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節
豹頭手中的儀器在阿華周身上下過了一遍,沒發現什么狀況。他往后撤了一步,道:“華哥,您請坐吧。” 阿華坐下說:“現在你們的高老板可以安心赴宴了吧?” 豹頭卻不搭腔,手里拿著安檢儀又在宴會廳里前前后后轉了一圈,直到確信屋內不會藏有任何危險物品之后,他這才掏出個對講機來,打開頻段說了句:“干凈了。” 豹頭走前走后的當兒,阿華只顧自己飲茶。這會見對方忙完了,便笑著說了句:“真沒看出來,你在這方面也是個人才。” 豹頭露出一絲苦笑:“華哥以前認為我只會打架?其實我還可以做很多事情。” 阿華“哦”了一聲,說:“那確實是我走眼了,沒能人盡其用。”話雖這么說,他心中卻并無任何惋惜之意。在他看來,一個屬下最重要的是“忠心”二字,若沒有這兩個字,再大的才華又有什么用?你越是給他重權高位,反倒越是危險。 三五分鐘之后,走廊中又有腳步聲響起,門外的小弟人人肅立,不敢喧嘩。豹頭則走到門口,擺出恭迎的架勢。阿華精神一凝,料想這次該是高德森來了。 果然,一行五人很快出現在阿華眼前。中間的那個男子鷹鼻梟目,正是高德森,在他身體周圍則侍立著四個健碩的黑衣保鏢。 阿華回憶第一次和高德森見面的時候,對方只是一人一狗,絕無這么大的排場,現在僅僅過了半年,變化竟如此之大。不過再深入一想,卻又釋然。 這么大的排場并非刻意招搖顯擺,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半年之前,高德森偏安于省城一隅,并無太多的樹敵,半年之后的局勢卻大不相同:他的勢力在省城風聲水起,威名顯赫的同時也招惹了眾多仇家。如果他還像以前那般低調隨意,只怕隨時都會有性命之憂。 這般歷程阿華以前在鄧驊身邊的時候早已感同身受。道上的人都說龍宇大廈象征著省城最高的權勢,并且內部的防御系統密不透風,哪一個不想占之而后快?可是又有幾人能理解:當你進入這大廈之后,其實也就進了一座禁錮自由的監獄。 高德森一見到阿華便滿臉堆笑:“阿華兄弟,讓你久等啦!”一邊說一邊在阿華對面坐下來。那里擺著一把華貴寬敞的太師椅,正是席間的主座,以前鄧驊便常坐鎮于此招待重要的訪客。座椅背后就是那面碩大的水族墻,昔日水波中金光閃動,映著鄧驊寬健的身軀,隱然有霸王之氣。今天高德森倒是占了這個位置,無奈他身形偏于瘦弱,與寬大巍峨的座椅似乎有些不配,而他身后的水墻中也是空空如也,金龍難覓。 四個黑衣保鏢分散而立,兩個守在了門口,另兩個負手站于高德森身后兩側。高德森又沖豹頭招招手:“阿彬,你和阿華兄弟一場。今天不要見外,坐下來陪你華哥喝兩杯吧。” 豹頭應了一聲,坐在阿華身邊。阿華暗自冷笑,心知陪酒只是面上的說法,豹頭真正的作用卻是要貼身看著自己罷了。 高德森抱著雙臂,目光在宴會廳掃了一圈,頗有躊躇滿志之意。最后他盯住了擺放在圓桌中間的那個銀質餐盤,笑問:“阿華,這就是你準備好的美味吧?” 阿華默然點了點頭,好像沒什么心情說話。 高德森沖身后招了招手說:“打開。”一個保鏢上前半步,彎腰揭開了蓋在菜肴上的銀盤。待氳在盤子里的熱氣蒸騰散盡之后,一條碩大的魚兒便露了出來。只見那魚扁身闊體,顎邊兩條長長的龍須,雖然已被蒸熟,但渾身上下魚鱗尚在,金光閃閃,令人過目難忘。 “好一條金龍魚!”高德森由衷贊道。他看著那魚欣賞了一會,轉目問阿華,“你知不知道這條魚最喜歡吃什么?” 阿華沒有正面回答對方的提問,只說:“高老板對這條魚倒是感興趣得很。” 高德森忽地一嘆:“其實我并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宴會廳,這條金龍魚,我也早就見識過。唉,那段記憶,已經陪我渡過了十一年。” 十一年前阿華還不在鄧驊身邊,不知道當時曾發生過什么。他看出對方有懷古慨今的意思,于是也不追問,只等對方繼續往下說。而高德森把身體靠在寬大的太師椅上,果然要開始侃侃而言。 “那時候,龍宇集團的勢力還沒到后來如日中天的地步,我也不是什么高老板,只是跟著一個大哥混江湖。我那個大哥雄心很大,一度想要和鄧驊爭奪對省城的控制權。只可惜他并不是鄧驊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已經一敗涂地。后來我便向那大哥提議,與其繼續以卵擊石,還不如暫時委曲求全,先給兄弟們留條后路再說。我大哥再三斟酌之后,終于接受了我的建議。他托了中間人向鄧驊求情,希望雙方能夠握手言和。沒多久,中間人就帶回了鄧驊的回復——鄧驊邀我大哥到龍宇大廈赴宴。” 阿華聽到這里“哦”了一聲,道:“你大哥倒也算個人物。” 高德森明白阿華的語義:“那當然。能被鄧驊邀到龍宇大廈赴宴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對頭,至少都是鄧驊能看得上眼的人物。我大哥也感覺鄧驊很給面子,便答應赴約。到了約定的那天,我陪著大哥來到龍宇大廈,來到了這間宴會廳。” 高德森再次舉目四顧,似乎在尋找往昔的回憶:“——那天接到鄧驊邀請的一共是三個人,個個都是省城道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大家見面之后寒暄了一番,神色間卻有些尷尬。我陪在大哥身后,多少聽出一些眉目:原來這三人都是鄧驊最近兩年來擊潰的對手,大家此行的目的也都一樣:希望勝局在握的鄧驊能放自己一條生路。這三人聊了一會,各自落座。鄧驊卻是最后才來的。他一進屋就坐在了這個位置上,背后的金龍魚往來游動,那番氣勢我至今都難以忘記。” 高德森一邊說一邊輕撫著太師椅的把手,品味著某種美妙的感覺。片刻之后他繼續說道:“那天的宴席很豐盛,菜好,酒也好——可惜我身為小弟,只能在大哥身后站著,沒機會一飽口福。鄧驊頻頻舉杯,熱情得很,那樣子好像已經忘掉了以前的恩怨。不過他再怎么熱情和氣,容顏中卻總有一副掩蓋不住的威嚴,令人不敢正視。在座的幾位客人只好小心翼翼地陪著,惴惴不安。后來我大哥見鄧驊始終不提正事,就主動端了酒敬對方,并且表達了賠罪的意思。鄧驊痛快得很,端起杯子一口干了,說: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你們幾個能來這里喝酒,就是給了我面子,喝了這頓酒,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他這么一說,幾位大哥才放寬了心。大家你來我往,有吃有喝的,不亦樂乎。不過我卻有些擔心。別人且不說,我大哥那兩年和鄧驊拼得你死我活,這事能這么輕松就過去了?鄧驊越是不動聲色,這里面積攢著的能量就越可怕!而后來發生的事情也印證了我的擔憂。” 這故事說到這里,已足夠吊起聽者的胃口。便是阿華也忍不住要問道:“后來怎樣?” 高德森的目光轉回來,又盯住了桌上的那條金龍魚,然后他幽幽說道,“當幾位大哥酒足飯飽之后,鄧驊忽然放下筷子起身,他指著身后的那個魚缸,請大家賞魚。在座的當然極力奉承,直夸這條魚好。鄧驊看起來很高興,講了一通這魚的妙處。最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嘆道:唉,我們倒是吃飽了,可這么好的一條魚,它還餓著呢!于是大家紛紛建議趕緊給魚兒喂食。鄧驊這時便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條金龍魚最喜歡吃什么?” 先前高德森正是用這個問題為引子揭開了那段十一年前的往事,而他此刻語調極為森然,顯然是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同尋常。在場眾人全都豎起了耳朵,等待著他的下文。 高德森繼續說道:“那三個大哥各自胡亂猜了一通,卻沒有一個猜對的。后來鄧驊搖搖手說:‘你們恐怕猜不到。因為這魚最喜歡吃什么,連它原先的主人都不知道,而我也是偶然才發現的——這條魚的主人原先是個東南亞的老板,這個人得罪了我,被我抓住。他就獻了這條金龍魚出來,想求一條生路。我一見這魚就非常喜歡,不過又不甘心輕易饒了對方。于是我就讓那家伙拿一只眼睛來喂魚,如果魚兒愛吃,我就放了他。那家伙為了活命,真的剜了自己一只眼睛扔進魚缸里,結果魚兒吃得歡快無比——嘿嘿,我后來又養了這魚多年,再也沒見它吃食吃得那么香。所以這魚最愛吃的東西,原來卻是人的眼睛!’” 高德森模仿著當年鄧驊說話時的語氣:不急不緩,悠然自若,就像在寵物市場中的閑聊一般。但深藏在那番話語中的寒流卻令人不寒而栗。聽者幾乎難以想象那個東南亞人的慘景:剜出自己的一只眼睛,然后卻要用剩下的一只眼睛巴巴的看著,企盼魚兒將自己漂浮在水中的眼球一口吞下,這rou體上的痛楚已然駭人,而精神上的摧殘更要殘酷十倍! 豹頭等人看著桌面上那條已被蒸熟的魚,只覺得胃腹間一陣翻涌,勉力壓了壓才止住了嘔吐的欲望。 唯有阿華不動聲色。他跟隨鄧驊多年,早已熟知主人的行事風格——對于敵人,如果不能在rou體上消滅,那就要從精神上徹底地摧毀對方。當一個人親眼看見自己的一只眼球被吃掉,他在恐懼和絕望之余,一定會對自己的另一只眼球極為珍惜,這種情感將使他再也不可能重聚斗志。 話到此處,眾人已然明白當年鄧驊宴請三個對頭的真正用意:要想求和可以,但必須留下自己的一只眼睛。見高德森好像不愿再多說什么,阿華便帶著絲嘲諷的語氣追問道:“你們那三位大哥,都用自己的眼睛喂魚了嗎?” “有一個喂了,我跟的大哥和另外一個人卻沒有。”高德森說話的同時眼角抽動了一下,很顯然那段血腥的回憶不會令人愉快。 “你大哥做了一個愚蠢的選擇。”阿華聳聳肩,好像有些遺憾,“那只眼睛可以保他后半輩子的平安。” 高德森仰頭看著天花板,喟然一嘆:“你說得不錯。在當時的局面下,這其實是鄧驊留給他們唯一的機會。可惜我大哥卻不能當機立斷。當時我甚至主動請纓,想要獻出自己的一只眼睛。” “哦?”阿華看著高德森,目光中略顯敬意,“你對大哥倒還忠心得很!” 高德森“嘿嘿”一笑:“阿華兄弟啊,你夸我,我當然高興。不過我當時的想法卻并不那么簡單——我只是在尋求最大的利益。我大哥如果和鄧驊談崩了,我作為他的心腹,肯定也沒什么善終。所以我冒險一搏,更多還是為自己考慮。如果鄧驊要了我的眼睛,我們兄弟不僅可以落個平安,我在道上還能博個美名——至少壓過我那大哥是不用說了。以后不管自立山頭還是投靠鄧驊,我都有了響當當的資本——這樣計較起來倒也不虧。” 阿華一愣,苦笑道:“原來我是用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不過你能自己說出這番話,也算個真小人,比偽君子還是要好不少。” 高德森不羞不臊,面不改色地拱手說:“過獎過獎。只可惜鄧驊卻沒給我這個機會,他當時瞪了我一眼,呵斥我說:‘我又沒請你喝酒,你有什么資格幫我喂魚?’” 阿華“哼”了一聲:“以鄧總的眼力,你這種小把戲又怎能騙得過他?” 高德森作出苦惱的樣子:“我在鄧驊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老大也對我非常不滿——我是兩頭不是人啊。不過我大哥不肯留下眼睛,鄧驊也沒有強求,他只說:‘你們既然不愿幫我喂魚,那今天的酒就算沒喝過好了。’” 阿華心中早已有數,淡淡問道:“那你大哥后來怎么樣了?” 高德森道:“另一個不肯喂魚的大哥沒幾天就失蹤了,連個尸首也沒找著。我大哥回去之后越想越不是味,后來就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了,直到今天也不敢出來。” 阿華微微頷首說:“能躲得住,也算有些本事。” “我大哥找了個好地方啊——他躲在省城監獄的重監區,就算鄧驊也追殺不到那個地方去。” 阿華目光一跳,猜到了那個大哥的身份:“原來是平四。” 高德森無語默認。片刻后他又用手在太師椅上一拍:“好啦,不說我那個大哥了。還是說我自己吧。那天鄧驊當眾羞辱我,說我沒資格給他喂魚。我嘴上沒說什么,心理卻暗暗發誓:終有一天,我要讓這條魚成為我口中的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