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節
女孩覺得對方沒有理由拒絕自己的建議。只要那人同意見面,她就可以蒙著紗布赴約,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將紗布解開。那人只是不敢讓自己看到他的容貌,但如果真的看見了,而自己卻仍然喜歡他,他的心結也就蕩然無存了吧。 可惜這只是女孩一廂情愿的想法。那人卻苦笑著說:“你騙我,你的眼睛已經能看見東西了。” 女孩忙辯解:“不,我真的看不見。” 那人“嘿”了一聲,忽然反問道:“一個眼睛上纏著紗布的人,有什么必要在大白天還拉著窗簾?” 女孩愕然怔住,轉頭往臥室窗口處看去——那里的窗簾嚴嚴實實的拉著,確實是個難以辯駁的破綻。 可那人怎么會發現這個破綻呢?女孩略一思忖,猛然間意識到了什么。她快步沖到窗前,撩起窗簾的一角,從三樓窗口向外看去。 此刻正是一天中日照最強的時分,陽光刺入女孩的雙眼,帶來一陣酸瑟的痛感。但女孩已顧不上愛惜自己的眼睛,她的目光往樓下掃了半圈,很快便直直地定在了某個方位上。 在距離公寓樓不遠的綠化帶中站著一個長相丑陋的年輕男子,他拿著一部手機保持著通話的狀態,目光則正與窗口的女孩相對。女孩的出現似乎在男子的預料之外,他的神色有些慌亂,手機也離開了耳邊,隨著手掌慢慢滑落下來。與此同時,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則牢牢地控制住了他的身體。 那力量來自女孩的眼睛,明亮的、漆黑的、充滿了神彩的眼睛,一股動人的波光在那雙眼睛中流動著,就像小提琴的樂曲聲一樣優美。這樣的眼睛鑲嵌在女孩秀美的面龐上,沐浴著明媚的陽光,構成了年輕人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麗的畫面。他貪婪地享受著這幅畫面,難舍難離。 女孩也把手機垂在胸前。此時此刻,言語交流已成了多余的累贅。她只需要和那男子對視著,便能感受到對方的心緒。 兩人就這樣互相看著,整個世界似乎都隨著他們的目光而靜止。也不知過了多久,樓下的男人首先從沉迷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拘促地低下了頭,似乎在躲避著什么。他的這個動作立刻刺激到了女孩,令后者緊張而又焦急。 “你不用躲!我根本不在意你的相貌!”女孩忍不住叫出了聲。 年輕人重又抬起頭來看著女孩,不過這次卻只是匆匆的一瞥。隨即他便轉身向著遠離樓宇的方向而去,步履堅決。 “你別走!”女孩徒勞地呼喊著,卻無法阻止對方的腳步。情急之下,她也轉身離開窗前,直往臥室門外奔去。 客廳里的慕劍云被突然沖出來的鄭佳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問了句:“怎么了?”后者卻顧不上回答,開門就往樓下跑。慕劍云連忙也跟著追出去。兩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沖到了樓前的空地上,只可惜視力所及之處已經沒有了那個年輕男子的身影。 鄭佳停下腳步,茫然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追趕。片刻后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地按動掌心中的手機。 可是聽筒里卻傳來毫無情感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鄭佳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炫目的陽光照射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上,刺激起了一層透明的淚水。 慕劍云這時也追到了鄭佳身旁,她用手輕扶著女孩的肩頭,再次追問道:“你怎么了?” 鄭佳黯然答道:“是我的一個朋友……他不愿意再見我了。” 慕劍云隱隱猜到些什么,她轉而拉住女孩的手,柔聲勸道:“先上樓去吧,外面的光線這么強——到家里把你朋友的故事講給我聽,好不好?” 鄭佳無聲地點點頭。她心里確有好多話想找人傾訴,而慕劍云看起來正是最合適的對象。 大約二十分鐘后,羅飛趕到了慕劍云的公寓。他看到公寓的門敞開著,而慕劍云正站在門口等他。 “什么情況?”羅飛一邊問一邊往屋內張望著,不過他并沒有看到那個女孩。 “鄭佳在臥室里呢。”慕劍云沖羅飛做了個回避的手勢,低聲說,“我們出來談。” 羅飛會意,和慕劍云一同來到了樓道的拐角處。站定之后,慕劍云神色鄭重地說道:“我剛剛和鄭佳聊了一會,情況和你當初的猜想恐怕不太一樣。” “哦?”羅飛的心一沉,對方的表情讓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eumenides已經來過了,他和鄭佳見了一面。”慕劍云略做停頓后,又格外強調般地說道,“——而這次見面在我看來,應該是兩人之間的訣別。” “他們見面了?”羅飛有些不相信似的。難道那人不怕被鄭佳識破他的真實身份? “是見面,但不是正常的見面。”慕劍云抱著胳膊解釋說,“那個包裹里面有一只手機。eumenides先是在電話里和鄭佳道別,然后又把鄭佳引到窗口處——而他就站在樓下的綠化帶里。不過鄭佳看到的是一個相貌極丑的年輕男子,并且他就是以自己相貌丑陋為借口,拒絕再與鄭佳相處。鄭佳后來追到樓下的時候,他已經消失不見了,電話從此也無法接通。” 羅飛深知eumenides的真實相貌絕對和“丑陋”兩個字不沾邊,立刻又問:“他做了易容偽裝?” “應該是的。”慕劍云點著頭分析道,“所以他只敢讓鄭佳遠遠地看到自己。” 羅飛認同這個邏輯。要知道,再精妙的易容,近距離相處的時候也難免露出破綻。那人把鄭佳引到窗口,又在對方下樓之前離開,其目的明顯就是在掩飾自己的真容。可他為什么要突然前來?將這樣一種經不起檢驗的虛假面容展示在女孩面前,他的用意何在? 在羅飛思索的同時,慕劍云卻反過來問他:“你那邊的情況怎么樣?” “嗯?”羅飛挑了挑眉頭,不明對方所指。 “你不是說eumenides會清除掉和杜明強有關的圖像資料嗎?他有沒有開始行動?” “應該是開始了。”羅飛斟酌著說道,“前兩天省城電視臺遭竊,丟失了一些原始素材,其中就包括杜明強接受庭審時的現場錄像。竊賊手法高明,很像是那家伙的所為。我估計他下一步的目標應該就是警方系統內的圖像資料了。我也做了一些特別的安排,包括讓曾日華設置了一個網絡陷阱,如果他試圖從遠程攻擊警方的資料管理系統,立刻就會暴露出他的行跡。” 慕劍云卻搖搖頭說:“這都沒用的。” 羅飛皺起眉頭,不知對方為何如此肯定。慕劍云則很快用事實加以解釋,她將手中的一頁文件紙遞給羅飛,接著說道:“這是那個人寄給鄭佳的資料,你自己看看吧。” 羅飛接過那頁紙,展開一看,卻見占據了絕大部分版面的竟是一張杜明強的近身照片。而照片下還有一段小字,闡明了照中人的身份:“杜明強,男,25歲。二零零二年被刑警隊羅飛逮捕,被指控為系列兇殺案的主角eumenides。但因證據不足,僅被判處五年徒刑。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一日從省城監獄越獄,越獄過程中以eumenides之名繼續行兇,致二人死亡,一人重傷。” 羅飛愣住了:“怎么會這樣?”他以為eumenides會全力銷毀自己在杜明強一案中留下的圖像資料,以便在鄭佳面前隱藏住自己的身份。可沒想人家居然主動把自己的照片寄給了鄭佳,這到底是什么路數? “那個人不會再和鄭佳見面了。這張照片就是他寫下的訣別書,包括今天他故意讓鄭佳看到那副丑陋的容貌,也是在配合這個目的——他要切斷自己的退路。換句話說,在那兩個分裂的角色中,他已經堅定地選擇了eumenides。” 慕劍云的語調有著森然的感覺,像冰流一樣慢慢沒過了羅飛的心胸。他明白了:那個年輕人就是要把自己的容貌和eumenides的身份牢牢地綁定在一起;同時,他的聲音和另外一個靈魂則配合著丑陋的容貌,幻化成一個虛擬的形象,這個形象只能存在于女孩的心中,卻永遠無法觸摸。 的確,這張照片就像是一封訣別書,已徹底斬斷了年輕人和女孩之間的聯系,同時也斬斷了羅飛期盼那孩子回頭的最后一絲希望。 羅飛心中有一種難以言明的苦澀感覺,同時他又有些不甘心似地,喃喃自問:“既然他已經決定了分別,他又何必越獄呢?” 慕劍云已經提前想明了這層關系,苦笑著答道:“他確已鐵了心要走eumenides之路,但他仍然想保留自己在鄭佳心中的另外一個形象。所以他越獄,并不是害怕鄭佳看到他的容貌,他只是不想讓對方認出自己的聲音。” 羅飛終于恍然。是的,那個年輕人并沒有試圖將自己的兩個身份融合為一,相反,他是要將那兩個形象徹底分開!黑與白,殘酷和溫情,英俊和丑陋,通通分割,成為兩個的完全獨立的角色:一個繼續走向宿命般的道路,另一個則成為年輕人和那女孩心中共同的精神寄托。從此以后,女孩會牢記住殺父兇手的容貌,同時又苦苦掛念一個記憶中的聲音。而他決不能讓對方將自己的容貌和聲音聯系起來——所以他要越獄,所以他要銷毀電視臺的錄像素材! 羅飛轉身向樓道的氣窗走了兩步,他向窗外眺望著,神色黯然。雖然那年輕人早已沒了蹤跡,但他卻分明看到了一個訣然遠去的孤獨背影。 慕劍云也跟過來。她感受到羅飛的情緒,便輕貼在對方身旁,柔聲道:“從案子本身來說,這或許是最糟糕的結局。但你要明白,對鄭佳來說,這卻是最好的結局了。” 羅飛點點頭。確實,留在鄭佳心中的那個聲音雖然虛幻而不可及,但卻是可以永遠存在的。若非如此,女孩或許享受到短暫的完美,但那完美終究會走向一個殘酷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