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節
羅飛卻不置可否,只喃喃似自語般道:“那又怎么樣呢?” “確實,要想扳倒鄧驊,這些還遠遠不夠。”宋局長也承認這一點,“如果不是出現了一個意外情況,鄧驊的勢力恐怕會一直在省城盤踞下去。” 羅飛當然明白宋局長口中的“意外”指的是什么。那正是eumenides導演的好戲,而羅飛自己甚至也是那場大戲中一個關鍵而又隱秘的角色。當時他已經看破eumenides將借韓灝之手行刺鄧驊,當袁志邦卻設計逼迫羅飛在慕劍云和鄧驊二人的安危做出唯一的選擇。羅飛毫無懸念地選擇了慕劍云,鄧驊就此喪命在機場大廳。只是羅飛當時并不知道:鄧驊之死卻給省城警方近乎夭折的“收割行動”帶來了巨大的轉機。 “鄧驊死了之后,錢要彬為什么沒有立刻配合警方的工作?他多年的潛伏不是到了發揮作用的時刻嗎?”話說到這里,羅飛不能不提出這樣的質疑。 警方對鄧驊集團偵查多年,只礙于鄧驊的關系網無法下手。鄧驊一死,類似的后顧之憂便蕩然無存。事實也證明了,在最近的大半年里,警方的經偵力量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清算了整個龍宇集團,唯獨以阿華為首的勢力卻一直在茍延殘喘,這與錢要彬的不作為有直接的關系。試想一下,在阿華制造龍宇大廈雙尸案,以及后來逼死韓灝,搶奪錄音證據的等等過程中,如果錢要彬及時和羅飛聯絡,那刑警隊又怎會陷入束手無策的尷尬局面? 宋局長注視了羅飛,良久之后才開口道:“是我讓錢要彬暫時不要暴露身份,也不要把阿華犯罪的相關信息提供給警方——我這里說到的警方,就是特指由你領導的刑警大隊。” 這樣的答復實在讓羅飛無法理解,他愕然反問:“為什么?” “因為我決定把‘收割行動’一直延續下去。” 羅飛的腦子飛速轉了兩下,還是覺得糊涂。“收割行動”不是已經完成了嗎?而且獲得了徹底的勝利,何談要繼續延續? 宋局長沖羅飛笑了笑,那笑容很淺,卻又隱藏著極深的寓意。然后他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那茶已經涼了許多。 “你是搞刑偵的。”宋局長將茶水“咕嘟”一聲咽進肚子里的同時,又開口說道,“你的工作很難,一般人難以勝任。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的話,你的工作卻又很簡單。你接手案件、破案、抓住罪犯,一切按部就班,你不需要去解剖復雜的社會,也不需要去打理糾纏不清的人際關系。” “是的。”羅飛并不否認,“混社會,搞人際,這些并不是我的擅長。” “就像這次掃黑除惡吧,我并不想讓你參與。因為這里面的情況和普通的刑事案件并不一樣——這是一個社會治安的大話題。你抓住一兩個罪犯,破獲一兩起案件,對整體局勢無法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羅飛心里有些不舒服,不過他沒有直接駁斥對方,只是反問:“難道因此就不用抓罪犯,案件也沒必要破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宋局長盤弄著手里的茶杯,沉吟說道,“我干了半輩子的警察,在局長這個位置上也呆了七八年了。有些事情我年輕的時候看不清楚,現在卻是一目了然。如果把整個社會比作一個人體的話,你,一個刑警,你知道你的角色像是什么?” 羅飛搖搖頭。他并不奢望自己能在片刻之間趕上對方半輩子的思考,他只想洗耳恭聽。 “你是一個外科醫生。”宋局長瞇縫著一雙胖眼看著羅飛,“你在治療這個人體上已經潰爛的傷口,甚至用手術刀去切除掉某些嚴重病變的部分。這項工作非常重要,如果沒有你,整個社會很快就會病入膏肓,直至一命嗚呼。” 這個比喻并不新鮮,羅飛也不是第一次聽說了。不過宋局長緊接著又話鋒一轉:“可惜你雖然能救人性命,但卻算不上是最好的醫生。真正的好醫生應該能夠防范于未然,幫助人體調養生息,避免疾病和傷害的發生。” 羅飛心念一動。宋局長的這幾句話讓他想到了曾經的警界傳奇——丁科。這個無案不破的刑警在盛年之時悄然退隱,正是因為看破了這層關系。此后的歲月里,他隱匿在社會基層,將所有的精力都用于防止罪案的發生。在他身上的確體現了超越一般人的境界。 宋局長觀察著羅飛的表情,知道對方有所感悟,便又趁熱打鐵般說道:“所以我們才常常會說:普法比執法更加重要。如果人人都懂法守法,這個社會也就不會再有傷病,那才是我們警察最想看到的局面。到時候,像你這樣的刑警,可能就要失業嘍。” 面對這樣的打趣,羅飛卻笑不出來。他輕輕嘆一口氣:“人人都懂法守法?這怎么可能呢……” “確實不可能。”宋局長這時也收起笑容說道,“而這個問題,正是我今天要對你說的重點。” 羅飛精神一振,等待著對方的下文。 “這個社會,不可能所有的人都不犯法,就像人不可能不生病一樣——你再怎么調理都沒用,只要是人,誰沒有生過病?”宋局長問羅飛道,“你說這是為什么?” 羅飛不確定對方要把話題引向哪個方向,便閉口不語。 宋局長略等待了一會,重重吐出兩個字來:“環境!” “環境?”羅飛輕輕復念著這個詞,揣摩其中的深意。 “沒有人能脫離環境而存在——這才是真正困擾你我的因素。放眼我們周圍的環境:細菌、病毒,無處不在,它們通過各種渠道在人群中傳播,侵蝕你我的身體,讓我們患病,讓我們的傷口感染、潰爛,最終不得不求助于醫生的苦藥和手術刀。同樣,我們所處的社會也會被環境中細菌和病毒感染——”宋局長沖羅飛把手一攤,“所以我剛才的話只是一個玩笑,刑警永遠都不會失業。” 羅飛就此引申:“要保障整個社會的健康,最有意義的工作應該是凈化環境,清除掉那些細菌和病毒?” “你可以說是‘凈化’,真正意義上的‘凈化’是不可能實現的。你想達到無菌的理想狀態,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和環境徹底隔絕。”宋局長比劃著說道,“你看看我們周圍,有哪個地方是真正干凈的?那些細菌和病毒會滲入到每一個角落,就算你能殺死一批,很快就有就有新的一批滋生出來。” 話說到這里,羅飛總算找到了和實際問題的結合點:“您的意思是:龍宇集團這樣的黑惡勢力就像是滋生在社會中的細菌和病毒,清除一批之后,還會有新的勢力出現?” 宋局長點頭道:“事實正是如此。鄧驊死了,省城黑道上的人物哪個不是蠢蠢欲動?我們看到的是高德森,看不到的更多。現在高德森也死了,但我毫不懷疑,省城道上很快又會出現新的大哥。不管是你,還是我,我們都阻止不了。因為在社會環境中存在著供他們滋生的土壤。說得更透徹一點,我們之所以無法徹底地鏟除他們,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社會結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細菌也是生物圈的要素一樣:我們看到細菌在腐爛的垃圾中生存,便心生厭惡。可實際上呢?那些垃圾正是我們自己創造的,細菌只是在幫我們分解垃圾,實現生命系統中的物質循環。你想徹底消滅它們?除非你能改變整個生物圈運轉的模式。” 羅飛沉默了。他有什么能力去改變這個社會的運轉模式?那些伴隨著經濟飛躍而產生的精神和物質垃圾必然要有相應的角色去消化和清除,他個人的力量再大,也無法阻止這樣的客觀規律。 不過羅飛并沒有完全妥協,片刻之后,他抬頭正色說道:“是的,我們不可能清除所有的細菌。不過我們還是有必要對那些特別危險的細菌進行針對性的滅殺,這也正是警方當年制定‘收割計劃’的初衷吧?” 宋局長用指尖在杯蓋輕輕一敲:“你說得很對。完全的‘凈化’無法做到,但適度的‘控制’卻是可行的。對于特殊的細菌,必須用特殊的方法去對待——比如說培育專門的疫苗來抵抗那些制病性很強的危險病毒。” 羅飛“嗯”了一聲,附和說:“錢要彬就是警方精心培育的疫苗。” 宋局長微微頷首,卻又嘆氣道:“只可惜這疫苗在鄧驊身上始終沒能發揮作用。” 看著宋局長遺憾的表情,羅飛心念一動,忽然間明白了對方為何要把“收割行動”繼續下去——對方是想保留錢要彬這支疫苗,用以克制省城社會中新滋生出來的危險病菌。 想通了這一層,羅飛便搖了搖頭,苦笑道:“看來我的確是多此一舉了。” “哦?”宋局長挑了挑眉頭,“你明白了?” 羅飛點頭道:“錢要彬已經成功地潛入到高德森集團內部,有了他的策應,警方很快就能將阿華和高德森的勢力雙雙掃除。我的行動未免cao之過急。”在說這番話的同時,羅飛心中兀自暗想:此前宋局長說我破壞了他的計劃,指的就是我抓了錢要彬這件事吧?現在錢要彬的身份被迫公開,等于是毀壞了警方培育了十多年的疫苗。 可宋局長卻不置可否。他揭開杯蓋,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你還是沒有真明白。我問你,錢要彬為什么要去殺阿華?” 羅飛一愣,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把這個問題拋了出來,而這個問題卻是自己一直在刻意回避的。因為在羅飛看來,無論錢要彬是什么身份,都不能成為他制造爆炸的理由,更何況那起爆炸還誤傷了一個無辜的女子。 宋局長料到羅飛難以回答。他把茶杯穩穩地端在手里,眼看著杯中微漾的水波漸漸復歸平靜,這時他又開口道:“我剛才說到兩個字——控制。什么叫控制?對于某種病菌,你如果掌握著相應的疫苗,這就是控制。既然能夠控制,你為什么還要消滅這種病菌?要知道新的病菌還會繼續滋生,如果處置不當,反而會重回失控的狀態。” 羅飛是個聰明人,他立刻讀懂了對方話語中的潛臺詞。按照宋局長的思路,既然錢要彬成功潛入了高德森集團,那就不必急著將高德森鏟除,因為警方已經具備了控制對方的能力。 這樣的思路完全在羅飛預料之外。他震愕良久,這才苦笑道:“您就這么有信心?憑著一個錢要彬,就能把高德森控制在鼓掌之中?這難道不會成為養虎為患的敗筆?” “我確實有信心。”宋局長的態度就像杯中的茶水一樣沉穩,“因為高德森原本就是我從諸多人選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他是一個利益至上的家伙,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成為阿華那樣的亡命之徒。你可以用利益左右他的行為,就像是給一個危險的電匣子配上了保險絲。” 羅飛越聽越是心驚。現在看來,宋局長不僅不想鏟除高德森,在新的“收割行動”中,高德森本身甚至成了計劃的一部分!宋局長“挑選”了高德森,言外之意,高德森集團能在省城赫然崛起,幕后的推手竟然就是警方!難怪在高德森與阿華爭斗的初期,前者的每一步出招都是如此精準,與警方針對龍宇集團的動作亦步亦趨,簡直就是一對配合默契的搭檔。 “‘收割行動’?”羅飛忍不住“嘿”了一聲,“這已經變了味道——這不是‘收割’,而是在‘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