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那我現在打開看看,免得在自行車上給磨壞了。” 葉慧從廚房拿出剪刀,把捆著的尼龍細繩剪斷了,她和周勝武一人拎一個,把麻袋缷了下來,放了幾顆在屋子邊上堆著的柴禾上,余下的又掂到了西屋平房的頂上攤開晾好。下來后把幾人讓到了屋里。 林遠也出來了,沖他們笑笑,又回房間帶著幾袋方便面出來,和火腿腸一樣,這是當下農村最流行,最受歡迎的零食了,過來遞給幾人,“哥,姐,你們吃吧。” 他今年十一歲,個子只到周韻胸前,瘦骨伶仃,顯得腦袋大,身子細,很不協調,像個小蘿卜頭。只有兩只眼睛非常有神,讓人覺得他的靈秀。 平心而論,這個受盡父母期待出生的弟弟,小的時候并沒有他們幾個女孩過得日子好。大姐林桐不說了,是家里第一個孩子,那時奶奶還健康,一家人照顧她一個。二姐林璐也差不多,她性格活潑開朗,也受寵。周韻被送給二姑家,得到的照顧也不少。 只有林遠,出生沒幾個月,奶奶被查出得了癌癥后期,半年后就去世了。生母要干活,生父要上班,又怕別人說是超生影響工作,對外從不敢說林遠是自己親生的,生下沒多久就放在了林大江家里,對外就說是老兩口撿的孩子,掩人耳目。 林大江父母林五爺兩口那時已近七十歲,家里還有一攤的事,也沒空多照顧林遠,老頭就把他裝進撿垃圾的口袋里背著走,或者就讓他自己亂爬亂走。可以說林遠小時是在垃圾堆里長大的也不為過,在他們姊妹中,他身體底子最差。 周韻曾想,他后來患上肝炎,一是家里人不懂不注意飲食健康,二大概也是身體抵抗力差的原因。不然他們三個女孩從未打過疫苗都自主有了抗體,只有這一個男孩得了病。而他高中認識,大學開談的縣委書記家女兒的女朋友,也因此告吹。之后一系列的遭遇,其實也與他患了乙肝有關。 看看林遠,周韻說:“不吃了,我想早點去洗澡。”自從重生回來,只是擦過澡,她一次也沒正經洗過,簡直覺得混身都在發癢。可現在天冷,養父母不讓她洗,他們所在的鄉里也沒澡堂,才一直堅持到現在。 葉慧站起來去屋里換下了身上滿是渣點和泥點的褲子,“行,我跟你一塊去鎮上買點兒rou。” “妗子,都是自家人,隨便吃些就好了,不用麻煩買rou啦!”原來的時候家里窮,妗子家燒的紅燒rou總讓他有流口水的感覺,現在賣花生后自家也經常吃了,他不再饞rou,又是來干活的,怎么好讓妗子破費? “好久沒吃啦,也該吃些補補!”葉慧爽朗笑了,推了自行車準備出門。 兩人各推了一輛車,出了院子周韻道:“媽,我有話和你說。” 看著這個亭亭玉立,已比自己還高的小女兒,葉慧心中又喜悅又是酸澀,“你說吧。” 周韻卻有些沉默,葉慧也沒催她,兩人就推著車向前走。院子外面墻下是一條小路,路邊是一堆麥秸,此時幾只雞正在麥秸堆里找東西吃。等他們兩人靠近,撲楞楞飛到院墻上。 再走過去就是林大江的兩間舊房子,兩家之間,是一座宅基地大的空地,現在上面栽滿了桐樹。 一直到空地上,周韻停下了腳步,“我和我那個爸媽說了,我不會回來。” 剛從見到女兒的喜悅中還沒回過神,猛然就聽到了這樣的話。雖然知道自己沒養她,生恩大不過養恩,葉慧心里還是覺得有一把刀在戳她的心一樣。 半天她苦笑下,“是我們對不起你,你那個媽說過不愿你回來后我就沒敢想這事了。我只是希望這事別影響了親戚情份,我不是和他們搶女兒,只是想著現在管得不嚴了,能彌補下應該給你的照顧。不管怎么樣,你那個爸媽把你養到這么大,我只有感激的份。” 短短一段話,葉慧說得支離破碎。 周韻看著她,心中有一種奇異的親切,這就是血緣的聯系嗎? “他們把我養大,我也習慣了那個家。而你們,應該也習慣了沒有我的生活,就保持現在這樣就好。” “小芳,你不回來沒關系,但你愿不愿轉到這里上學?這里教學水平還是要高些。你也看了,咱們農民實在是太苦了,我也想你能考上大學,像你桐姐那樣找個穩定的工作。”林桐大專畢業后經她舅舅幫忙去了一個地級市的國有大企業任職,一向是林家的驕傲。 說著說著,葉慧眼睛濕潤了,“我那時也不舍得把你送走,可我不能讓別人說你爸絕戶口!就是苦了你!” 周韻從兜里拿出張紙巾遞過去,“別哭了,讓別人看到不好。他們也對我挺好的,也沒什么苦。”她不再是小時候那個覺得自己被遺棄的小女孩了,早已經心情平和。 葉慧慢慢收了淚,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塊錢遞給周韻,“你拿去零花吧,再有缺錢的時候也跟我說。” 1997年的兩百塊錢,是后來差不多一千多塊錢的購買力了,對一個初中生顯得太多,周韻本想不接,可看到生母那帶著乞求、愧疚的目光,她還是默默地接過去了。這明顯使葉慧松了口氣。 話說開了,兩人騎上車很快就到了鎮上,葉慧去買rou和菜,周韻去洗澡。她背了自己書包過來,里面裝著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澡堂開在其中一戶人家家里,在院子里壘了個小鍋爐燒著熱水。周韻掀起大厚棉簾子進去,熱氣撲面而來,可是價錢要的也貴,這時縣里的澡堂也不過兩塊錢,這家竟然要五塊,不過鎮上只有這一家,也只能在這里洗。 好在有單獨洗浴間,里面有一個瓷的大浴盆,一個淋浴。周韻自然不愿意用別人用過的浴盆,她打開淋浴,等水熱了之后才脫了衣服進去。 習慣性的,她先看了自己的胎記,不知是否她錯覺,總覺得顏色淺了一些。不過胎記怎么也不可能顏色淺了,她有些不相信,覺得可能是這里面水氣彌漫,光線不好的原因。 洗過之后一陣輕松,把頭發擦得半干后,周韻用圍巾把頭部都包了起來,只留兩只眼睛在外,然后推了自行車出來。 她已和生母說過兩人分別回去,現在可以不慌不忙打量著這個鎮子,好像是走在時光的隧道里。中間的街道是寬敞的柏油路,路兩邊,多是兩層小樓,下面商鋪,上面住人,倒是賣什么的都有。 突然,她聽到一個帶著顫音的聲音響起,“周韻?” 這是誰?都包得這么嚴實了還能認出她。回過頭,周韻就看到張澤正一臉激動地望著她。 ☆、第18章 張澤長得老成,與他二十多歲兩人初見時也沒什么區別。此時身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黑色修身褲,脖子里圍著咖色的條紋圍巾,與這鄉土氣息十足的地方格格不入。 張澤叫的是周韻,而不是現在的名字周小芳,他也回來了?周韻轉過頭,像被點了xue似的呆住了。 張澤眼睛恨不得長她身上,那明亮的杏眼,那好看的眉毛,那飽滿的額頭,真的是周韻。一時心像被根線吊起了一樣,害怕一眨眼就不見了她,想一下子把她揉進自己懷里去。 自己重生就是天大幸運,他不敢想周韻會和他一樣。這時候她應該不認識自己,說得多了怕她覺得自己唐突,可又忍不住想要是她也回來了呢,心里一時忽上忽下。 最后他豁出去一樣地說:“姑娘,你聽過一句話嗎,天王蓋地虎,發誓要上985,寶塔鎮河妖,最次也要211。”然后就一臉灼熱地看著她。 周韻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張澤,她只是驚訝地一下說不出話,就聽到張澤對她說了那個對聯。那是她2016年在網絡上看到的,當時覺得好玩記了下來,念給了張澤聽。兩個人還曾說寫這個對聯的學生還挺有志氣的,最次也要211才上。 可這時候說這樣的話,大家只會覺得莫名其妙。沒想到張澤還有這么傻乎乎的時候,如果不是她,他這樣對一個年輕女孩這么說,怕不是要被人當成神經病。 周韻忍著心中的激動輕聲道:“張澤,你跟我來!” “你怎么知道我是張澤?”張澤濃黑的眉毛皺起,更傻乎乎地問了一句。 周韻撲哧笑了起來,“你怎么知道我是周韻,我就怎么知道你是張澤。” “那你把當時的下聯對下,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周韻!而不是我在做夢!”張澤使勁掐了自己一把,明明人已在眼前,明明胳膊已被掐得疼痛,可因為太過重要,反而讓他不敢輕信。 周韻撫額,難道時光竟然改變了張澤的腦筋,怎么覺得這時他和林大河差不多?可對上那驚喜混雜著不可置信的目光,她心一軟道:“天王蓋地虎,發誓要走富裕路,寶塔鎮河妖,忠犬向我碗里跳。” 張澤聽到她說那個對聯時,還興致勃勃地和她一起想相似的聯句,這是當時她的回答。當時張澤聽到這話時還說,“親愛的,我已在你碗里,不要再想著別的啦。”自己也讓他對時,他說,天王蓋地虎,哪天告別王老五,寶塔鎮河妖,跟我領證好不好。 連對個聯句也能扯到跟他領證上,當時自己差一點就答應了下來。沒想到再相見時,已是兩世。周韻眼睛有些濕潤。這些聯句天下獨一無二,是獨屬他們的記憶,除了他們兩人,再不會有人知道。 專屬他們兩人的暗號對上,張澤激動得有些顫抖,半天他才接過周韻手里的自行車,跟著周韻向前走去。鎮上連個安靜可以說話的地方都沒有,兩人很快就到了鎮子外。 沿著田間的小路繼續向前走,到一個野外的裝機井的房子處,四周空曠,張澤把自行車向地上一放,一把緊緊摟住了周韻:“我終于找到你了!” 說過只是做朋友的,那這樣的舉止就有些不合適。周韻正想掙扎,就感到有熱熱的東西滴在自己脖子上,燙得她的心也一顫一顫的,已抬起的手也不由松了下來。 良久,張澤才放開了她,聲音還有些哽咽,“小韻,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會這么幸運!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周韻說了自己情況,問:“你呢?又是怎么回事?” 張澤道:“我那時候陷入一片黑暗中,順著一條河一直在走,一直在走,可是我一心想著要看到你怎么樣了,有沒有獲救,突然有一天就回到了現在,就馬上來找你了。” “你這時候不應該是在上學嗎?”周韻遲疑地說。 “上輩子我也沒考上大學,這輩子我也不想考了,反正再有半年多就要高考,我也不覺得自己能考得多好。有那個精力,不如干些別的事。” 兩人都不是那種按部就班、循規蹈矩的人,所以上輩子張澤才開了公司,還投資了一個汽車美容中心,她放著安穩的工作不做,獨自奮斗。 這也是為什么離婚后再見,周韻還喜歡張澤的原因,兩人實在是有太多觀點不謀而合了。 她垂下自己纖密的睫毛,“可惜我媽不讓我退學。你家人呢?” “他們只要我拿到高中畢業證就夠了,我會考很快就全過了,畢業證不成問題,反正家人也不指望我考大學,現在基本自由了。” 張澤哈哈大笑,露出了一口白牙。“韻韻,你小時也這么可愛,這次我能看著你慢慢變大,真好。遺憾的是變得這么小,我都不好意思親你了。” 他用手輕輕地摩挲她的臉,輕得像雪從空中輕盈地飄落,帶著無比的珍視,在周韻臉側下方脖子處吻了下,“我都難以置信,我們會這么幸運,所以一定是受你幸運影響啦。” 他吻的地方正是她胎記的上方,這個曾帶給她無數煩惱的源泉。 也只有他,在她為她胎記而敏感不自信時,說:“這一定是老天太過愛你,所以在你身上留下這么多的印記。這樣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讓人容易找到。” 看到這樣的張澤,讓周韻原來曾下的決心又有些動搖起來。 躊躇再躊躇,周韻拉掉他的手,這才道:“張澤,我想我們還是做好朋友吧,就像我原來說的那樣,依你的性格,還是會遇上需要你照顧的人,可我,不想在自己需要的時候,你卻不在我身邊。” 張澤眼睛里的光淡了下去,“這就是你的決定?即使我們好不容易才又聚在一起,你還是這個決定?” 周韻咬了咬牙,“是的。” 張澤覺得心猛然抽搐了下,疼得厲害,這種疼又從心臟起,一下子擴散到四肢百駭。他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祈求,“小韻,你現在年紀還小,離成年還有段距離,再考慮考慮吧。” “我考慮得很清楚了,我希望我的另一半不管什么原因都能以我為重。” 他看著那張紅唇一張一合,每一個字都像子彈一樣打向自己最疼的地方,自己一回來就不顧一切地趕了過來,誰知聽到的還是這樣傷人的話,心揪得好像它要碎掉了一般。 他踉蹌后退了兩步,用手捂住了心臟,好像這樣就能免除它的破裂,“我當然不管什么時候都以你為重。你的生命比我的更重要,這還不夠嗎?” “張澤,如果有機會,我也可以還你一條命,可這樣的決定與實際的生活是兩回事。很多時候,活著比死著更不容易!所以《趙氏孤兒》中,公孫杵臼取了容易的死,而程嬰則艱難地活著。”說完周韻有些不敢看張澤的目光,安靜地低下了頭。 張澤猛然上前一步,用力捧起周韻的臉,讓她正面對著自己,堅決地說:“周韻,你怎么覺得在你需要的時候,我會不在你身邊呢?經過了那么多事,我不會再讓那樣的情景出現了!” “人的性格是難以改變的,張澤,曾經有那么多次你都猶豫,可你還是選擇了去陪著柳綺。” 張澤陡然放開了她,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怒火,“現在哪還有什么柳綺,我已不欠她的,現在只有我們兩個,重新開始不好嗎?” “什么沒有柳綺,她現在還在你老家住著吧。再說沒有柳綺,還有張綺,王綺,張澤,我意思不想以后再為類似的事而爭執。我們做朋友不好嗎?” “做朋友?你以為我是陳玨那個傻瓜?在離婚后還能和你做朋友!像條狗一樣被你呼來喚去!” 陳玨是周韻前世的前夫,兩人離婚后仍關系很好,周韻有什么事他跑得很快,有一回林新生住院,陳玨還煮飯向醫院送,用周韻的話就是像多了一個家人。 “原來和我做朋友就讓你覺得像條狗,那你走吧。”周韻也有些惱怒。 原來有多喜悅,現在就有多難過,原來有多激動,現在就有多生氣,自己傾其所有奉在她面前,卻得到一句死比活著更容易的話。還拿趙氏孤兒里的例子做比,這是同一回事嗎?張澤一拳打在機房墻上,血順著墻流了下來。 周韻看得膽戰心驚,她焦急地拉過張澤的手,“你去包包吧,都流血啦!” 這點血算什么,他心里比這疼無數倍!既然不愿和他在一起,那就不用讓她的關懷像個rou骨頭一樣吊在他前面,張澤推開了她,聲音冰冷如一把刀,“周韻,你真的決定好了不再改變?” 好心好意去關心他,反而態度這么差,這還是張澤第一次推開她,周韻也生氣了,臉繃了起來,“當然!” “你真是鐵石心腸!”張澤深深看她一眼,憤然離去。 ☆、第19章 看著張澤決絕大步離去的身影,周韻僵直地立在那里,一時之間腦子空空的,空虛,無助、痛苦,后悔像是一條毒蛇,不斷在吞噬著她的心臟。她死死捂著自己的嘴巴,免得忍不住叫張澤回來。 就這樣好了,原來她還想著等她有能力時,就去盡己所能幫助張澤,如今他也已重生,再不需要她做些什么多余的事,如果做不成朋友,就遠遠地祝福著他也罷,真到他遇到事情時,也傾其所有去幫他就是了。 就是他的手傷不知道怎么樣了,這個傻瓜,也不知道去包扎了沒有。 周韻推起了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從莊稼里走了出去,走到離生母家不遠的小路時,這才慢慢把表情調整回來。 回去的時候葉慧和周大芳在做飯,生父林新生也回來了。他身體瘦削,一臉斯文,像個教師更甚于像個工人。 見到周韻,露出溫和喜悅的笑,“小芳也回來啦。”他見到周韻從不說來了,而是說回來了,好像只是女兒出門一趟又回來了一樣。 周韻“嗯”了一聲把東西放好,走到池子邊。林新生也陪她站著,他生了兒子后就做了節育手術,不知是否損傷了身體,很少做重的農活。 周勝武和林大江站在池子上面架的木架上,圍著鑼相對而站,一人手里拿了一把木柁。木柁是一種底座為圓盤子的工具,有一個一米左右長的柄,柄上安裝著一個與它呈九十度角的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