igor報告好消息。igor沒發型沒長相,高度近視,標準技術宅,性格陰郁又淡定。他的英文名出自《怪鴨歷險記》,吸血鬼動畫神作,司寂愛和他聊天很大程度是因為他們同樣最喜歡里頭的禿鷲老管家。想想那電閃雷鳴的城堡和充滿邪惡的歡樂,司寂頓時對igor有了很深的認同感。雖然對方看起來并不怎么好接近。 igor用平板的語調恭喜他幾句后,說大學生勞動力也給他找好了。之后毫無廢話地掛掉手機,給他發來一串聯系方式。按照面積和圖案復雜度,igor找了四個人,算下來半個月就能搞定。司寂蹲在地上一個挨一個地給他們打電話說明天先見個面,又跟采購楊姐確定了要買哪些材料。大概話說得太快,他口干舌燥累得直喘氣,一陣一陣地暈。 “你感冒了?” 靠著墻上的大臉太陽司寂想要休息一會兒,就突然聽到了左言的聲音。他吸吸鼻涕抬頭看他,可憐巴巴的:“是啊,淋完雨我就病了。” 那天吃飯劉姐挑了個土菜館,點了好幾樣野山珍。地主也斗了,他們倆加起來也頂不過半個左言。輸得一肚子氣,劉姐就拼命在飯桌上抖左言的底。她說左言每次來幼兒園都會被夾道歡迎:cao場上的小孩子即使做著課間cao也會一擁而上,拉著他一起玩。以前一個小男生摟著他喊爸爸,左言臉都紅了。說著劉姐補充:“老大臉皮太厚,我那是唯一一次見他臉紅,好可惜沒拍下來。” 司寂邊聽邊想,哪天如果能再約,他一定要抱著左言喊哥哥。 “對了,那個小男生跟你一樣也是卷發,可萌了。”劉姐邊啃鵝爪邊補充,又盯了司寂幾眼,“剛剛沒發現,小司你也很萌嘛。” 聽完司寂準備改口叫爸爸,情趣嘛;可又覺得對不起老司,算了算了。 左言聽著笑著,扯了扯自己臉皮:“后來聽多了臉皮就厚了,叫我爺爺我也不會臉紅了。” 劉姐拍著桌子笑:“是呀那些小寶貝真的太可愛,看見老大留胡子真有喊爺爺的哈哈哈。” 司寂也跟著笑得不行。一頓飯下來他心情愉快,幾天來沉積在心底的難過好像也變得不那么強烈。要追左言很難,可換而言之,追誰都不那么容易。當初方旭睿和謝榮追他現在想來也有些費勁,那時他并不認為有所謂天生的靈魂伴侶,認為再深刻的感情也都是處出來的。他看出他們倆的真心就答應了他們,他們一定是因為自己哪點好所以才會追求他,這樣一定會更加珍惜。可和謝榮分手后他不這么想了。他心底期望的一直是平靜安穩的感情生活,方旭睿和謝榮卻時時讓他感到不安。再多的“我愛你”也比不上不經意的疏離和不在意。 而那種久違的安全感竟出現在一個炮友身上。雖然怪,但他早已確定這不是錯覺。 “老左,我們聊聊吧。”費勁地站起身,司寂拍著左言的肩膀說:“我是不是讓你困擾了?” 剛說完他就打了個噴嚏,雖然及時遮住了鼻子可還是有鼻涕泡泡掛出來。轉過身迅速掏出紙巾擦了擦,他重又期盼地看著左言。 眼睛鼻子都紅通通的。 “以前肯定有很多人追你吧?他們為什么追不上你能告訴我嗎?” 嬉笑著跟左言打直球,司寂把憋了好幾天的話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 “我很蠢我知道。如果時間早一點或者晚一點,我一定不會選擇出來約炮——不管對方是不是你。那次約炮是個意外,但我高興有這個意外。” 左言一直看著他,眉頭舒展,帶著隱隱的笑意。聽到這里他問:“有多高興?” 抽抽鼻子司寂回答:“高興得想給老沈送面錦旗。” 左言沉著嗓子笑出了聲,抓住司寂的胳膊和他一起往樓下走去:“你怎么來的?” “公交車。”直達還有空調,只要一塊錢。 “有什么要談的緩緩,我送你回家吧。墻繪也不急,先把病養好再說。” 因為是繪制外墻,主材料又是低毒的丙烯,晚兩天也不會影響小朋友的健康。 “好!” 雖然原本的計劃是回工作室改圖,不過司寂還是沒骨氣地答應了。 但他很快又覺得這是個餿主意。 去過一次,左言也沒問路,直接把車開到了樓底下。 下車時司寂被明晃晃地太陽閃了眼,呻吟了一句:“……哎呀我腿軟。” 然后回頭看帶著墨鏡的左園長。 左言說:“沒事,慢慢爬。” 司寂暗暗嘆了口氣,正要抬腿走,忽然聽見一道中氣十足的嗓門:“兒子?” 天雷轟頂。 老司提著兩桶水呼哧呼哧走到他身邊:“不是上班嗎,怎么回來了?” 司寂妄圖用身體掩住沒關上的車門:“……您不是上課嗎?” 說起這個老司就來氣:“有兔崽子寫信舉報,停課幾天!”他帶的班馬上升高三,暑假補課免不了。 “……呵呵,他們怎么沒早點舉報。”說著司寂就要關車門:“您提水干嘛?” “咱們樓水管爆了沒修好,提兩桶上去等會兒做飯。”見司寂表情不對他直盯著左言看:“這位是……?” 左言摘下眼鏡,下車,從另一邊繞過來和老司握手:“您好,我是左言,童秋的園長。司寂病了,我順道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