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胖子君安靜地躺在水晶棺材里,身著黑色西裝,打著領帶,面色白皙,頭發锃亮,竟比他活著的時候,更帥一百倍。 大概,只有在情人眼里,他才是這個樣子吧。 哀樂結束,遺體告別儀式完畢,胖子君被送到后面的火化爐。 體形過于龐大沉重,只能送進一個單間。關上爐門,按下電鈕,數千度高溫烈火,往生極樂矣。 小靈穿著一身正式的黑色衣裙,頭發上別著白花,遠遠地看著火葬中的胖子君。 火葬場的玫瑰。 有人給她起過這樣的綽號,都從未有人看她穿成這樣,同事們好奇地圍觀,卻都不敢上去問她為什么。 火化一具遺體需要個把鐘頭,家屬在外面嚎哭等候之時,火化爐的煙囪上面,噴出大團熾熱的烈火。 大家都看不懂怎么回事,只感覺四周溫度劇增,地面上流溢著噴火的液體……有經驗的火化工高喊:粗大事了! 緊接著,整個火化爐被熊熊烈焰包圍,大家慌亂地往殯儀館門外逃去。 小靈夾在人群中間,癡癡地看著烈火焚城與焚尸,臉被火光映得通紅,就像在職業高中的籃球場邊第一次看到胖子君——他的渾身上下裝滿了脂肪,因為烈火焚燒而從煙囪噴出。胖子君的尸體就像一團噴火巨龍,迅速點燃整個火葬場和殯儀館。何況,他是喝酒醉死的,巨大的腸胃里,灌滿了高純度的酒精,更加助長了這場大火。 終于,當整個殯儀館都陷入火海,小靈才被兩個奮不顧身的男同事救出來。 好大一蓬火啊! 畫面太美,你不敢看。小靈站在馬路對面,看著這場殯儀館史上最壯觀的災難。火化爐的煙囪不斷噴出烈焰,就像白日焰火,直沖云霄。巨大火舌,半空爆炸,火星四散,帶著胖子君身上的油脂,如同最迷人的煙花,綻開五顏六色,絢爛奪目。所有目睹此景的人們,注定永生難忘! 一群外國小孩依次敲門來討糖吃,他們不曉得這是中國的殯儀館,小孩的洋mama們以為是小菜場之類的。小洋鬼子們敲開了一家家壽衣店和花圈店的大門,店里當然沒有糖果和巧克力,只能順手抓給他們一把紙錢和冥鈔,大方點的就送了幾塊報廢的靈位牌和骨灰盒子的邊角料。最后看到一蓬大火,小孩子們懷抱最新的禮物,歡快地完成了萬圣節討糖之旅。 西北風吹過,烈火永不停歇地燃燒,從白天燒入傍晚,連著天邊晚霞。全城的消防車都已出動,卻難以控制猛烈的火勢。每個消防員的身上,都沾滿了胖子君體內的黃色油脂,而那充滿焦煳香氣的尸體味道,則彌漫在整個城市,乃至大半個中國上空…… 萬圣節。 這場“1031”特大火災,足足燒了五個多鐘頭。誰都沒有想到,子夜時分,突如其來下了一場大雪。黑夜里白茫茫一片,終于把火撲滅。整個殯儀館與火葬場早被燒成白地。幸好,沒有人(活)員傷亡,但幾百具尸體直接成灰了。 鏡頭回放——下午五點,大火最猛烈的瞬間。小靈想起胖子君生前愛看的一部港片,有段黑社會老大的臺詞: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風風光光地活,紅紅火火地死。如果,不能風風光光地活,那就紅紅火火地死吧。 忽然,她跳著雙腳拍手歡呼起來! 女孩笑得多么燦爛,像小時候騎在爸爸肩膀上,出門去看國慶節放煙花。 摩天輪上,胖子君問小靈,你看過白天放煙花嗎? 沒有啊。 將來一定有機會,我放給你看。 胖子君雙手攬小靈入懷,只感覺她輕得像一只小貓,而自己像只又肥又蠢的大狗。 喵嗚。 汪汪。 第17夜 陪伴我十二年的狗走失的那一夜 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寫這篇文章。 這個故事,百分之一百都是真實的。兩年來,我從未跟任何身邊的朋友說過起,埋藏于心。 2012年,深秋,今晚(好像是吧),陪伴我十二年的狗走失了。 “走失”,在現代漢語中是—— (人或家畜)出去后迷了路,回不到原地或下落不明。 這段解釋很精確,走失的不僅有人,還有陪伴人的動物。 兩年前的深秋,晚上,大約八點,我在公司開會,關于《天機》電影。忽然,接到家里電話,說貝貝丟了。 貝貝是我養的狗的名字。 雖然,聽起來是小狗的名字,但我的貝貝卻是一頭實打實的猛犬。 我不相信,以為是開玩笑。 但是,電話里說,貝貝是趁著家里沒人,自己打開門逃出去的。 狗會自己開門逃跑嗎?別的狗也許不會,但我心里很清楚,我養的狗可以做到。 我的心頭一沉,血管和神經發毛,皮膚有麻麻的感覺。但在電話里,我沒說什么,只是說等我回來。 在公司,我繼續開會,不動聲色,仿佛什么都沒發生,盡量不去想貝貝。 晚上九點,開車回家。 我媽在哭。 貝貝,真的走丟了。 自從婚后,我跟父母分開住了。貝貝一直跟著我父母。2012年,我又搬家了,只搬了幾百米的距離,換到一座橋對面的小區。我的父母就帶著貝貝,搬進我原來的房子。 這天下午,我媽剛在對面小區遛完狗,把貝貝牽回家后,我爸又出門了。等到回家,貝貝已經不見。 門是虛掩著的,走的時候忘了反鎖,更沒有任何外人入侵痕跡——唯一的可能,是貝貝自己開門出走的。 很多年前,當它還年輕,住在我們家老房子,就發現它有這個能力。它能用兩只前爪趴在門上,熟練地打開門把手,只有從門背后或用鑰匙反鎖,才可以阻止它開門。 我媽還在哭,她和我爸已尋找很久,在我家附近許多區域,但都沒有它的蹤跡。 貝貝。 深夜,我一路飛奔,前往蘇州河邊,那是它最有可能走失和流浪的地方。 穿過黑暗的橋洞,我看到幾個流浪漢,隱藏在陰影底下,無法看清楚。我并不厭惡他們,有時候還十分同情,就像我同情《嫌疑人x的獻身》中的無辜犧牲品。 蘇州河邊,有長長的綠化帶,經常有人在此遛狗,偶爾也有流浪狗出沒。我只感覺自己渺小和無助,只有一個人,在黑夜里,在河邊,路燈下。幽暗的樹叢中,藏著偷情的男女,還有不知何故的孤獨者。只有我,在尋找我的狗。我很想大聲呼喊,卻說不出口,如鯁在喉,而平常對于“貝貝”兩個字,我可是隨口叫得歡啊。 我父母住的小區沿著蘇州河,貝貝出來后很可能沿著河邊遛狗的地帶,至少經過了這個地方。我一路茫然地往前走去,仔細觀察樹林中任何細微的聲音。我甚至走到草叢之中,擔心它會不會藏在哪個角落睡覺。而它又是渾身黑色的(其實是咖啡色),夜色中煞是難尋。 大約2010年,這個地方,發生過一起命案。公安局的協查通告,貼到了小區電梯間,說是有個年輕女子淹死在了蘇州河里,警方初步判斷為他殺。所以,子夜時分,一般人也不太敢過來。但我絲毫不用考慮這些,倒是別人看到一個男子,深夜徘徊在河邊,恐怕要懷疑我是殺人狂了。 那一夜,當我走到河的盡頭,被一堵墻攔住了去路,背面就是傳說中神秘的曹家渡。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個逃犯,走到盡頭還是要被警察抓住了。 等我回頭走去,忽然發現,蘇州河邊,躺著一個裸女。但又有些不對勁,她一動不動,而且白花花的,白得刺眼,白得可怕。 原來,是一尊石膏像。 她是被人拋棄在河邊的垃圾堆里的,看起來上半身還比較完整,大概是某戶人家裝修時被扔出來的。 蘇州河邊,昏暗的路燈底下,我孤獨地看著她,一個被拋棄的女人。 但我從沒有拋棄過我的狗。 貝貝,出生于2001年春天。 在它只有拖鞋那么大,幾斤重的時候,就被我爸抱回家了。沙皮狗耶,我很高興,因為它長得也確實那樣——皮皺皺的,咖啡色,短而光澤的皮毛,瓦筒似的嘴巴,粗壯的四肢。 首先,就是要給狗狗起名。 那一年,正是貝克漢姆在球場上大紅大紫之時。這是一只公犬,我給它起大名為貝克漢姆,簡稱貝貝。 我很喜歡它。 關于所有小狗的可愛,我想,不需要再由我來復述。 而這篇文字,我只負責悲傷的部分。 那時,我正在寫自己的第一個長篇小說《病毒》,也是中文互聯網上第一部長篇驚悚或者說懸疑小說。許多個白天和黑夜,但主要是黑夜,我在當時位于二樓的家,靠近窗戶和陽臺的電腦臺上,敲打鍵盤誕生這部小說。而幼年的貝貝,就蜷縮在我的腳邊上。我可以這樣說,貝貝與《病毒》同時誕生,也與我人生的第一本書同時誕生。 很多年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這條狗,會不會就沒有這本書?自然也沒有現在的我? 貝貝剛來的時候,我從沒想過它會長到多大,或許就是鄰家的那些小狗的樣子吧?但是,它成長的速度超乎了我們的想象,不到半年左右,它的體形已經超過了我家附近所有的狗。而當它剛滿一歲的時候,完全不是我們印象中沙皮狗的模樣。 最后,貝貝長到了七十到八十斤。因為它的皮毛非常短,所以許多看上去比它大的狗,其實只是毛比它長而已,真正論體格未必是它對手。貝貝的皮不太皺,褶皺僅限頭部和下巴,四肢與軀干也更加健美豐長,行動頗為敏捷,非常兇猛,與普通沙皮狗的臃腫肥碩形成天壤之別。它的舌頭里還有罕見的大塊藍色斑點,皮毛順撫時有天鵝絨般的感覺,但逆向撫摸又似砂皮般粗糙。 開始懷疑它是串串,后來查閱資料,才發現貝貝是正宗的沙皮——骨嘴沙皮,簡稱“骨沙”,而我們通常所見的沙皮是含有美國血統的rou嘴沙皮。 “中國骨嘴沙皮犬”是中國本土品種,與藏獒、松獅等中國本土犬齊名。沙皮犬原產廣東,曾是用于賭博的斗犬,以兇猛善斗著名,松弛的皮膚可輕易轉身攻擊,而短少粗糙的皮毛又使咬住它的敵人口腔痛苦,結實的體形更使人望而卻步。中國沙皮犬,是世界頂級的斗犬,比特、土佐等名犬都未必是它對手。 七十年代,香港的中國犬愛好者,將沙皮犬引入美國,雜交培養出如今常見的沙皮犬——rou嘴沙皮,嚴格說已不是中國犬,而是美國沙皮犬。皮膚極皺,四肢粗短,雖憨態可掬,但完全失去斗犬特征,轉化為觀賞寵物。美國沙皮犬皮毛過皺,容易體臭,尤其生眼病,這些缺點是中國沙皮犬沒有的。后來,rou嘴沙皮大舉入侵中國,正宗的本土沙皮犬被漠視,乃至大量做成狗rou煲,短短幾年陷入滅頂之災。據說,目前完全純種的骨嘴沙皮已基本滅絕,只在專業研究所里還有保存,也可能在某些窮鄉僻壤,成為農民的看家狗或野狗。 這些年說要保護純種藏獒,而純種的中國沙皮已銷聲匿跡,是比藏獒更寶貴的品種。我也不敢肯定我家的貝貝純度多高,但它含有大部分骨沙血統是無疑的。 時光一晃,十二年過去。 我未敢找母犬來與它配種,擔心其他犬種會玷污它高貴的血統和基因。我在網上發布過啟示,希望能找到一只同樣純度的骨嘴沙皮母犬,繼承中國沙皮犬的優秀基因,保護這一名貴的中國犬種。但那只母犬,永遠未曾出現。 2012年,深秋,深夜,蘇州河邊。 我看著被拋棄的裸女石膏像,仰月長嘆。 貝貝,你在哪里? 于我而言,那是真正的,最漫長的那一夜。 回家輾轉反側。本以為徹夜難眠,但竟然還是睡著了。我很自責。 白天,我繼續出門尋找。 這回走遍了附近幾個小區,從蘇州河南岸擴大到了北岸。我找到附近遛狗的人們,向他們打聽有沒有看到過貝貝,但人家只報以同情的目光,卻無法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 下午四點半,我回到家,我媽又哭了。 那是貝貝走失整整二十四小時。 我媽去小區物業查看了昨天的監控記錄。反復看了許多遍,終于發現在四點半左右,我家貝貝出現在門口的攝像頭里,跟著一輛車跑出了小區大門。它還在猶豫,前路彷徨,未來灰暗。但它選擇了最常去的那條路,往蘇州河的方向奔去,消失在世界盡頭。 晚上,我家附近有個洗車店,偶爾能聽到大狗的叫聲。我立即沖下樓去,四處尋覓貝貝,因為那是它的叫聲,驚天動地的,幾百米外就能聽到。然而,我只看到一只關在籠子里的德國黑背。 為什么不是貝貝?我抓狂。 第三天,我們全家還在尋找,但已漸漸明白,大概這是徒勞的吧。 真的,很抱歉,貝貝。我沒有像許多人那樣,在街頭,在網上到處招貼尋狗啟示。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從尋找變為祈禱。 我從沒在別人面前哭過,甚至從沒憤怒過。但是,我在私下里,一個人,經常會被某些很小的事情感動落淚。而在貝貝走失以后,那些個夜晚,我經常哭。 我們幻想,半夜里,你會來敲門。 幻想,某天走在蘇州河邊,會突然看到你。 我會喊你名字,撫摸你的皮毛,帶你回家。