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節
貨都裝好了,劭師傅從駕駛室里拿出一個記錄本和一支水筆,交給杭文治說:“小伙子,我看你像個文化人,幫我點點貨,寫個交接記錄吧。”這也是固定的程序之一,以前都是劭師傅自己去做,這次他確實是身體疲倦,看杭文治又老實,便放心交給對方。 杭文治接過記錄本看了兩眼,不用對方解釋已明白該怎么填寫。于是他左手拿本,右手拿筆,圍著卡車走了一圈,邊清點邊記錄。管教倒怕他給填錯了,便緊跟在杭文治身邊監督查看。 劭師傅和杜明強站在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杜明強眼看著管教和杭文治漸漸走遠,忽然壓低聲音問道:“劭師傅,你有沒有帶手機?” “帶了啊,你要給誰打?”劭師傅從褲兜摸出一只破舊的手機,看起來像是別人不用的淘汰貨。 “不,我不打——這違反紀律的。”杜明強悄聲說,“你假裝發短信,我報一些數字,你把他記下來。” 劭師傅一愣,不知道對方是什么意思。再抬頭時,卻見管教已將疑惑的目光投了過來。他略一猶豫,還是按照杜明強所說,按動鍵盤做起了發短信的樣子。 管教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繼續跟著杭文治的腳步,不過也時不時地往杜明強這邊瞥一眼。杜明強神態自如,有說有笑地和劭師傅扯些不相干的閑話,只等管教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時,便會吐出幾個數字來。 劭師傅把杜明強報出的數字一一記錄在手機里,如此反復多次,那串數字越積越長,粗粗一估,大約得有二十來個。 杜明強找準間隙往手機屏幕上掃了兩眼,核對那串數字無誤之后,輕聲說道:“行了,存起來吧。” 劭師傅按下儲存鍵,然后將手機放回衣兜。不遠處的管教見狀便解除了戒備,帶著杭文治進一步走向了車斗尾部。 劭師傅扭頭看了杜明強一眼,目光中充滿了困惑。但對方如此神神秘秘的樣子,他又不好公然詢問。 杜明強又閑扯了幾句,待管教的身影完全被車斗遮住之后,忽然變了語氣快速說道:“前十九位數字是本市工行的帳號,后六位數字是電話銀行的轉帳密碼,卡里的余額有六萬多,你先拿去應個急。” “你——”劭師傅愕然張大了嘴,“你這是干什么呢?” “我在大牢里,留著錢有什么用?”杜明強早料到對方不會痛快接受自己的饋贈,所以連理由也都準備好了。 劭師傅身染頑疾,家中的經濟條件又是捉襟見肘,這六萬多塊錢確實有雪中送炭的意思。不過自己和杜明強非親非故,平白接受這么個人情難免忐忑。再說對方雖然是個沒有自由的囚犯,但終有一天也是要出獄的,自己怎能就這樣花了他的錢? 杜明強看出劭師傅所想,對準了癥結繼續化解道:“等我出獄你兒子也該畢業了吧?他到時候能掙到錢的話,再還給我吧。”這句話說得極為貼心,既激起了劭師傅對未來的期待,又大大降低了他受恩無報的窘迫。這個樸實的漢子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些什么,只是看著杜明強,目光中充滿感激之情。而他的手則牢牢攥住褲兜里的手機——那里似乎已承載了他們全家的希望。 管教和杭文治這時又從車斗后面轉出來,他們已經清點完整車貨物并填好了交接記錄表。杜明強見劭師傅的情緒有些難以調整,便笑嘻嘻地在對方肩頭一拍,話里有話地說道:“劭師傅,下次干活還得叫上我啊,咱倆有緣!” “是,有緣有緣。”劭師傅匆忙陪出笑容,將心中激動掩藏在滄桑的面容下。他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一直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沒想到如今竟在重監區里遇上了自己的“貴人”。這其中的玄妙,恐怕真的只能用“緣分”兩個字來解釋了。 送走劭師傅的卡車之后,這一周的勞動改造也接近尾聲了。管教把杜明強和杭文治帶回車間,兩人又幫著平哥阿山做了會紙袋。到了五點半左右,基本上大家都完成了各自的生產任務,在檢驗合格之后,便陸續交了工具,排隊到食堂吃飯去了。 晚飯過后,管教組織犯人們到活動室看了新聞聯播,然后便把他們送回監舍休息。一般來說,周五晚上總是各個監舍最熱鬧的時刻。因為第二天不用出工,大家只管打牌閑聊,自得其樂。不過以前最喧囂的四二四監舍今天卻冷清起來。平哥自己用撲克玩了會接龍,后來覺得無趣了,把牌一摔,嘟囔道:“媽的,這兩個孫子,看在眼里心煩;真要不在了,卻又無聊。” 所謂“這兩個孫子”,當然就是指黑子和小順,他們雙雙被罰了十天禁閉,屈指算算,得到下周一才能放出來。 接近晚上八點半的時候,有值班管教拿著小本挨個監舍走過,卻是在安排明天的探訪日程。到了四二四監舍的時候,管教點到了杜明強的名字:“杜明強,明天十點探訪。” 管教剛走,平哥就責問杜明強:“你小子不是說外面沒朋友么?怎么還老有人來探監?” 杜明強抽了抽鼻子,很委屈似的:“來看我的人可不是什么朋友啊。” “管教又沒說是誰,你怎么知道不是朋友?”平哥還來勁了,反正閑帶著也是無聊。 杜明強搖搖頭,不再說什么。平哥覺得自己把對方噎住了,得意洋洋地“嘿”了一聲,又開始把玩起撲克牌。 其實杜明強只是無法向平哥解釋而已。前者心中非常清楚,會來這里找自己的人除了羅飛就是阿華,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對頭。只不知明天會是哪一個?不過不管怎樣,杜明強覺得自己都不用擔心什么,畢竟他已經呆在了監獄里,那兩人再厲害又能如何呢? 第二天早上十點,杜明強被管教帶到了探訪室。不出他所料,約見自己的人正是那兩個對頭之一的阿華。 杜明強在管教規定好的位置坐下,和阿華面對面,中間隔了一張間距很大的桌子。 阿華的目光一直跟著杜明強,卻沒有說什么。后者坐下之后也看了對方兩眼,然后率先開口道:“你的氣色不太好。”他說話時帶著微笑,還真像是和老朋友在打招呼。 “是嗎?”阿華攤開雙手在額頭上搓了搓,并無意掩飾自己的疲態。 “是不是羅飛盯你盯得太緊了?”杜明強又猜測道。自己既然在獄中,阿華想必已成了羅飛此刻的首要目標?也只有羅飛能將這個昔日鄧驊手下的首席干將逼迫得如此狼狽吧? 不過阿華卻搖了搖頭:“不,不是羅飛。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 杜明強略一沉默,用提醒的口吻說道:“那你更得小心一點。” 阿華心中一凜,他明白對方的意思。羅飛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的,一個被追捕的獵物許久沒有看到獵手的蹤跡,那豈不正是到了最為危險的時刻? 這道理雖然清晰易懂,但阿華現在的確是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應付羅飛了。這些天來他甚至已經漸漸淡忘了這個名字。現在經杜明強提及,阿華胸口間一陣沉悶,竟有些喘不過氣的感覺。 “看來你最近很忙?”杜明強察言觀色,然后他嘻嘻一笑,變成了入獄前那個饒舌的記者:“這么忙了還來看我,我都快被你感動了。” 阿華意識到現場的氣氛已漸漸陷入對方的cao控之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等感覺好點了,他便又抬頭看著杜明強,冷冷地說道:“你的氣色倒不錯——在這里面呆得很舒服吧?” “舒服倒談不上。”杜明強坦然說道,“只不過不用cao心,悠閑得很。” “從今天開始,你可能要cao點心了。”阿華的語氣明顯是要給對方找點不自在。 “哦?”杜明強凝起表情,靜待下文。 阿華轉過頭看向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很遠的地方尋找著什么。片刻后他把目光轉回來,對杜明強說道:“她已經在美國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 杜明強的心隨著阿華的話語顫動了一下。十八年的磨礪早已將他的心煉成了堅石,但在那堅石深處仍然存在著柔嫩的地方。 “那她能看見了嗎?”杜明強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表情就像個孩子一樣忐忑。 阿華點點頭:“現在還是恢復階段。據醫生說,只要不發生意外,以后應該會和正常人沒什么區別。” 杜明強長長地吁了口氣,他把身體靠向椅背,開始想象在那女孩秀麗的臉龐上終于會出現一雙明亮的眼睛。那該是一幅多么完美的場景? 阿華又說:“等她恢復得差不多了,我會派人去美國接她回來。” “很好。”杜明強看著阿華,目光中透出由衷的贊賞。他知道自己沒有托錯人,阿華永遠是個最值得信賴的cao事者。 阿華卻對杜明強的贊賞無動于衷。他仍然帶著像寒冰一樣冷漠的表情,然后他忽然問對方:“當她回來之后,你猜她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會是什么?” 杜明強一怔。他知道這是個欲擒故縱的設問,便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