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節
杜明強本來在看著別處,不過他很快就感覺到了張海峰的關注,于是便移目向著后者對視過去。他的這雙眼睛與其他的犯人明顯不同,其根本性的區別在于:別人都是一種接受審視的態度,或無辜、或膽怯、或鎮定、或彷徨;而杜明強的目光中卻包含著某種銳利的東西,竟似在審視著別人。即便是張海峰和這樣的目光甫一相交也禁不住防御般地緊縮了一下瞳孔。隨即杜明強好像知道自己有些失禮,目光中的犀利感覺在瞬間消失了,那雙眼睛變得如鄰家小弟般淡淡無奇。張海峰便趁勢反攻過去,想要從對方的眼神中挖出些隱秘來。可惜他的努力卻是徒勞的,因為杜明強的眼睛像是罩上了一層輕紗,已朦朧得看不出任何情感。 張海峰就如同被人用針不痛不癢地刺了一下,待要發力還擊時,卻又打在了一團棉花上,這讓他略微有些惱火。不過此刻的局勢讓他無暇在旁支末節上牽扯精力,他現在首要的目標還是把那支鉛筆找回來。 和杜明強的對視已無望獲得什么進展,張海峰又轉移目光去看廠房里的其他犯人,不過一整圈掃下來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發現。看來拿走鉛筆的那個家伙要不就是自詡勝券在握而有恃無恐,要不就是極善演戲,能夠將自己慌亂的情緒藏得極深。 一番攻心戰未能取得預料中的效果,張海峰只好把希望另托別處。他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始巡視屬下們的搜查工作。卻見四中隊的老少管教一個個毫不含糊,他們各自分工劃片,然后又搭配成一張縱橫交錯的立體網絡,搜索的觸角就如同瀉地水銀一般漫遍了車間內的每個角落。只要是有可能藏匿那支鉛筆的任何事物,大到桌椅機器,小到紙堆鞋帽,全都拆翻干凈,徹底清查。 這番搜查整整持續了兩個小時,從黃昏時分一直耗到了天色大黑。結果卻再一次讓張海峰失望,車間里里外外就差要把地皮都刨開了,只是那支鉛筆卻依然不見蹤影。 這時在外圍搜尋的兩組人馬也陸續回到了車間內,同樣兩手空空,毫無發現。張海峰聽完下屬們的匯報,臉色愈發地陰沉難看。他半晌沒有說話,然后又轉過身來用目光死盯著面前的那兩排囚犯。 犯人貼墻站了近三個小時,一個個早已腰酸背疼,肌rou僵硬,像打了敗仗的殘兵般歪斜不堪。不過此刻看到張海峰轉過了臉,他們忙又強撐著身體站好,生怕在這個節骨眼上觸犯“鬼見愁”的霉頭。 張海峰的視線掃來掃去巡視一圈,最后落在了杭文治的臉上,他微微挑了挑下巴說道:“杭文治,出列!” 杭文治好像完全沒料到管教會突然點到自己的名字。他驀地一愣,然后才反應過來,連忙大聲回應:“是?!蓖瑫r邁步走到了張海峰的面前。 “你跟我走,我有話腰問你?!睆埡7謇淅涞乜粗嘉闹?,面無表情。屋內其他人則紛紛把目光集中過來,有人倍感詫異,有人暗自猜測:難道這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是盜走鉛筆的疑犯? 張海峰也不向眾人解釋什么,說完那句話之后便自顧邁開步伐往屋外走去。杭文治連忙快步跟上,旁邊的黃管教也湊上前來,追著張海峰問道:“這些犯人怎么處理?” 張海峰頭也不回地說:“今天晚上加班吧,誰也別休息了。” 不能休息的人當然也包括黃管教自己。老同志知道犯了錯誤,他尷尬地揉了揉鼻子,轉身向囚犯們傳達隊長的指令:“今晚不休息了,加班干活!” 犯人們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聲,他們痛苦不堪地活動著筋骨,顯得又累又乏。 張海峰這時已經走到了車間門口,sao動讓他停下了腳步,如塑像般木然站立著。 “總得先吃飯吧,肚子都快惡扁了?!毙№樴洁炝艘痪?,他的話語帶起了周圍四五人的附和。 張海峰突然轉過身,瞇著眼睛問道:“誰想吃飯?”他的聲音不大,但那陰森森的寒意卻立刻把sao亂的囚犯們嚇得一個個噤若寒蟬。所有的人都老老實實垂下了頭,不敢再有半句怨言。 “行了,都他媽的各回各位,準備工作!”老黃忍不住也罵了句臟話,他平時對這幫犯人算是和氣的,但今天自己受到牽連,這份委屈總得找個地方發泄出去。 犯人們沒精打采地走向各自的工作臺,準備展開這一夜額外的辛苦勞動。唯有杭文治一人緊跟著張海峰,走出生產區域融入到監區的夜色中。 天色已黑,監區內的警戒措施愈發嚴密。數盞大功率的探照燈矗立在崗樓高處,射下道道光柱,使得地面明晃晃的如同白晝一般。杭文治懂得規矩,俯首垂眉不敢亂看,只管緊隨著張海峰的腳步。 兩人一路往南,穿過了四監區外圍的農場后,那片布置如八卦陣形的辦公樓群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尚未及走近,倏地一道強光照射在兩人身上,同時有個聲音喝問道:“什么人?” 杭文治感覺到自己正處于強光的中心,而周圍則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見。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赤裸裸的任人審視的嬰兒。與此同時,張海峰則掏出證件向著光源來處展示了一下,大聲說道:“四監區張海峰,帶個犯人問話。” “是張頭???這么晚了還沒撤呢?”樓上警衛回復了一句,他cao控著探照燈,刺目的強光頓時變得柔和了許多。 “撤不了啊。”張海峰苦笑著搖搖頭,然后示意一旁的杭文治:“走吧!” 兩人來到樓內,張海峰直接把杭文治帶到了三樓,這里標號為311的房間正是四監區的中隊長辦公室。 進屋之后張海峰找到自己的辦公椅坐下來,杭文治則停在了門口不遠處——這也是監獄里的規矩:犯人在管教辦公室接受問談的時候,不能走得太近,必須和辦公桌保持至少三米的距離。 不過張海峰今天卻故意要打破這樣的規矩,他沖杭文治招了招手道:“你走近點,到桌子前面來。” 杭文治老老實實地向前跨了幾步,和張海峰隔桌相對。 張海峰把身體靠向椅背,兩手交叉起來墊著腦袋,看起來想要放松一下筋骨。不過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緊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 杭文治仍然深深地低著頭,他似乎有些太守規矩了。 “你入監多長時間了?”片刻之后,張海峰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杭文治立刻回道:“有一個多月了?!?/br> 張海峰“嗯”了一聲,又問:“這一個多月,有什么感受嗎?” 杭文治的嘴角微微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這個問題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事實上,所有的犯人在面對類似問題的時候都會異常謹慎,他們必須先揣摩出管教的心情和用意。張海峰對此當然也是心知肚明,看到杭文治躊躇不決的樣子,他便“嘿”地一笑,又用提點的口吻說道:“聽說你的勞動表現不錯?!?/br> 有這樣的話打底,杭文治的情緒便放松了許多。他連忙順著茬回復:“我就是認真干活,別的也沒啥特殊表現?!?/br> “嗯?!睆埡7妩c了點頭,“認真,有這兩個字就行啊。至少說明你心無旁騖,能踏踏實實地接受改造,沒有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杭文治沒有多說話,他抬眼偷偷瞥了瞥張海峰。這個被犯人們稱為“鬼見愁”的中隊長把自己單獨帶到辦公室,難道就是要扯這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嗎? 卻聽張海峰輕輕地嘆了一聲,又道:“從這一點來說,我或許都比不上你呢。” 這次杭文治干脆抬起頭直視著張海峰,心中的詫異難以掩飾。他不明白,自己和對方之間難道存在著任何可比性嗎? “監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是四監區,簡直是糟糕透了——”張海峰皺起眉頭,似在解釋,又似在抱怨。 杭文治打心底里附和對方,但他又不敢表露得太明顯,只是小心地陪著話道:“您也不喜歡這里?” “鬼他媽的才喜歡?!睆埡7逋鲁鼍浯衷挘缓笏址鹧燮た粗嘉闹危澳悴贿^剛來了一個月,我已經在這里呆了十多年。不過我這時間還不算是最長的,你知道最長的是誰?” 杭文治愣了一下,道:“當然是那些無期犯了,具體誰呆的時間最久……我還不知道?!边@話說起來難免有些悲涼,因為他自己就是“無期犯”之一。 “所有的無期犯最后都能改成有期,在監獄里最長也不會超過二十年?!睆埡7逡贿呎f一邊失望地擺了擺手,嫌棄對方并沒有抓住自己的語義,然后他又自己給出答案,“在這里呆得最久的人是老黃,他從二十二參加工作,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了?!?/br> 杭文治說:“你們都是管教,和我們坐牢的犯人可不一樣?!?/br> 張海峰干笑了一聲:“嘿,管教……你以為管教就舒服?每天都在這樣的環境里上班,再好的人也會被磨出精神病來。像老黃這樣一干三十多年的,那才叫真正的無期徒刑呢!” 因為無法揣摩對方的用意,杭文治只能再次沉默不語。 卻見張海峰也默然了片刻,忽又說道:“我知道你們怕我,叫我‘鬼見愁’。這名字可不好聽啊。” 杭文治連忙辯白:“這都是一些嘴欠的家伙胡亂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