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節
依舊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犯人都深深地低下了頭,躲避著周圍管教們射過來的灼人目光。 張海峰也沉默了,他知道在此情境下大家都需要一個思索的時間。而這個時間越長,某些人便會承受到越大的壓力。 四監區的生產車間從來沒有這樣寂靜過,靜得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簡直要叫人窒息。這種滋味令每一個犯人都倍感煎熬。 良久之后,終于有人忍耐不住了。從墻根里傳來一聲大吼:“誰拿的?趕緊交出來吧!別他媽的連累大家一塊受苦!” 說話的人卻是平哥。他在犯人間素來地位不低,說起話來倒也別有一番氣勢。 靜默被打破之后,密不透風的壓力似乎也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犯人們稍許恢復了一些生氣,有人在一旁輕聲附和,而更多的人則東張西望地看著別人,試圖通過自己的觀察發現些什么。 只是對于那支鉛筆卻依舊無人提及,所有的人都無辜得像個剛剛出生的嬰兒。 張海峰忽然笑了,“嗤”地一聲,帶著輕蔑和嘲弄的意味。這笑聲立刻讓整個車間再次安靜下來,犯人們的目光齊齊地集中在張海峰身上,誠惶誠恐。 “我知道拿走鉛筆的那個人是怎么想的。”張海峰開始慢悠悠地說道,“他肯定把那支鉛筆藏在了某個隱秘的地方。所以他會想: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自投羅網。只要鉛筆不是從我身上搜出來的,就沒有證據證明是我拿的。就算連累大家一起受罪,也總比我一個人吃大苦好。” 這番分析很是貼切。能進入四監區的犯人幾乎全都是jian猾無比的角色,審時度勢,見風使舵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既然管教們已經看過了錄像卻還沒找到鉛筆的下落,那么鉛筆丟失的細節在錄像上肯定是看不清楚的。所以拿走鉛筆的人那個家伙必然會抱定死不開口的決心,張海峰再厲害,找不到目標又能如何呢?最終的結果要不就是不了了之,要不就是大家跟著他一起背這個黑鍋。 眾犯人自然也想得清這個道理。當下就有人開始牢sao抱怨,或者低罵“真不是個東西”,或者憤然呼喝“敢做敢當,別他媽的做個縮頭烏龜”!而每個人都是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表現出自己在這件事情中可是受了十足的委屈。 張海峰冷眼旁觀,等這番sao動平息之后,又接著說道:“鉛筆不會憑空消失的,它必然藏在某個地方,而這個地方不會超出你們的活動范圍。所以我想把它搜出來也不是什么難事吧?” 犯人們紛紛點頭附和。有人說:“那么長的一支新鉛筆,怎么可能找不到?”還有人則積極表態,希望管教們立刻便開始搜查,不要再浪費大家的感情和時間了。 張海峰卻擺了擺手,看起來并不著急,他在犯人們面前來回踱了幾步,然后指著車間門口的攝像探頭說道:“那里的攝像頭時刻都在工作,整個車間都能被拍進去。當然了,我們的設備清晰度有限,從屏幕畫面上無法看到那支鉛筆。不過你們每個人的活動過程都是可以看清楚的,只要我搜出了那支鉛筆,難道我就判斷不出是誰把它藏起來的嗎?”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而其他的管教們聞言心中都為之一亮:不錯,只要搜出了鉛筆,再結合錄像盯死藏鉛筆的地方,那肯定有所發現的。畢竟藏鉛筆可不像從桌面上拿走鉛筆那么容易,嫌疑人必然會在錄像中留下一些異常的動作和反應。 “好了。”張海峰這時停下腳步,轉身再次掃視著面前的那幫犯人,“現在是最后的機會,自己把鉛筆交出來,吃一頓電棍,關一周的禁閉,這是最輕的懲罰。如果讓我找出來是誰,那等待著你的就是最重的懲罰,重得超出你們任何人的想象!” 重刑犯們大部分都知道電棍和禁閉的滋味。電棍戳在身上,能夠讓人的周身像抽筋一樣產生強烈的痙攣劇痛,那種疼痛能讓你口水橫流,大小便失禁;而關禁閉則是另一種精神上的懲罰,遭受這種懲罰的人會被關在一間狹小的黑屋子里,沒有光線,沒有聲音,全身所有的感觀幾乎都失去了作用,就像被封死在冰冷的墳墓里一樣。即便是最堅強的人一個星期下來,心頭也會被磨起一層厚厚的繭子。 “一頓電棍,一周禁閉”這尚且是最輕的懲罰,那犯人們的確無法想象“最重的懲罰”究竟會是怎樣。 未知的東西是最恐怖的。而這種“無法想象的懲罰”會給犯人帶來一種怎樣的壓力,亦可想而知。 于是這些兇悍的重刑犯一個個噤若寒蟬,哪怕是百分百無辜的人額頭上也不免沁出了一層細汗:萬一那鉛筆在自己的工作臺附近被找到,那可真是有苦難言了! 可是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仍然沒有人肯說出那支鉛筆的下落。大家只是在這種靜默的氣氛中等待著,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 張海峰的視線從犯人們的臉上依次劃過,一整圈下來無人應聲。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張海峰知道再耗下去也不會有什么意義了,于是他便沖著身旁的屬下們招了招手:“你們都過來吧。” 除了把守著車間大門的兩個武警之外,其他十來個管教全都圍向了張海峰身邊,他們一個個神色肅穆,靜候隊長下達戰斗的指令。 張海峰首先吩咐道:“老黃,你帶一個十人隊負責室內的搜查,八個人在車間,一個人去廁所,一個人去儲藏室。不要放過任何角落,只要是有可能藏下整支鉛筆的地方,都要仔細的過一遍!明白嗎?” “明白!”老黃咬著牙應了一聲。他是生產車間的負責人,對于目前的局面難辭其疚,別看他平時有些懶洋洋的,現在的求戰欲望卻是無比強烈。而他對于車間的角角落落都非常熟悉,要想在他眼皮底下藏起支鉛筆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張海峰又轉頭看向一個三十來歲的管教:“王宏。你帶兩個人在車間外圍搜查。重點是窗戶附近,至少要覆蓋到半徑二十米的區域,明白嗎?” 這個王宏是四監區的副中隊長,也是張海峰手下最為得力的干將。他為人沉穩,平時就不愛多說話,此刻便點點頭,然后伸手挑了兩個人:“你,你。跟我走。”因為要進行室外的搜索,所以他找的都是視力敏銳的年輕人。 “小陳。”張海峰最后問道,“剛才裝貨時你們走的應該都是規定的路線吧?” 小陳正是帶著杜明強和小順裝貨的那個年輕管教,他非常確切地回復道:“都是規定的路線,一步也不會亂。” “那兩個犯人在相關時間段有沒有什么異常舉動?”張海峰又問,所謂“相關時間段”自然是指黑子上廁所之后到小陳對杜明強和小順進行搜身之前。 “我一直盯著呢,沒發現什么異常。” “很好。”張海峰略贊了句。這樣的話,即使是杜明強和小順拿走了鉛筆,他們也無法把鉛筆丟棄到偏離規定路線太遠的地方。張海峰便又胸有成竹地吩咐說:“你帶五個人,沿途仔細找一遍,重點是那些有可能藏東西的路段,比如說田埂綠化帶之類的。如果人手不夠的話,到其他監區調一些輕刑犯幫著一塊找。” “明白。”小陳招呼了五個人向車間外而去。從工作量來說,他負責的區域是最大的。不過只要把一、二、三監區的犯人們組織起來搞個地毯式的搜索,他相信那支鉛筆只要在自己的區域內,就一定不會漏過。 一番井井有條的安排之后,所有的管教們都即刻行動起來,投入到對那支失蹤鉛筆的搜尋工作中。張海峰則搬了張椅子,面對著那兩排犯人坐下來。他翹起二郎腿,把電棍掂在手里把玩著,目光飄忽不定,不過不管怎么游離,他的視線至少會盯住不遠處的某一個犯人。 大部分犯人不敢和張海峰對視,在對方的目光中垂下了頭。張海峰見此情形便冷冷一笑,高聲道:“都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犯人們只好又抬起目光,硬著頭皮去迎接張海峰的視線。張海峰知道必然有某個人的心里正藏著秘密,當管教們進行搜索的時候,這個人無疑會承受越來越大的壓力。一個人的嘴可以撒謊,但他的眼睛卻很難撒謊,張海峰希望通過目光的交鋒就把這個家伙找出來。 在一場場的對視中,張海峰最為關注的就是四二四監舍的那幾個人。從位置上來說,這幾個人離黑子最近,要想偷取鉛筆也是最容易的。而杜明強和小順還有外出的機會,嫌疑點更是進一步上升。而這幾個人此刻的表現也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給張海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平哥是四二四監舍的老大,在入獄之前他更是江湖上為霸一方的“大哥”級人物。他的目光中帶著種與生俱來的兇狠和霸氣。當然在面對張海峰的時候他會可以收斂自己的感覺,但他的天性仍然在眼底閃動著,那是一只狼,即便披上了羊皮,也不足以掩飾他血腥的狼性。 在四二四監舍中,還有一個人頗值得關注,這個人便是新近入監的杭文治。從管教的立場上來看,這人原本是一只羊,可這只羊現在卻落入了狼群中。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那羊呢?就一定會甘于忍受狼群的欺凌?剛入監的那天晚上杭文治鬧自殺,誰都能想出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往往心高氣傲,別看他表面上什么也不說,仇恨或許已在他的心底瘋狂滋長。如果那支鉛筆真是他拿走的,恐怕比落在其他任何人手上都更危險。因為他既然已經自殺過,那他的報復也會是不計后果的。換句話說,在這個人身上一旦出事,就必然是大事。 不過倒有一點又讓張海峰不那么擔心:杭文治畢竟是個剛入監的新人,并沒有太多對付管教的經驗;而且他的本性也不是jian猾之輩,應該玩不出太多的詭計陰謀。即便是他拿走了那支鉛筆,他又能藏到哪里去?恐怕不需要大張旗鼓的搜查,只是管教的審問他就應付不了了。 張海峰一邊想一邊特意關注著杭文治的表現。杭文治的視線雖然在看著他這邊,但眼神卻是空空的,像是有些神不守舍。半晌之后,杭文治才突然意識到張海峰正在觀察著自己,他伸出一只手下意識地撓了撓頭,好像頗為茫然的樣子。 他在想別的事呢——張海峰在心中判斷。這么看來的話,杭文治應該和鉛筆的丟失無關。否則他又怎會在管教們大肆搜查的同時心存旁騖?要知道,杭文治從未離開過廠房,如果他偷了鉛筆必然還藏在這間屋子里。管教們就在他的面情忙活,他可以裝作不在意,但絕對不會有心情去想別的事情,除非他已經確信這里的搜查不會對自己產生任何影響。 放棄了對杭文治的疑點之后,張海峰最終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向了那個叫做杜明強的家伙。這是四監區多年來接收的第一個輕刑犯,僅這一點便足以證明他不是尋常的家伙。對于此人的背景張海峰多少也了解過一些——杜明強并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應該叫做文成宇。據刑警隊長羅飛所說,此人是一個神秘的殺手,做下了許多轟動性的案子,甚至連雄霸省城多年的鄧驊也是死于他的設計。不過這些罪行并沒有得到法律上的認定,在真偽性上還存在著疑問。張海峰對此其實并不是很在意——他和羅飛本沒有什么交情,而且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如果這些事情是真的,可羅飛卻只能把他送到監獄里呆五年,這難道不是警方的失敗嗎? 雖然存有這樣的質疑,但張海峰還是接受羅飛的委托把杜明強收納在自己的監區中。無論如何,刑警隊長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至少體現了對自己的信任和尊重。同是一個大系統內的同事,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的。而且張海峰并不覺得這件事情有太大的負擔,他對自己控制能力充滿了信心:不管你在外面如何興風作浪,到了四監區來,即便你是條龍,也得給我蜷著! 杜明強入監之后的表現倒也中規中矩,不僅沒有帶來額外的麻煩,甚至比其他很多犯人都要老實得多。張海峰漸漸相信:這家伙的確是個聰明的角色。 在四監區,那些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從來不給管教添麻煩的囚犯是最聰明——這是張海峰時常掛在嘴邊的邏輯,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理解這個邏輯。因為那些不老實的、惹麻煩的,最終都會加倍去吞食自己釀造出的苦果,聰明人怎會去做這樣得不償失的傻事? 不過張海峰有時也會擔心:這個杜明強是不是過于聰明了?他的那種“老實”或許只是蒙蔽自己的一份把戲?因為從羅飛的描述來看,這家伙可絕不是任人擺布的角色。據說此人還特別善于演戲,曾經變換身份潛伏在眾多警界專家的身邊,居然能不被發覺。 所以張海峰特意提醒自己:在觀察杜明強的時候一定要多留一份心眼出來。據老黃反映:今天安排搬運外勤的時候,本來是讓黑子和小順去的,但是杜明強主動要求替換黑子。這個不太正常的表現背后是否也隱藏著某種不太正常的動機?只是杜明強要那支鉛筆干什么呢?他在監區里面是從不惹事的,沒聽說和誰結過什么梁子……難道他要在監區里面繼續執行自己的殺手計劃?可這也說不通啊,這里的犯人都已經被法律制裁過了,他再動手豈不是多此一舉?而且這里嚴密得像個籠子一般,他敢在這里行兇,不等于找著給自己加刑嗎?一個聰明人是絕對不會這么干的。他總共只有五年的徒刑,規規矩矩地耗個兩三年,早點出去比什么不好? 或許這鉛筆在杜明強眼中還有別的用處?張海峰試著想了會,卻沒有理出什么新的頭緒。躊躇了一會后他忽然心中一驚:自己的思路在杜明強身上竟變得如此猶疑不定,好像連個穩妥的落腳點都找不到似的——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現象。于是當他凝神向杜明強看去的時候,目光中便多了幾分警惕和戒備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