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不用。”卷卷坐在被子里,笑著說,“我這里有一個鬼故事。” “真的?”司機大叔哈哈笑道,“你編的啊?” “不。”卷卷說完,黑幽幽的眼睛看向暮照白,“是我夢見的。” 幾個病人心腸都很好,哪怕明知道她的故事可能并不怎么好聽,但都給予了熱烈的掌聲,暮照白也一樣,他對她微微笑著,兩只手輕輕的拍在一起。 下一刻,他拍手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卷卷輕輕道:“我夢見自己被人追殺……有一個女人救了我。” 其他人的掌聲也停下來,一起聽她說故事。 “我還記得那個女人的樣子。”卷卷歪著頭,想了想,“看起來二十多歲的樣子,長得很溫婉,笑容特別特別的溫柔……對了,她嘴巴邊上還有一顆小痣。” 暮照白看起來有些激動。 他的激動并不表現在臉上,而在細節里。 忽然坐直的身體,忽然握緊的雙手,以及忽然凝重的眼神。 “然后呢?”他盯著卷卷道。 “她穿著一條波西米亞長裙,裙子上面有很多很多綠色的碎花。”卷卷說,“右手戴著細鐲子,很多很多鐲子套在一起,叮叮當當的。” “還有呢?”暮照白放在膝蓋上的手已經開始顫抖,“你還記得什么?” 卷卷看著他。 她當然不可能做這樣的夢,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回憶。 話里提到的暮照柔的長相,以及案發當天的穿著,都是她從往年的那些帖子里一條一條翻出來的。 但暮照白不知道這點。 他已經離開座位,走到床邊,按住卷卷的肩膀問:“快想想,還有什么?是誰殺了她?她跟你說了什么沒有?” 卷卷輕輕搖搖頭,對他說:“我記不起來了。” 暮照白依然按著她的肩膀,但眼睛里,是難以掩飾的巨大失望。 “……不過沒關系。”卷卷忽然笑了起來,朝他眨眨眼睛道,“我最近總在做同一個夢,總在夢見同樣的人……現在搞不清楚的事情,可能下個夢就能搞清楚了。” 暮照白的目光驟然亮了起來,就像有人朝已經快要熄滅的壁爐里丟了一把火一樣,溫暖的,亮堂的篝火,又重新在他的眼眶內燃起。 她將右手放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暮照白這才反應過來,將死死按著她肩膀的兩只手收回。 “不好意思。”他抱歉的說,“我太激動了。” “沒關系。”卷卷毫不在意的對他笑笑,“一定要道歉的話,不如明天再來給我說故事。” 第二天,暮照白果然又來了。 這次他還帶來了探病的禮物,給其他人的是蘋果,給卷卷的是一朵玉蘭花,香氣之濃,引得卷卷打了好幾個噴嚏。 “你不喜歡花嗎?”暮照白疑惑的問。 “你還是給我蘋果吧。”卷卷嫌棄的把花還給他。 “你現在身體還沒好,只能吃流食。”暮照白婉言拒絕。 “我不吃,我聞聞總行吧!”卷卷喊。 暮照白搖搖頭,從袋子里掏出個蘋果給她,然后看她跟松鼠抱栗子一樣,雙手捧著個蘋果,鼻子對著蘋果不停聳動,完全陶醉在食物的香氣里了…… “跟情報里記載的完全不一樣……”暮照白忍不住在心里想。 “怎么了?”卷卷轉頭看著他。 “沒什么。”暮照白笑著搖搖頭,在她身邊坐下,靜靜看著她。 卷卷嗅了一會,忽然張嘴朝蘋果啃去,暮照白吃了一驚,伸手抓住她手里的蘋果,卷卷手里沒什么力氣,但出于熊的本能,依舊抓著食物不肯松手,披散的頭發下,黑幽幽的眼睛轉向他,對他說:“我昨天晚上又做夢了。” 暮照白立刻就忘記了蘋果的事情,松手問道:“什么夢?” 卷卷笑著把蘋果抱進懷里,瞇著眼睛對他說:“一雙腳。” 暮照白做出傾聽的姿態。 “一雙腳在我眼前搖晃。”卷卷說,“后來我抬起頭,才發現是個男人,吊死在客廳里了。” 暮照白似乎有點失望。 七十三號事件里死了九個人,他迫切想知道的只有一個人的事。 所幸壞消息之后,還有一個好消息。 “那個男人穿著一件花花綠綠的襯衫。”卷卷接著說,“腳上有一只鞋子,還有一只掉下來了,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九個死者之一,無業游民的秋先生就是這樣的死法,他穿著一件海灘襯衫,搖搖晃晃的吊死在客廳里面,把剛剛旅行回來的房主嚇得魂飛魄散,這房主后來還上網發了貼,向無數網民描述當時的可怕場景,傾訴自己的悲催遭遇……最后自食其果,房子變成遠近聞名的兇宅,賣了兩年還沒賣出去。 在暮照白看來,眼前的少女兩年來一直躺在床上,期間從來沒碰過電腦,所以她是絕無可能透過網絡知道這些消息的。 所以她所說的,只能是她當時親眼看見的。 她能這么詳細的描繪出當時的受害者,說明了一件事…… “恭喜你。”暮照白定定看著卷卷,“你的記憶,正在恢復……” 卷卷對他微微一笑。 她當然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跟隊長的地下交易擺在那里,想要讓他付錢養活她,她就必須一輩子失憶……至少在真正的鹿露醒來前,她得失憶。 于是從第三天開始,她又變成了一只傻白甜,除了吃吃喝喝聽鬼故事,其他啥也不會。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暮照白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憂愁。 第七天的時候,卷卷說:“要不你來說說你jiejie的事吧,看看我能記起什么。” ☆、第76章 圣誕樹 雪白的病房內,故事會還在繼續。 “她的名字叫做暮照柔,是個很適合當動物飼養員的女人,而不是警察。”暮照白坦白的說,“因為跟動物相比,人實在太復雜了……” 聽他這么說,卷卷感到有些驚訝。 雖然有些人會感嘆跟人在一起久了,會越來越喜歡狗,但暮照白怎么也不像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相反,卷卷覺得他分分鐘會從嘴里蹦出一句:“人類,由我來守護!” “她很喜歡照顧動物,也很喜歡照顧人,不單單是親戚朋友,還包括路上看到的乞丐,賣鞋墊的老人,甚至經手案子里的受害者。”暮照白說,“受她照顧的流浪貓現在成了她家的家貓,作為回報會幫忙抓老鼠蟑螂,但是回報她的人卻寥寥無幾……” 他皺了皺眉,總是光輝燦爛的眼眸里竄過一絲陰影。 “也不是一定要人回報。”他低沉道,“但不回報就算了,怎么能出言詆毀。” “是誰在詆毀她?”卷卷問。 “一些社會上的人,一些網上的鍵盤俠,一些專家……還有她自己的同事。”暮照白冷笑一聲,“他們列出一大堆疑點,然后提出質疑:殺人犯只有一個,你一個警校出身的人,背后還有七八個群眾幫你忙,你為什么制服不了他?你為什么不干脆提前制服他?如果對方真的十項全能,能扛能打,你為什么不趕緊通知警察?最后他們得出結論……我姐是個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卻妄想成為孤膽英雄的人,結果不但害死了別人,還害死了自己。” 頓了頓,他的聲音越發低沉可怕:“他們說……她配不上這個英雄的稱號。” 病房里的人看著他,不知道安慰什么才好。 高中生還腦抽了蹦出一句:“其實他們說得也有道理啊……” 話沒說完,旁邊的家庭婦女就拿手肘撞了他一下,把他接下來的話給撞回嘴里。 暮照白沒有對他發火,所有人都在聽他講故事,但他的注意力始終都在一個人身上。 “其實稱號不稱號的,我一點也不在乎。”暮照白慢慢抬眼看著卷卷,這么近的距離,卷卷能夠看見他眼下的淡淡青痕,以及因為憤怒而捏緊的拳頭,月光下,這個年輕的警察褪去了白天神性的光輝,流露出了普通人的一面,他用壓抑的聲音對卷卷說,“我只想知道,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怎么?”卷卷問,“不是像新聞里說的那樣,跟殺人犯同歸于盡的嗎?” “我姐是個刑警,殺人犯只是個普通人。”暮照白面無表情道,“而且她那天過去的時候,裙子底下穿了打底褲,褲子上別了電棍的,結果她死的時候,電棍在別人手里……她是被她自己的武器殺掉的。” 說到這里,他又是一聲冷笑。 “事后的說法是意外。”雙拳在膝頭越握越緊,他低聲喃喃道,“可一個出任務的刑警,怎么會出這樣的意外……她怎么會丟了自己的武器的?” 司機大叔等人齊刷刷看向卷卷。 這個問題,估計只有當事人才能回答。 卷卷垂下眼眸,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半晌之后,才緩緩抬頭。 “再多說些故事吧。”她看著暮照白,說,“關于她的故事……包括她從前照顧過的那些犯人的故事。” 等到護士進來催人睡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小時了。 暮照白明天還有工作,他不得不結束眼前的故事會,跟眾人道別離開。 臨行前,他忍不住再次問道:“還是什么都沒想起來嗎?” 卷卷躺在病床上,側首看著他:“抱歉。” 暮照白眼中流露出一絲遺憾,但沒有責怪的意思,植物人能夠蘇醒是個奇跡,失憶后能夠重新回憶起當年的事情是第二個奇跡,他渴望能有第三個奇跡發生,但就算沒有奇跡,他也不會怪罪他人。 “晚安。”他溫柔的說,“明天有時間的話,我繼續過來給你講故事。” “晚安。”卷卷也對他微笑,之后緩緩閉上眼睛。 暮照白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從醫院里出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路上行人稀少,四周沒有人聲,只有樹葉搖晃的聲音,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像在交頭接耳說著什么。 他抬頭,朝天空吐出一片薄薄霧氣。 月光照在他眼睛里,將他的眼睛染成冰冷的銀色,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美麗。 其實還有一個問題,他沒有跟卷卷說。 “這種任務可不歸刑警管。”他看著夜空,喃喃道,“是誰讓我姐出的任務?” 月亮在薄霧后若隱若現,就像一顆藏在陰謀背后的冷酷眼睛,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暮照白。 另一邊,卷卷并不打算赴他明天的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