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她反應極快地道:“我媽就最親啦,她就在這兒站呢,大姆你還這么說話,難道你覺得我媽她對我不親?哪個有眼睛的也不應該這么想吧。” 小女兒臉色蒼白,一串串的淚珠把她長長的睫毛都打濕了,就像細雨打濕了村里樹上的梨花,讓人不由心生憐惜。 林新珍瞥了一眼王彩鳳,有些不悅,“嫂子,我自認對小芳并不比大芳、勝武差,怎么會不親她呢?” 這個死丫頭,王彩鳳沒想到周韻這么能說,一句話不但把話意帶到了養母親不親上去,還話里有話說自己有眼無珠。原來說她,她也只是生悶氣不說話,什么時候反應這么快了? 想不明白,但看著妯娌不樂意,她只好虛給自己一掌道:“我心直口快,有嘴無心的,新珍你別往心里去。” “以后你別這么說了!” 王彩鳳原來經常在林新珍面前顯擺自己,今天一次次落個沒臉,汕汕地道:“知道啦。” 周韻忍不住養母手上蹭了蹭:“媽,我難受。” 自從女兒知道她是抱養的,對自己是恭敬,卻很久沒有這么親熱地撒過嬌了。林新珍一時有點手足無措,愣了下才伸手摸摸周韻的頭,替她掖掖被子說:“頭還熱著呢,等燒退下就好啦。改名字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別著急。” 又吩咐道:“大芳,我搟的有面條在案板上放著,你去給你meimei做個湯面條吃,用香油腌個蔥花,多放些姜出汗。” 張澤到底怎么樣了,這又跟改名字有什么關系? 周韻聽到周大芳答應一聲就要出去,她心里一團亂麻,哪有吃東西的心情,忙說:“不用做了,我也沒胃口。”話剛說完,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 “你中午睡得不醒,都沒吃飯了,現在多少也要吃些,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飽飯才能好得快。去吧,大芳。” “小芳,你媽待你可比待你姐還好,你回頭得好好孝順你媽才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大不容易啊。”王彩鳳這次討好道。 一向愛挑撥事非的王彩鳳今天怎么這么好心?周韻有些疑惑地瞥了她一眼,看得王彩鳳有些慌亂后才道:“那是當然,我掙錢了一定不讓我媽,我爸這么辛苦。” 林新珍嘿嘿笑了笑。她有次感冒沒舍得買藥,長時間不好得了鼻炎,此時抽抽鼻子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了。”接著又嘆了口氣,“都怪我和你爸沒文化,給你取的名字不好聽,也難怪你相不中想著要改。” 養母再一次的提起改名讓周韻不得不重視此事。好在經過這一番談話,她也完全清醒過來。她原來空閑時也在晉江看了些重生文,明白大概自己這是遇上傳說中的重生了。 這是為了讓自己彌補遺憾嗎?真是太令人激動的驚喜啊。那就從改名事件開始吧。 周小芳這個名字原來沒少被人取笑。自卑又讓她說不出口被人取笑的事,只說自己名字太難聽了,要改名字。 這本來不算什么,可結合親生父母要周韻回去的事,養父母很傷心。狗還不嫌家貧呢,他們費了那么大勁養大她,養女還覺得他們起的名字差,嫌他們沒文化,看不起他們。 成績不如親生姐弟,連名字也沒他們的好聽,還被周圍人笑話,被養父母誤解,周韻心里著急,很快就發燒了。 林新珍找了醫生看說是周韻心火太旺才發了燒,在這個敏感的時期,就覺得這是養女心里還是偏向著親生父母,在跟自己鬧別扭。她不好責怪自己養大的姑娘,把一切都推到了自家哥嫂想要回女兒上去。 就像一戰時的薩拉熱窩事件一樣,改名事件成了一根導.火.索,引爆了兩家關系,使雙方最終比陌生人還差,也基本不再來往。 想到這里,周韻不由慶幸,她重生了,還回到了這個時候,讓她有機會去解決這件事。免得養父母覺得她養不熟,也免得親生父母與養父母兩家鬧得生分。 當斷則斷,電光火石之間,她垂下眼睛,讓眼睛里本來滾動的淚水順著流了下去,垂目解釋道:“學校里同學說我丑人多作怪,圍著我笑話我名字,我不想受嘲笑,才想著改的。算了,現在我已想開了,不改了。” 周韻是真的想著不用改了,名字只是個符號,只有內心自卑的人,才想著改變自己去迎合別人。內心真正強大,就無懼別人的眼光,堅定自我,甚至創造流行。 “你哪里丑!在親戚里頭,你是長得最好看的。”林新珍看著被子下的養女,平常明亮的大眼睛里盈滿了淚水,嫰嫩的小臉楚楚可憐,因小女兒要改名的郁氣消散了大半,不由安慰她。 就像為周韻的話做注腳,這時院子外面傳來的參差不齊的高叫:“小芳!小芳!” 外面有人叫小芳,屋里幾個人都凝神去聽。 “一二三,預備!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可愛又善良,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我和你來到小河旁,從沒流過的淚水,順著小河淌。謝謝你對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謝謝你對我的溫柔,伴我走過那個年代!” 歌里面小芳正和周韻原來名字一樣,那些愛啊溫柔啊和一個年輕女孩名字連在一起,給20世紀九十年代村里人的感覺說明這個女孩不端莊,原來給周韻帶來許多煩惱。 現在,周韻自然可以對此事一笑了之,并且,這時候聽到,還高興這是她話語的有力證據,更讓養母相信:她不是看不起養父母取的名字,不是忘恩負義不念養恩,也不是心里念念渴望回歸親生父母家。她只是被外面的有些事情傷害了,才一時興起改名字的。 這群野小子,林新珍走出院門,就看到一群小孩子正扭著屁股,怪聲怪氣地唱:“謝謝你對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小芳!小芳!!謝謝你對我的溫柔,讓我走過那個年代!” “滾!”林新珍想到養女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心里充滿了保護她的欲.望,拿大掃帚揮舞趕那幫亂扭的小孩。 小孩們扮個鬼臉跑了,跑到遠處有的還不忘又來一句:“嬸子你太不溫柔啦!哇哈哈!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 誰家姑娘好好的被傳對別人愛什么的也不是好話,怪不得養女想著改名字,實在是外面的人太過分。林新珍罵道:“這幫王八蛋!” 王彩鳳也隨著出了屋,安慰她:“一群小孩子,你別生氣!” 林新珍不想被王彩鳳看笑話,“不生氣。”就是生氣也是氣自己竟然懷疑自己養大的小女兒。可憐的孩子,怪不得要改名呢,原來外面的人是這樣嘲笑她的。 想到這里,林新珍心里滿是內疚,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這么懂事的孩子,自己竟然還冤枉她,怪不得孩子病得這么嚴重。回過神來,她更多了幾分對小女兒的憐愛。 ☆、第3章 怪不得覺得自己像被壓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周韻等幾人走后,發現她身上現在蓋有三床厚被子。家里冬天冷,被子是用自家種的棉花縫的,一床重十斤。 她和周大芳一張床,冬天最冷的時候一人一床被子,上面再蓋一個壓風被就可過冬了。現在她感冒,重三十斤的被子全蓋她身上了,怎么能不沉? 周韻又動了動,卻發現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完全無法撼動被子,只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想心事。 自己重生了,不知道張澤怎么樣?會和自己一樣重生嗎?周韻眼睛里的光一閃又暗了下來,重生又不是旅游,還能結伴,他現在八成還在他們縣城里上學。 他們認識是在她二十三歲在省城工作時。高中畢業后她沒考上大學,就去了省城闖蕩,她賣過盒飯,做過推銷,販過小商品,做過小公司會計。作為一個會計,合理的避稅是很重要的工作,周韻覺得自己的知識不夠用,去了培訓機構學財務管理。 認識張澤就是在那個班里,后來兩人又一塊參加本科自考,慢慢熟悉起來,也互相有了好感。可兩人都年輕氣盛,互不相讓,這段感情在萌芽狀態就無疾而終,男娶女嫁。輾輾轉轉又是多年,直到分別離婚,又再次相遇還是覺得對方不錯這才真正在一起。 想到這里,她覺得自己心里空落落一片。 不過,她一直沒最終確定和張澤在一起,也不知道他老家具體是在哪里。可不管怎么樣,她想盡量早點找到這個看她的生命勝于他的人,能幫他的她會幫。至于和他結婚,周韻心里一揪,那還是算了吧。 她反復想了,婚姻里只有愛是不夠的。張澤為人是好,對人仗義,可做一個朋友就好,做朋友能享受他的照顧,做夫妻就要看著他去照顧別人,就像兩人攤牌那天她說的那樣,她忍受不了,到時怕是生不完的氣,感情也會在爭吵中磨滅掉。 彼此再見,做一個朋友就好。此外,她還要利用自己的優勢,報答兩家父母恩,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林新珍走過來,就看到養女臉色蒼白、一臉恍惚的樣子。往日那靈秀有神的雙眼,此時沒再流淚,可也沒有了光澤,只呆呆地盯著天花板。整個人都有氣無力地,像出不過來氣似的。 自己養了這么大的孩子,什么時候見她這樣沒精神過?想到剛才養女說的她對她最親的話,想到她對小女兒的冤枉,林新珍心里軟得一塌糊涂,決定以后加倍對小女兒好才行。 其實周韻一是想心事,一是被壓得,看到養母過來忙道:“媽,幫我去掉床被子吧,我躺在這里動都動不了。” “動不了就動不了吧,感冒就要發出來汗才容易好。反正你就多睡睡,又不用你干活!干嘛要去掉床被子?” “我出了一身的汗,已好得多啦。”他們這種屋濕氣大,被子都板結得又重又硬,加上身體虛,周韻連翻個身都困難,感覺渾身被壓得酸疼。 聽小女兒這么說,林新珍忙幫她掀掉一床被子,但還是把這床被子蓋在了腳頭,“越是覺得熱,證明藥起作用了,你可不能再掀被子。” 半天沒見周猛和周勝武,周韻點點頭問:“我爸和我哥呢?” “你都忘了,早上說好的他和你哥去賣白菜了。”周家每年都種些菜作為經濟作物,這時正是白菜收獲之后。 “去哪兒賣白菜?” “鄉里唄。兩人走路拉個架子車也去不遠。” 周韻早忘了這回事,她解釋道:“我這腦袋發暈,一時沒想起來。” “發燒就是這樣,得好幾天才能完全好。你也要放寬心,別想那么多。” “嗯。”周韻乖乖點頭,“我沒事,媽,你放心吧。也別一直剝玉米了,躺床上歇會兒吧。” “你不是愛喝磨得粗粗的玉米糝么,我剝出來回頭去磨些給你煮著喝。” “還有玉米面做的油餅,特別香,我也想吃。” “好,好,都給你做。”林新珍慈愛地說著,又給周韻掖掖被子,出去了。不過,她沒去繼續剝玉米,反而端了盆熱水過來,要替周韻擦汗。 這讓周韻有些害羞,說要自己擦,可她一點兒力氣也用不上,只頹然躺著了。 林新珍笑道:“這有什么,你小時候還不是我替你洗澡把尿的?說起來,你從小就聰明,愛干凈,小小年紀就知道有尿了哼哼。你哥和姐都是尿床到三四歲,只有你,只一個冬天后就不再尿床。” 說著,她拿著一塊擰得半干的毛巾伸進了床里替周韻擦了一遍,又換了一盆水,再擦了一遍后又替她換了一身內衣。這讓周韻覺得舒服了許多。 即使養母覺得自己不識好歹,還是一樣照顧著自己,周韻覺得心里滿是感動。 剛忙完,周大芳把面條做好,用塊抹布墊著端過來放在床頭兩頭沉柜子上。 所謂兩頭沉柜子,是他們這里一種老式的家具,和電腦桌差不多一樣的高度,下面有四只腳。不過柜子中間是空的,兩邊各有一個帶門的柜子,才叫兩頭沉。高度和書桌差不多,平時周韻把它當作書桌用。 自從去了外地,她再沒見過這種樣式的家具,這時,對著這個柜子也很有親切感。 她還記得,柜面上,一大塊玻璃下面鋪著一大張鄭伊健的宣傳畫,鋪了好多年。這是哥哥周勝武最喜歡的明星,有一段他還愛模仿《新英雄本色》里男主的舉止。 而她自己,周韻朝里面看了一眼。床里面墻上,正貼著87版《紅樓夢》陳曉旭扮演的林黛玉的畫。 曾幾何時,她覺得自己就像榮國府里的林黛玉一樣,都是寄人籬下。甚至,她比林黛玉更可憐,沒有一個寶哥哥不說,身上還長了那么難看的胎記。 所以,她那么迫切地想離開這里,那么迫切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家。 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作愁,而今識遍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過去了再看,不過是青春獨有的淡淡憂傷,每個人都要經過這個階段,才會成長,變成銅牙鐵骨,不懼風雨。只不過前世她的成長期過程和別人不一樣了些。 柜子上的碗里,有切得細細的面條,點綴著綠色的波菜,黃色的雞蛋。聞著一股撲鼻的香油味和淡淡的醋味,周韻的肚子“咕嚕嚕”又叫了起來。 “就這剛才還說不吃呢,你就做假吧!”周大芳挪揄她。 怕養女多心,林新珍責備道:“就你話多!” 如果前世周韻還覺得這樣的話敏感,可她現在怎么還去計較這些小事?反而周大芳的抱怨也覺得可親。去掉一床被子后她覺得輕松多了,一手撐著床坐了起來。周大芳放了個枕頭在她背后,用被子把她蓋好。 “我下去吃吧。只是感冒,又不是什么大事。”周韻說完,卻又一陣頭暈靠在了枕頭上直喘氣。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重生的影響,這次身體虛得很,還有些不完全受她控制。 “還是我來喂你吧!”周大芳端起了碗,“你啊,就是那電視里演的大小姐,我就是那侍候你的苦命丫頭!” 林新珍責備她,“大芳!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什么話,人話!我就知道,在你們眼里,meimei就是玉石一樣的寶貝,我就是那地里的土坷垃。”周大芳翻了個白眼,卻小心用湯匙舀起一點飯,又吹了吹,稍涼后才遞到周韻嘴邊。 周韻心里暖暖的,大芳說歸說,對自己卻從來沒有歹心。前世自己怎么就受不了她,覺得她尖酸刻薄呢。 為了在養父母面前展示自己更優秀,年少不更事的她可做了不少事,讓周大芳的刻薄襯托她的大度,讓周大芳的蠢笨襯托她的聰明,讓她有苦說不出,進而說話更刻薄,更讓家人訓她。 別說這時候,就是她死前的2016年,農村也不重視小孩的心理健康。家長的態度更是簡單粗暴。站在周大芳角度,自己來到她家,分享了她的床,分薄了父母對她的愛,她心里有些不舒服,說兩句酸話也可以理解。 換成自己,怕不做得比她更差,甚至留下心理陰影。周大芳這樣,已屬寬厚,想得開。很多事換一個角度看,會發現與自己原來想象中的相差甚遠,周韻心中豁然開朗。 ☆、第4章 周韻覺得,周大芳這樣充滿活力的樣子,怎么也比前世后來看到她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好得多。 那時,她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卻都遺傳了他們父親的羊羔瘋病,小小年紀就受到疾病的折磨。三十來歲大芳已是半頭白發,自己勸她離婚的時候,她說舍不得孩子,滿臉麻木地說:“這都是命!” 什么都是命!她周韻從來就不信這個,一命二運三風水,都是可以改變的。她前世那樣的條件下,也奮斗了出來,在省城買了房,買了車,何況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