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竇二爺神色輕佻,經(jīng)過謝老太爺身邊時,一只手拍了下謝老太爺?shù)募绨颍骸盎噬瞎珓?wù)繁忙,沒空理你家里那點破事兒,再遲些,可連貴妃娘娘都懶得管了。” 宮中重地,下人們都進不來,謝老太爺一個人站著竟有些跌蹌,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他跟著先帝何等榮光,世家出身的威國公府都不敢與他比肩,如今鎮(zhèn)國公府竟落得如此田地。 心中凄涼至此,謝老太爺那武營中練出來的比直身板漸漸彎出佝僂的弧度,一步一步往宮外走去,這肩膀,這臂彎,沉的快要抬不起來。 太累了,謝老太爺心中滿是疲憊。 ☆、第32章 穿越心 人生總是如此,得意時未必有錦上添花,失意時往往禍不單行。 謝二爺?shù)乃朗紫却驌舻木褪撬膬晌浑p親,這樣一把年紀,真正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謝老太君頓時一病不起,珞瑾從門外看見守在謝老太君窗前的謝老太爺,險些認不出來他的背影。還記得她剛進府時,謝老太爺腰板挺直地坐在主位,何等的精神抖擻,如今這個坐在床邊的外祖父好似只是個普通的老頭,佝僂著后背,用枯瘦的手替發(fā)妻蓋好被子。 珞瑾第一次痛恨自己穿越成小孩子,有心要保護的人卻無力去保護。 謝二爺死前寫下了很長的遺囑,似乎為了不給大嫂多添麻煩,事無巨細一并安排妥當,只是他料想自己會依例按四品官級下葬,卻沒料到最后卻是庶人之禮。 昔日謝二爺慣用的那張紫檀書桌上放著五個錦盒,分別是給五個子侄的臨別之物。 給謝謖元的一本兵法,謝二爺知道他這個侄子唯有在這種書籍上才能耐著性子多看幾眼。 給謝夢華的是一柄朱頂雙福如意,此物是當年太后有意招他為駙馬時所賜,謝二爺死前幾日,謝夫人說起有意與安廣侯府結(jié)親的心思,他便找出這柄如意,一入侯門深似海,但有太后所賜之物傍身,便是她在婆家站穩(wěn)腳跟的助力。 給謝夢瑤的是一把金雀蕊絲發(fā)釵,二姨娘早亡,雖然謝夫人也沒短過她吃穿用度,終究不會像親娘一樣用心,所用飾物全是外面作坊所出,這般稀罕的她從沒有過,也難怪謝夢瑤對自己庶出身份格外敏感,她所處的境地便是和謝夢曦相比都大大地不如。 給謝夢曦的更是大手筆,謝二爺把他整間書屋都留給謝夢曦。前陣子,三姨娘惱怒謝夢曦在女德上的疏懶,把謝夢曦的經(jīng)綸書籍全都扔進火盆里燒成紙灰,以后這些書都是謝二爺?shù)倪z物,便是三姨娘也不敢再燒了。 他做事從來都是這樣,比女子還要細致周到,悄無聲息著手布置,待對方察覺時,已陷入溫暖之中。 “小姐,二爺吩咐給您的……遺物。” 秀喜抱著錦盒進屋,珞瑾背對著她,半晌才轉(zhuǎn)身掀開錦盒的蓋子,盒子里放著一盒鸞怡香。 “二舅舅,你屋里點的什么香?來了就不想走呢。” “原來是過來聞香來的,還以為你多孝順。” 那時不過玩笑一句,他竟一直記掛心上,珞瑾將香盒緊緊抱在懷里,心里滿是疼痛,可她其實只是想找個理由賴著不走,再好的香料,點的人不在了,又有何用? “秀喜,二舅舅葬禮辦的如何?” “從棺木到壽品,二爺都給自己備下了,可若真要按庶人禮數(shù),這些又都不能用,二爺還停在房里,謝夫人不知道該怎么辦,老太君這時候又病倒了……” 珞瑾氣得將小小的拳頭攥得生疼,麗貴妃太欺負人了,竟用這樣的手段威脅鎮(zhèn)國公府。 “外祖父呢?” “老太爺一直在老太君屋里,未曾出來。” “去廚房把我要的粥端來,我們?nèi)タ赐庾婺浮!?/br> 珞瑾早讓廚房備下小小一砂鍋的玉梗粥,這時候最需要她孝順懂事的模樣讓兩位老人寬心,要是連他倆都倒下了,鎮(zhèn)國公府可就真的沒了指望,皇命面前珞瑾幫不上忙,唯有以此略盡綿薄之力。 珞瑾的孝順果然讓二老寬慰許多,孟二娘正在給謝老太君針灸,淡漠的臉上仍沒太大表情,珞瑾反而更覺得她可憐,自己是外甥女,傷心難過都能肆無忌憚表現(xiàn)出來,孟二娘身為沒有關(guān)系的單身女性,連為心愛的人哭一場都做不到。 “皇上不肯見您?”孟二娘問謝老太爺。 謝老太爺輕微搖頭,他的頭發(fā)一夕之間花白了許多:“犬子小事,本也不該驚擾圣上。” “天家……這般絕情……” “孟姑娘!多言了。” 珞瑾注意到孟二娘握針的手指不住地顫抖,對于謝二爺下葬一事,只怕她掛心程度不比謝家人少。 麗貴妃是一座羽翼豐滿的大山,就連嘉裕長公主都沒法幫忙,要想脫困也簡單,只要朝麗貴妃服軟,但謝二爺若活著,絕不會同意鎮(zhèn)國公府成為他人走狗。 珞瑾心里盤算著,一個貴妃而已,又不是女王,珞瑾雖沒進過宮,慕從錦跟她說過很多宮闈之事。皇后肯定跟麗貴妃勢同水火,但正因為如此,皇后更不會愿意參合進來,因為這事雖是麗貴妃主使,從皇上避見謝老太爺來看,他是打算給自己愛妃助陣的,就算是皇后也要靠著皇上吃飯。 這后宮,不怕貴妃也不怕皇上的,就只有太后了。 最容易見到太后的就是身為太醫(yī)的孟二娘,珞瑾歪著腦袋,一臉天真地問:“孟二jiejie,聽說太后身體也不好,是和外祖母一樣么?” “老太君現(xiàn)在身體反倒不如太后。”孟二娘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我聽六皇子說,太后娘娘的懿旨比皇后娘娘還管用,孟二jiejie見到太后娘娘不害怕嗎?” “太后……太后!” 孟二娘本是慌了神,被珞瑾一提點,馬上想出一條明路,急匆匆就往宮里去。 珞瑾看著孟二娘離去的背影,她小小的身體什么也做不了,能做的唯有這些,但愿孟二娘能說服太后。 宮里的六皇子起床后才得知謝二爺?shù)乃烙崳执蚵犃嗽醿x批文,心知是麗貴妃搗的鬼,鎮(zhèn)國公府到底還是被卷進儲位之爭里來了。她肯定很傷心吧?慕從錦腦海里馬上想起珞瑾兩眼水汪汪如八哥犬的樣子。 “太后和母后那邊都怎么樣?” “太后娘娘正在請平安脈,皇后娘娘照常早膳,沒有別的情況。” 母后看來不打算幫一把鎮(zhèn)國公府,慕從錦心里細想,但……他不能不管,鎮(zhèn)國公府會這么快卷進爭儲焉知沒有和他交往過密的原因?更主要的是,此事他不出手相助,以后有何面目去見那只亂搖尾巴的八哥犬? “走,去母后宮里。” 此番鎮(zhèn)國公府的劫難,朝中每一雙眼睛都在看,都以為鎮(zhèn)國公府這次是雞蛋撞到了石頭上,沒想到鎮(zhèn)國公府的后臺比想象中硬。 太后親下懿旨,謝二爺有功勛在身,理應(yīng)厚葬,皇后也以謝二爺為六皇子“半師”之名送了許多賞賜。 朝夕之間就扳回一城,謝夫人總算舒展開眉頭,按著既定準備張羅起謝二爺?shù)脑岫Y。 慕從錦到鎮(zhèn)國公府時,珞瑾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 “六、六皇子!” 含翠驚得有些失態(tài),正想馬上通報,慕從錦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出聲。 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珞瑾一向喜歡屋里燈火通明的感覺,總是點滿一排油燈,今晚她只點了寥寥幾根蠟燭,她一個人躲在燭光交錯間的陰暗處,背靠著墻角坐在地上,頭低低得埋在膝蓋里。 慕從錦腳步輕輕的,怕驚擾到低落的小動物,挨著珞瑾一同坐下。 又是一年深秋,后背緊貼著墻壁透著陰涼的溫度,兩個人就那么坐著,誰也沒開口說話,慕從錦的心像是被人揪著,悶得難受,碰了碰珞瑾的小手,仍沒得到回應(yīng)。 慕從錦將珞瑾的手緊緊握住,聲音輕得像怕嚇到她:“人死不能復(fù)生,你知道吧?” 珞瑾的頭仍是低低得,半長的碎發(fā)擋著她的側(cè)臉,時不時發(fā)出抽泣的聲音,突然她的頭歪著,沒有支撐似的靠在慕從錦身上,面部貼著慕從錦的衣服。 “我害怕。” 小小的身體不住地顫抖,慕從錦忍不住將手環(huán)在珞瑾身后,摸著她僵硬的背部,不斷理順她的呼吸。 “別怕,有我。” 本來珞瑾只是心里沉悶,聽著慕從錦寬慰的話,被助長了氣焰似的,嗚哇就大聲哭起來,直哭得嗓子都干疼,慕從錦仍陪在她身側(cè),不嫌棄她的哭聲有多難聽。 珞瑾吸吸鼻子,埋頭在慕從錦衣服上蹭蹭,絲綢面料蹭得珞瑾癢癢的,難受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兩瀏水漬,大眼睛哭出一圈紅色。 慕從錦心里噗通噗通快跳兩下。 “我想回家,回現(xiàn)代,我想回有醫(yī)院有警察的現(xiàn)代。” 珞瑾此刻心里的恐懼只有同為穿越者的慕從錦才能感受,沒有現(xiàn)代的醫(yī)療技術(shù),可能哪一天就像謝二爺一樣生了病,就只能等待死亡,皇權(quán)的時代,一個貴妃就能只手遮天,他日如果二皇子登基,鎮(zhèn)國公府豈不是滅族之禍? 珞瑾在電視里看過,很多電視劇里都有誅九族的劇情,她看過很多血淋淋被砍掉腦袋的刑場畫面,可她絕不希望這種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很疼吧,看著就非常疼。 “那就不要讓他當上皇帝。”慕從錦攥著珞瑾的手忽然加大了力度:“不要自己嚇自己,我和你在一條船上。” 珞瑾抬頭看著慕從錦,小屁孩的臉怎么看都沒有安全感,但心里不知為什么還是暖烘烘的。 “慕從錦,你說,二舅舅會不會也穿越到別的地方去了?就跟我一樣?”明知道穿越這種小概率的事不可能人人都碰上,珞瑾心里還是自欺欺人地想,這么想著,就能好受許多。 “誰知道呢,不管怎樣,我們能為他做的都做了。” 珞瑾眨著眼睛沉迷地盯著墻邊的柜子,柜子上放著謝二爺送她的白玉百寶箱,腦海中恍然想起初次見面的那一天,他站在桌邊焚香寫字,淡青色的衣袖摩擦著宣紙細細碎碎的聲音,仿佛在念一首詩。 “你外祖母和舅母一定賞了你不少寶貝,這個給你正好用來收寶貝。” 那時他如此說,但她從他那里收到的最珍貴的寶物卻是感情,原來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仿佛夢境的世界,仍能有家人。 想他此生唯一的心愿只是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珞瑾心里悄悄下定決心,這份心愿她愿繼承下來,只望將來無論世事如何,她也能不負初心,不枉這一場穿越旅途。 ☆、第33章 拉鉤 謝二爺?shù)碾S葬品中,除了他慣用的紙筆,還有那枚珞瑾送給他的竹紋佩。 一隊白茫茫送葬隊伍,雖不能和威國公比場面,卻帶著更綿密的思念之情,雖不聞?wù)鹛斓拟羁蘼暎瑓s有不舍的啜泣。 抬著棺墩到祖陵山下,小孩子們便不得再前行,幾個婆子在山下照看公子小姐們,其他送葬人繼續(xù)往山上走。 四小姐謝夢曦止不住地哭,她還不懂什么叫生離死別,只知道謝二爺進了山以后就不會出來了。 “二jiejie,等我長大了,我想二叔的時候能不能去山上找他?” 謝夢瑤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謝夢曦的問題,只幽幽道:“我們女孩子遲早是別人家的,是永遠進不去那山的。” “可……我想二叔了怎么辦?我想二叔了!” “夢曦,又哭又鬧就是你的君子之道?虧二舅舅還把書都留給你。” 珞瑾半是訓(xùn)斥的話反而讓謝夢曦安靜下來,因為她還不知道,不管她做得如何,謝二爺永遠都沒機會把書要回去了。 山頂陰寒,有涓涓雪水融化流下,珞瑾蹲在地上看里面小蝌蚪排著隊往外游,謝夢華站在珞瑾身旁,卻是看著遠遠的山頂。 “二叔所受之辱,我必不忘。” 謝夢華聲音不大,不知是說給珞瑾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珞瑾抬頭看向謝夢華,她卻還是看著遠遠的地方。 我也不會忘,錢珞瑾在心里回答。 因家中有喪,這一年的節(jié)日鎮(zhèn)國公府都過得清簡,自打謝二爺過世后,謝老太君身體就落下病根,雖有孟二娘時來診療,反反復(fù)復(fù)總不見好。 病榻上的謝老太君還不忘她的幾個孫兒:“孩子們今年過得無趣,讓靜蕓帶著她們?nèi)シ艧舭桑菜憬o恒心祈福了。” 上元節(jié)的夜晚熱鬧非凡,處處張燈結(jié)彩,就連賣包子的小販也在攤位前扎了兩盞粗竹燈,也有許多達官貴人出來賞燈,街上錦衣玉服的人來往不絕,都中城里特意加派了衛(wèi)兵巡邏,從東街一路掛滿了彩燈直到護城河畔。 每年的這一天,護城河倒成了都中最美的地方,攔腰堆砌的石橋上站滿了人,橋下水中一片片都是放走的花燈,岸邊、水上,燈火搖搖曳曳,一盞又一盞浮水花燈從少女們青蔥似的指間傾斜而下,渲染出一片璀璨美景。 孟三娘也與鎮(zhèn)國公府的小姐們一起來放燈,把心中所愿寫在花燈背面,任之隨水漂流,便能流到神仙住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